過一陣子,侯玉秀和兒子便各自睡下,把方宏達一個人留在客廳裏。隻有電視還開著,方宏達拿起遙控器,啪一聲就把它關掉了。

客廳裏突然安靜下來,牆上的石英鍾響得格外清脆。方宏達抬頭一瞧,已經快十一點了。心想這個常委會至少還得開上個把小時,他實在沒法再這麽熬下去,就揣上手機出了家門。樓下有擺出租摩托的,便爬上一部摩托,三分鍾不到,飆到了市委大院。抬頭一望,市委辦公大樓三樓的常委會議室燈火通明,方宏達就知道常委會開得正熱烈,說不準此時就在研究自己的事呢。

頭上的“副”字戴了多年了,自己要能力有能力,要政績有政績,主持計生委工作期間事事不在人後,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常委們心中個個都很清楚,那麽今晚去掉“副”字,修成正果,應該不在話下。可方宏達心裏還是有些不踏實,他在官場混得久了,知道如今的官帽一定要戴到了頭上,才算得數,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的事,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這麽一想,方宏達全身都收緊了。不自覺地在身上摸摸,掏出一包煙來,點上一支。邊抽邊在地上徘徊起來,巴望三樓的常委會快點結束,也好早知結果,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下去。

也許是方宏達嘴上的煙頭閃著火花,正在遠處巡視的幾個保安便向他走了過來。近一段時間,市委大院裏已經有好幾位婦女的耳環和項鏈被搶,搞得大院裏的幹部群眾心驚膽顫,意見都提到了市委書記郭東南那裏,說連市委大院都沒有一個完全的角落,還怎麽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郭東南於是責令市委辦,立即到保安公司請來十多個保安隊員,晝夜巡邏,決不讓劫案再度發生。

保安人員也不認得方宏達是誰,圍住他就是一番盤問,要他拿身份證出來看看。方宏達就是楚南市人,平時也沒幾個不認識的,身上揣個身份證,不是脫褲打屁麽?他當然拿不出身份證,便向保安解釋說自己是計生委副主任,到大院裏來辦點事。保安人員橫豎不信,說這裏又沒有計生對象,何況深夜十二點多了,辦事也沒誰選這麽個時候來辦。一邊說一邊來扯方宏達,要他到保安值班室走一趟。

正在急處,市委大樓前的大門晃了一下,有人走了出來。方宏達就忙對保安說,喊住那個人,他肯定認識我。

這一招還真管用,有個保安就走過去,問那人認不認得方宏達。那是常委值班室的秘書,還真認識方宏達,跟保安一說,保安這才放了人,到別處巡邏去了。方宏達給那秘書遞上一支煙,感謝他救了急。秘書說,方主任這個時候還在這裏?方宏達掩飾道,一個朋友約打麻將,剛散的夥,不想被保安逮住了。

“這些保安蠻負責的。”那秘書笑笑,問道,“手氣怎麽樣?”方宏達說,還行吧,贏了三百多元。秘書說,行呀,比我們值一個晚上的班拿二十元值班費強多了,有空請客喲。方宏達忙說,請客請客,你定個時間。秘書說,改日吧,今晚還有點事,少陪了。方宏達說,你忙去吧,我撒泡尿就走。還一邊裝作要撒尿的樣子,往旁邊的塔鬆走去,一邊說,在這裏撒泡尿,保安不會來抓吧?秘書笑道,當然不會,撒泡尿不影響社會治安。

本來方宏達是做給秘書瞧的,免得人家見他老呆在這裏不走起猜疑。誰知到了樹下,還真的有了尿意,原來今晚一心牽掛著常委會,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想起鬆褲頭了。於是飛流直下,**。痛痛快快撒完,又搖頭擺尾連打兩個尿顫,這才緩過勁來。

再回首,三樓常委會燈光已熄,接著大樓門口就有了人影。

方宏達忙往一旁的塔鬆下一躲,鼓著雙眼緊緊盯著那道大門,那樣子就像電影裏的偵察兵。就發現最先從裏麵走出來的是書記郭東南,接著是市委副書記市長何向前,分管黨群的副書記鍾守春,管意識形態和計生工作的副書記周時勢,以下便是紀委書記,常務副市長,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政法委書記等等,官場中人一看就明白,這跟常委排名的先後次序完全相符,仿佛他們是走向萬人大會的主席台,而不是麵對空無一人的茫茫夜色。

方宏達知道,領導們這麽依次往外走時,也許並不是有意為之,也不是有秘書在一旁安排和引導,而是因為他們在各種場合都遵循著這個秩序,習慣成為自然,無論在什麽時候,每人的行為自覺不自覺受到了這個秩序的規範。

方宏達當然不好直接衝過去攔截周時勢,而是掏出手機,撥了他的電話。周時勢就停下來接電話,問:你是誰?方宏達說,我是方宏達,就在您的眼皮底下。

周時勢就抬了頭茫然四顧,卻什麽也沒發現。方宏達見別的領導已經走了過去,才從塔鬆下麵鑽出來,輕聲喊道,周書記,我在這裏呢。周時勢也看見了方宏達,忙走過來,把他重新推到塔鬆下麵,壓低聲音說,情況突然發生變化,定了張思仁。

方宏達眼前一花,差點就縮到了地上。

周時勢在方宏達背上扶了一把,搖搖頭說,我也沒意識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本來都是說好了的。又說,具體情況幾句話也沒法說清,以後我再跟你詳說吧。

張思仁的任命很快就行了文。

在市委組織部下來宣布張思仁任命文件之前的這段日子裏,方宏達的處境有些不尷不尬。表麵上他還主持著計生委的全麵工作,實際上大家都清楚,他這個主持人已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了。在計生委廣大幹部職工的想象裏,方宏達轉正做主任應該是壇子裏摸烏龜,手到便拿的事,誰知竟被張思仁捷足先登,大家都有些愕然。也是為了表示對方宏達的同情,或是不使他感到過於冷落,有些科長還照常到他辦公室去請示工作。這更讓方宏達左右不是人,表態嘛,他的話已經不起作用,不表態嘛,又顯得他太沒出息。

最惱火的還是失眠。方宏達一向睡眠極好,上床沒幾分鍾就能豬一樣睡死過去。可現在不行了,躺在**,上眼皮和下眼皮像仇人一樣,總扯不到一起。他思前想後,不知什麽地方出了差錯,竟會是這樣的結局。

平心而論,張思仁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在計生委工作,又在計劃統計科當了許多年科長,業務上是把好手。但他的資曆沒有方宏達深,威望沒方宏達高,而且方宏達還主持了近一年的工作,把楚南市的計劃生育搞得像模像樣。怎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出了變故?是自己工作上的失誤,還是別的方麵出了問題?方宏達一向謹慎,自認為多年來,並沒有什麽把柄握在人家手裏。

方宏達越想越不得要領,腦子裏全是糨糊,身上也就燥熱難耐,在**輾轉反側,竟把熟睡中的侯玉秀也攪醒了。侯玉秀迷迷糊糊道,幾點了?伸出手臂去摟方宏達。方宏達沒有情緒,撈開侯玉秀的手,抱著枕頭爬到了另一頭。

侯玉秀有意見了,嘀咕道,你有毛病是不是!

因為晚上沒休息好,白天方宏達就覺得腦袋昏沉,意識模糊,看人的時候老把一個人當成兩個人。計劃統計科長楊青玉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也好像看到了兩個楊青玉。楊青玉像不知張思仁要做主任似的,還來問方宏達,委務會什麽時候召開。

方宏達知道楊青玉是客氣,表示她還把方宏達當工作主持人看待,並不是真的來問事。方宏達就說,別急,急什麽呢?楊青玉說,最好是快點定下來,縣鄉領導急於聽到結果,天天往我家裏和辦公室打電話。

楊青玉剛出去,宣傳站李支農進來了。他一進門就將手上的花名冊攤開來,要方宏達簽字。方宏達說,簽什麽字?李支農說,那天上街搞宣傳,大家都很辛苦,發點小補助,表示個小意思。方宏達先簽了字,同時瞥一眼花名冊,說,一天就200元,還是小意思?以後我們不呆辦公室了,天天上街。

接了錢,方宏達又問,你這錢從哪裏出?李支農拿回花名冊,說,這錢不要委裏出,從我站裏的宣傳專項費裏開支。

後來連張思仁也進了方宏達辦公室。

方宏達身上就像爬了條毛毛蟲似的有些不舒服。但不舒服歸不舒服,方宏達的屁股還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彎著腰給張思仁讓座。

人也是怪,過去兩人雖然都是副主任,但方宏達名字排前,後來又主持了工作,在張思仁麵前不知不覺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現在他的心態卻完全變了,盡管張思仁的任命還沒正式下來。

張思仁卻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用請示的口氣對方宏達說,方主任,基建老板又來催基建款了,今天如果沒有別的安排,我準備上審計局去一趟,看看辦公大樓主體工程的審計結論出來沒有。

過去張思仁用這種口氣跟方宏達說話,方宏達也沒覺得什麽,今天卻感到很別扭,趕緊說,沒事沒事,你忙去吧。

方宏達這麽別扭了幾天,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吳早生坐著小車到了計生委。

在全委幹部職工大會上,吳早生中氣十足地宣布了張思仁的任命文件。

吳早生是組織部多年的常務副部長了。這個常務副部長的身份很特殊。組織部長都是異地為官,一般幹個三到五年就會升遷,隻有這個常務副部長是個地頭蛇,在組織部裏常務著不走。因此縣區和市直各單位主要官員的情況,常務副部長往往比部長清楚得多,誰想挪個好窩,誰想有所進步,常務副部長的意見舉足輕重,組織部長、黨群副書記和市委書記三個人都會慎重考慮,也就是說常務副部長是組織部實際的當家人,或至少是半個當家人。

據說吳早生還是市委書記郭東南和管黨群的副書記鍾守春的親信。有一段時間,周時勢幾個常委都對吳早生有想法,幾次提建議說,吳早生在組織部幹的時間太長了點,提了不少該提和不該提的幹部,他自己也該進步了,是否到政協或人大任個副主席副主任什麽的。但郭東南和鍾守春不同意,說吳早生同誌熟悉幹部情況,暫時還不能離開組織部門,不過要讓他進步也行,給他搞個助理巡視員吧。

郭東南一錘定音,鍾守春在一旁附和,周時勢他們再也吱聲不得,隻在心裏恨恨地想,本是想讓他明升暗降,交出權來,結果還讓他白撿了便宜。原來助理巡視員和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一樣都是副師級待遇,吳早生級別上去了,同時還把著組織部,這樣的好事有幾個人能碰得到?

從此,楚南市的人對吳早生更是敬畏三分。

這天的幹部職工大會結束後,吳早生並沒立即離去,又召集幾個黨組成員碰了一下頭。吳早生語重心長地說,計劃生育是我們的基本國策啊,常委非常重視計生工作,對計生委的班子已經醞釀了許久了,經過多次研究,權衡各方麵因素,最後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說到這裏,吳早生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這次組織上確定張思仁同誌來挑這個大梁,主要是考慮到他人年輕,工作能力又強,多年來在計生部門裏工作,做出了較大貢獻。但在座各位也功不可沒啊。比如方宏達同誌,就是在縣裏時計生工作幹得突出才調到市裏來的,前段時間主持委裏全麵工作也卓有成效。本來組織上曾考慮過由方宏達同誌來任主任的,後來常委多數人意見傾向於張思仁同誌,這次才沒有讓方宏達同誌做主任。不做主任,是革命分工不同而已,並不等於不挑大梁嘛,還得給方宏達同誌壓壓擔子。我看這樣吧,過去計生委除一把手兼書記外,也沒設過副書記,這一次就破個例,讓方宏達同誌來任副書記,協助張思仁同誌主持黨組和委裏工作。這也是郭書記他們幾個主要領導同誌的共同意見,我來之前他們特意交代過的。

方宏達覺得很滑稽,用這麽個副書記的虛銜安撫他方宏達,不也太小看他了。但方宏達沒說什麽,聽他們怎麽安排。

吳早生走後,黨組成員又留下來分了一下工。

張思仁提出讓方宏達繼續主管計劃統計工作。方宏達知道張思仁是給他一個台階好下,便很自覺地說,計劃統計工作向來就是一把手直管,我怎麽還好意思分管呢。張思仁就采納了方宏達的意見,自己直管計劃統計工作,而把過去自己管的法規監督工作移交給了方宏達。

又在第二天的幹部大會上作了宣布,然後幾個黨組成員和新分管的科室負責人進行銜接,計生委的工作格局就這樣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