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滑頭。”易科長笑了,指著陳東說,“有什麽辦法,財政經費雖然一天比一天緊張,但你也是代表局裏下去支教,而且海局長也掛了大名,我一定重點考慮。”

從易科長家裏出來,陳東覺得今晚的事還辦得有幾分把握,心情就有些舒暢。估計此時回家也沒晚飯吃了,就選了一家還算幹淨的小店,要了一菜一湯加半斤米酒,自斟自酌起來。心想今天奔奔的,也有幾分辛苦,但究竟可對王校長有個交代了,犒勞犒勞自己也是應該的。酒因此也喝出了幾分滋味。

陳東本來沒甚酒量,三兩杯下肚,竟然就有了些微醺。微醺是酒中的至上境界,陳東的思維漸漸活絡起來,忍不住去想,此時此刻若有人舉杯同飲,那才有意思哩。隻是這個人應該是誰呢?

驀然間,陳東想起了呂品。

是呀,若呂品在,他恐怕不僅會醉酒,還會醉心哩。

第二天陳東到科裏打了一個轉。

小馬把這段科裏做過的一些事情,給陳東做了一個簡單的匯報,然後將省財政廳下發的幾個文件交給陳東,說,這都是要您過目的,以後要按照這些文件辦。

陳東把文件攤開,看一個,便在文件下麵寫上一個“陳”字,表示他已經閱過。看到最後,是省財政廳和省監察廳聯合下發的關於加強預算外融通資金管理的文件,海懷寶已在上麵簽了字,叫科裏嚴格執行。翻到正文,說是今後不許再向外借貸融通資金,誰外借就追查誰的責任。

將文件讀了兩遍,陳東對小馬說,我估計也該有這麽個文件了,這樣的文件早就該下發的,預算外融通資金借得越多,今後的局麵就越難收拾。又叮囑小馬,今後不管是市長還是書記簽來的報告,都拿這個文件擋回去,否則綜合科負不起這個責任。

將文件還給小馬後,陳東去找海懷寶。

海懷寶正好在局長室,見了陳東,很熱情地說,你來得好,我正在等你呢。還起身給陳東挪過一把椅子。問了些支教點上的情況,海懷寶言歸正傳,說,這次召你回來,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支教方麵的工作,看能不能來點新動作。陳東說,能有什麽新動作呢?我們是財政部門,又派了支教人員,現在無非是撥點款子,支持他們一下。

海懷寶搖了搖頭,說,撥款那還不好辦?隻要財政有錢,幾十萬幾百萬,一張撥款通知單就劃了過去。可這又有什麽影響呢?我的意思是,支教不是支錢,不能老往錢上麵打主意,得有一個好思路,思路正確,少花錢也能把事情辦得有聲有色,漂漂亮亮。

陳東還是不能明白海懷寶的意思。這大概就是領導不同於群眾的地方。群眾總是膚淺的,怎麽想怎麽說。領導總是深奧的,肚子裏想的和嘴上說的,往往不是一回事,一句話可供你琢磨半天的。這當然符合機關實情,群眾人微言輕,如果說句話也繞圈子,誰耐煩聽你饒舌?領導卻不同,位高權重,咳聲嗽也是重要精神,精神當然要仔細琢磨,認真體會,這樣才可能吃得透徹,心領神會。如果一聽就能明白,那還叫什麽精神?

陳東的腦筋慢轉了半拍,一時泥在那時,弄不明白支個教,除了給錢,還有什麽更漂亮更有聲色的花招。海懷寶胸有成竹地笑了,說,我從古馬鎮中學回來後就一直思考這事,這支教,我們不參與就不參與,既然參與了,就得動腦筋,搞出點特色來。

直到這時,海懷寶才把底牌亮了出來,說,我看可以搞一次活動,名字就叫“五個一”獻愛心行動,即一支筆,一本書,一個書包,一套衣服,再加十元錢,意思是給古馬鎮中學每一名學生獻上“五個一”,以表達我們財政部門對貧困地區學生的一份誠摯的愛心。

陳東不禁佩服起海懷寶來,心想也隻有他海懷寶,才可能想出這麽高明的點子。

隻聽海懷寶又說道,古馬鎮中學的情況我已經摸清楚,他們有六個班,共計學生280人,財政局加上投資公司和會計師事務所等二級機構在職人員有140多人,也就是說每個職工捐兩支筆、兩本書、兩個書包、兩套衣服、二十元錢,就行了,我相信我們局裏的幹部職工,這點錢物還是可以也樂意拿出來的。

末了,海懷寶又望定陳東,說,這次“五個一”獻愛心行動搞好了,對你這個支教隊員來說,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成績喲。

事不宜遲,海懷寶立即讓辦公室發通知,將各科室和二級機構負責人請到小會議室,開了一個局務會。海懷寶將“五個一”獻愛心行動的方案跟大家簡明扼要地說了一下,然後根據各科室和二級機構人數,下達了具體的捐贈指標,由科室和二級機構負責人於星期五以前,把錢物如數交到陳東手上,陳東負責造冊匯總。哪個科室不按期如質完成任務,免去科室負責人的職務。

海懷寶的任務下得死,話說得硬,自然沒誰敢怠慢,星期五還沒到,該收的錢物就如數收齊了。陳東和小馬忙乎了兩個休息日,把錢物清點包裝好,單等星期一送往古馬鎮中學。

星期一早上,等陳東來到財政局大門口,海懷寶已先到達,而且周圍圍著市支教辦的人和一幫報社電視台的記者。那輛貼著“五個一”獻愛心行動的大紅字幅的卡車就停在樓前的操場中間。還有財政局的一些職工也站在一旁,等著陳東打開倉庫,好裝車。

陳東是小跑著去開倉庫大門的。而後大家七手八腳,沒多久就把東西裝到車上。這時海懷寶已站在卡車旁,底氣十足地開始演說,記者們的鏡頭和話筒便紛紛支過去,那勁頭好像是采訪什麽凱旋的大英雄似的。

準備出發了,海懷寶執意上了大卡車,而把局裏的小中巴讓給了記者們,記者們還要隨車追蹤采訪。陳東則上了卡車的拖廂,照看上麵的物資。說好小中巴在前邊走的,卻遲遲沒啟動。陳東正在納悶,忽見辦公室主任從辦公樓裏匆匆跑出來,走到中巴前,打開微合的車門,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遝紅包,一個一個往裏麵遞。遞完了,主任才從外麵關上門,揮揮手,讓小中巴緩緩從身前滑過。大卡車也見機而作,咬著小中巴的屁股,搖晃著出了財政局大門。

大約十一點光景,抵達古馬鎮中學。周鎮長和王校長已帶著師生們守候在操場上,見了“五個一”獻愛心行動的車輛已到,都揚起手中的三角小彩旗,高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口號,場麵煞是熱鬧。

小中巴上的記者已提前下車,趕忙衝到前麵,高舉錄像機和照相機,把這激動人心的場麵攝下來,以不辱早上從辦公室主任手裏接過來現在還塞在口袋裏的紅包。海局長也從大卡車上下來了,他挺了挺胸,迎著記者們的鏡頭,闊步走向周鎮長和王校長,將他們富有男人風骨的大手緊緊握在一起。

陳東當然是沒資格也沒時間上鏡的,隻得忙著把錢物的清單移交給學校總務室主任,吩咐司機把車上的三塊擋板打開,讓各班班主任配合總務室的人,分三個方向將錢物分發到學生手裏。記者們又趁機把鏡頭晃過來,有的還把話筒支到那些已抱著衣物和紅包的學生麵前,請他們談談接受捐贈的感想,那些學生便麵無表情地念叨出一串很成熟很平穩也很流利的詞語,仿佛廟裏的和尚念叨那念叨了千遍萬遍的箴言。

記者們該拍的已經拍完畢,該采訪的也采訪完畢之後,周鎮長和王校長請大家到鎮上最豪華的飯店吃飯。海局長堅決不肯,執意要留在學生食堂,跟學生們同甘共苦。周鎮長和王校長沒法,隻得和記者們擁著海局長,去學生食堂排隊買飯。然後眾人一起蹲在食堂門口的石階上,一邊往嘴裏扒飯,一邊和也在吃飯的學生親切交流。

王校長因有周鎮長應付海局長他們,回頭去通知各位班主任,全校放假半天,讓學生拿著市領導捐贈的衣物,回家報喜。並按照海懷寶的意思,和呂品兼課的那個班的班主任商量,在他們班選三四個離校不遠不近,成績好而家貧的學生,讓他們立即回去通報,市領導要去家訪,請家長在家等候。

家訪的地點在離鎮政府七八裏遠的界背村。家訪人員除海局長、周鎮長、王校長、諸位記者和班主任老師外,還有陳東和呂品。陳東是聯絡員,呂品是家訪學生的兼課老師,同時海局長也提出要她前往,所以隻得隨行。

去界背村有一條毛馬路,車子勉強可走,但海局長說,哪有家訪開車去的?我這是以一位普通老師的身份去家訪。大家也就以步當車,甩著兩手,出了校門。

下午的太陽有幾分熾熱,還沒走上兩三裏,這些養尊處優慣了的貴人便一個個汗流浹背,唇幹舌燥了。王校長說,剛才疏忽了,應該帶上幾瓶礦泉水的。周鎮長說,到了山上,哪裏沒有礦泉水?然後指著前邊不遠處說,那邊不就有礦泉水?大家抬頭,果然看見前邊不遠的衝口架著一隻不大的竹筧,一股晃亮的清泉從上麵射將下來。眾人快步上前,有的用手捧,有的直接張了嘴巴去接,咕嚕咕嚕喝起來。一邊大加讚賞道,好水好水,可比城裏那些加過工的瓶裝礦泉水鮮甜多了。

喝夠了,也讚歎夠了,才發現還有兩個人沒有動作,一個是海局長,另一個是呂品。周鎮長就說,呂老師是大知識分子,怕像我們這些粗男人埋頭撅臀的有失斯文,海局長你顧忌什麽呢?到了城裏後,你想喝這樣的好水,還沒地方喝哩。海局長莞爾一笑說,我不忙,你們喝夠了我再來。順手在水邊的樹叢裏摘下一片寬大的箭杆葉。端午節鄉下人都是用這種葉子包粽子,也叫粽葉。海局長將粽葉拿到竹筧下,用泉水小心衝洗幹淨,再卷成一個錐形口杯,滿滿地接上一杯,雙手遞給呂品。

眾人就哄笑了,說原來海局長是一副憐香惜玉的柔腸。呂品已是滿臉通紅,稍稍猶豫,還是將水接過去,仰脖飲下。周鎮長便開玩笑說,呂老師你知不知道,剛才海局長在水裏放了蠱的,你喝了就會情迷心竅,再也離不開海局長了。眾人又一陣哄笑。有位記者心生好奇,問周鎮長蠱為何物。周鎮長說,民間用毒草和毒蟲浸泡出來的藥物,誰喝了誰就會喪失意誌,放蠱人想讓他做什麽就會做什麽。記者說,那不是金庸小說裏的奇藥?周鎮長笑道,應該差不多吧。

大家笑著,繼續上路。

路越走越窄,不一會兒來到逼仄的山前,抬頭眺望,隻見遠處的半山腰雲霧繚繞,錯落著幾戶人家。周鎮長抬手指指,說,今天我們要家訪的姓唐的學生家就在那裏。海局長說,果然白雲深處有人家。周鎮長說,還是我們的海局長有肚才,出口成詩。海局長謙虛地說,哪裏哪裏,如今記性差了,過去背過的唐詩宋詞,全都還給李杜和蘇柳他們了。周鎮長說,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出口就是唐詩宋詞,我們這些粗人聽都沒聽見過,平時隻聽過鄉下人唱的幾句山歌,沒什麽教化。

“呃,你何不給我們唱幾首山歌?”海局長說,“在城裏天天聽的是什麽恨呀愛呀,心太軟卵太硬呀,沒意思。”幾位記者就笑著說,海局長見識廣嘛,還聽過卵太硬,我們可從沒聽過。又回頭鼓動周鎮長快唱山歌,並打開攝像機,對準周鎮長。周鎮長來了情緒,撓撓腦殼,亮起那沙啞卻高昂的嗓門吼道:

妹屋前麵一丘田,

一荒荒了十八年。

是丘好田郎來種,

是個好妹郎來連。

大家拍手叫好。海局長說,還是比興手法,有韻有轍,內容也含蓄。大家要周鎮長再唱。周鎮長於是又唱道:

情妹生得笑嘻嘻,

莫笑你郎穿爛衣,

莫笑你郎穿爛褲,

爛褲裏頭有東西。

大家大笑。海局長附在呂品耳邊說,你笑人家穿爛褲沒有?呂品就說,撕爛你的嘴。周鎮長見大家開心,繼續開唱:

送妹送到青草坪,

郎脫褲子妹脫裙。

郎脫褲子掛樹上,

妹脫裙來墊草坪。

笑聲更響了,都說:周鎮長你的山歌怎麽越唱越下了?周鎮長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下嘛。大家說,從來就是天天向上,你怎麽向起下來了?周鎮長說,有向上就有向下嘛。

說笑間,有人發現隊伍裏少了一個人,一清點,原來不見了王校長。周鎮長說,沒關係,我們原地休息一會兒,一路上沒見年輕村姑,王校長不會被拐走的。果然沒多久,王校長就從來路的轉彎處冒了出來。海局長就問他,你剛才是不是撿裙子去了?王校長沒聽周鎮長剛才的山歌,有點莫名其妙,說,沒撿什麽裙子呀,隻屙了泡尿。周鎮長說,一泡尿,幾條槽,看你拖下好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