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哼一聲,說,做官做官,不做怎麽升官?你看那所謂的“五個一”,每個學生身上花的錢物,加起來也不過20多元,全校共280名學生,不過6000多元,可這個影響,別人恐怕花6萬60萬都出不來。呂品說,你們搞財政的人還真會算賬。陳東說,這可不僅僅是算賬的事,裏麵的學問深著哩。

王校長也找到陳東,說,我們這個偏僻的古馬鎮,也搭幫你們支教隊的領導出了大名。陳東說,這都是海局長的功勞。王校長說,海局長真是個能人。陳東說,那還用說,不是能人,當得到財政局長?

陳東知道王校長找他的目的當然不僅僅是為了誇獎海懷寶。果然王校長搓了搓手,不好意思道,我那次給你的經費報告……陳東說,那天一回去,我就給了行財科易科長了。王校長說,易科長會不會……陳東說,問題不會太大吧?

那就好,那就好。王校長努力點點頭,那神態還是不全信似的。陳東心想,我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把你給我的那桶茶油都給了姓易的,難道還有問題麽?陳東當然不會這麽說,隻說,過段時間我回去再找找易科長。

王校長又點點頭,像是對陳東,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當初教學樓修到一半便一分錢都拿不出了,是從教職工身上集資才勉強封頂的,說好教學樓交付使用後,多招兩個班的學生,就可擠出錢來,把集資款還給老師,卻沒想到生源越來越少,計劃內的學生都沒招滿,更不用說計劃外的了。也向縣財政遞了幾個報告,卻沒弄到一分錢。老師們當然不管這些,天天吵著朝我要錢,逼得我無處躲藏。我也知道老師們很窮,當初為了支持學校,有的把留給兒子結婚用的錢都拿了出來,如今我無法兌現當初的諾言,真是於心不安哪。

說著,王校長眼中的淚水差點都流了出來。陳東理解王校長的苦衷,心生同情,便說道,我一定盡力而為。

晚飯後陳東到校園外走走。想起王校長對他的殷殷期望,心裏就有幾分不安,生怕答應過的事落空。易科長確實表過態,可陳東知道財政今不如昔,錢是越來越難弄了,款子沒打到戶頭上,那是算不了數的。這麽想著,不知不覺就來到小河邊,竟碰上已經先來的呂品。此時她正獨立水畔,無聲地眺望著遠處。陳東走過去,說,呂老師你在等誰呀。呂品掉過頭來,笑著說,等誰?這隻有你才知道。

說笑了幾句,呂品忽然說,你答應給王校長弄錢的,有什麽進展麽?陳東說,你怎麽知道我答應給王校長弄錢?呂品說,王校長特意找了我,說我和你談得來,要我跟你說說,想法子給學校把錢早點弄回來。陳東說,王校長使起美人計來了。呂品說,去你的,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卻嘴沒遮攔。

陳東換了語氣,說,王校長也不容易,他這校長的確不是那麽好當的。我看他也是沒法子,怕我不上心,才把你也給搬了出來。呂品說,其實王校長不跟我說,我也知道他在求你給弄錢。陳東說,我好像沒向你匯報過吧,你怎麽知道的?呂品說,誰要你匯報了?那天下午你回市裏去,王校長還送你一桶油,不求你辦事,送你油,是你長得漂亮?

“我正因為長得不漂亮,所以那桶油我吃不下,把它與王校長要錢的報告一並給了行財科長。”陳東說,“你又是怎麽知道王校長給我送油的?你好像是美國派來的女間諜。”呂品嗔陳東一眼,說,你那天要回去,連招呼都沒打一聲。陳東說,當時走得匆忙,也就沒去打擾你了。呂品說,我是下課後才知道你要回市裏的,追到鎮上,想送送你,卻看見你要上車的時候,王校長提了一桶油,向你跑過去,我也就不好攏去了,躲在樹後看著你坐的班車駛出鎮子,開走了。

聽呂品這麽說,陳東就有些感動,心想自己當時也有一種預感,覺得呂品就在周圍,莫非這就是通常說的心靈感應?

鄉間的夕陽西沉得快,西山的暗影不一會兒就從河麵鋪向對岸,把東邊的田野山莊烘托得更加亮麗輝煌。不知何時,兩人的話題轉到了這次支教上。陳東說,我記得市裏開支教動員會時,好像並沒有師專的名單,怎麽後來派你來了?呂品說,是我到市裏爭取到的名額,這個古馬鎮中學也是我自己挑的。陳東說,看來你是早有蓄謀囉。呂品說,是呀,我是早就想下來了。然後回過頭去,目光追尋著遠去的流水,久久沉默不語。

此時黃昏的輝煌已然逝去,月亮不知什麽時候懸在了天空。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田野裏蟲鳴聲聲,夜霧暗浮。而河麵上月華如銀,水如月,月似水,那柔軟細碎的水月靜寂得讓人心驚。陳東貪婪地吸一口融著月輝的空氣,輕聲歎道: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是呀,月亮總是那麽讓人傷感。”呂品抬頭望一眼陳東,說道,“這條河就是從我們那座城市流下來,再往前二十公裏匯入沅水。我長在沅水邊,在那裏讀完小學和中學。讀高中時,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是個並不英俊但卻機智幽默的年輕人,我非常崇拜他。就這樣從高一到高中畢業考上大學,我一直默默地關注著這個男人。我考上的就是我現在任教的師專。入校時也是時下這樣的秋天,這個我一直崇拜著的男人送我在沅水旁的車站上車。聽著喇叭鳴響,汽車馬上就要啟動了,我強忍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地流了下來。他卻沒事人一樣,把一張折疊得好好的宣紙遞給我,說是他的書法小品,要我路上再看。”

說到這裏,呂品頓了一下。陳東聽得很認真,見呂品沒了聲,便悄悄瞟她一眼,發現她眼睛裏已蓄滿淚水。呂品含淚道,你知道唐代,我們那個城市曾經定名為武岡,當時一個叫柴侍禦的小官曾沿著沅水,到武岡這邊來任職,於是王昌齡在沅水邊寫了一首送柴侍郎的絕句給他。陳東點點頭說,這首詩很出名的。呂品說,我在汽車上把那張不大的宣紙打開,那清麗蒼勁的字體寫的就是這首詩。

陳東說,我也很喜歡這首詩。然後念道:

沅水通波接武岡,

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

明月何曾是兩鄉。

“是的,就是這幾句詩。”呂品的敘述到此打住,沒再往下繼續。陳東知道這種並不怎麽新鮮卻已遠離了人們的故事,已是越來越稀少,越來越珍貴了。他默然看著呂品,覺得她那披著月輝的身姿多了幾分神秘。陳東想,這個呂品……無端的,陳東就嫉妒起那個給呂品送字的男人來。

這天晚上,呂品沒有將她那故事的結局告訴陳東。她說,還是留一點懸念吧。然後岔開話題,反問道,我是不是講得太多了點?陳東說,不,我喜歡聽。在這個金錢至上的年代,我們的生活裏不太容易產生這樣的故事了。呂品說,我也不知道今天怎麽了,竟然毫無顧忌地把內心的秘密告訴了你。陳東說,謝謝你的信任。

呂品覺得也該關心關心陳東,說,那你呢?你怎麽不把你的故事給我講講?陳東說,跟你的故事有一點相同,我也是跟我的學生戀的愛,她後來成了我的妻子。呂品說,就這麽簡單?陳東說,是呀,就這麽回事。呂品說,你妻子很不錯吧?你們的小日子過得怎麽樣?陳東說,我養家糊口,她相夫教子。呂品說,那她一定有許多優點,才牢牢地抓住了你囉?陳東說,她既漂亮又能幹。

對陳東這空洞的回答,呂品不太滿意。女人永遠對事物的細節感興趣,因此呂品說,你說得也太抽象了點,不能具體些麽?陳東就淡淡地笑了,說,我不習慣在別人尤其是在女性麵前說自己的妻子,我覺得這樣不恰當。

呂品也笑了。女人的攀比心理總是很強的,潛意識裏,呂品也許是想聽聽陳東說些妻子的不足之處。她見識過那些想討好她的男人,總是在她麵前貶損自己的妻子。不知怎麽的,這個時候呂品就會和別的女人一樣,莫名其妙地覺得很愜意。可這天傍晚,她麵前的陳東卻不說妻子半句不是,這讓呂品下意識地有些失落。

也許正因為如此,呂品才在內心裏對陳東產生了一份敬意。她說,你這人還真有點與眾不同。

這天呂品邀陳東去她房裏坐一會兒,兩人便一同來到教學樓二樓走廊盡頭。那裏有一間陳東曾多次默默注視過的耳房。古馬鎮中學因為有職工宿舍,教室旁的單人房平時都是用作老師休息室,陳東他們下來後,學校便騰出來,給他們一人安排了一間。呂品住的這間耳房因為在二樓,比陳東住的一樓安靜,更適合聊天。

一進屋,呂品就從門後拿出一袋半青的橘子,說,這是一位學生送的,他家裏種了不少橘子樹,這是頭批下樹的橘子,蠻好吃的。說著就剝了一個遞給陳東。陳東伸出手去,不經意間碰著了呂品那溫馨細膩的手指,身上就陡地顫了一下,一種別樣的感覺在血液裏蠕動起來。呂品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那隻手停了停,趕忙鬆開橘子,轉過身去,好像要去找什麽東西,其實卻什麽也沒找。

陳東努力鎮定著自己,沒話找話說,你跟學生的關係還真不錯。呂品也恢複了常態,轉過身說,我是女人嘛。

又說了些別的,忽從教師宿舍樓那邊傳來大聲的吵鬧聲,好像還伴著砸碗摔臉盆的聲音。陳東說,是誰家吵架,還是出了什麽事?呂品說,我們也去看看吧。兩人於是出門,下樓往宿舍樓那邊走去。

遠遠就見宿舍樓前的花壇旁圍了一群人,正紛紛議論著什麽。陳東和呂品擠進人群,見地上摔滿碗碟、熱水瓶的碎片,以及臉盆板凳和各種橫七豎八的書籍,包括教科書和學生作業本。抬頭望上去,隻見二樓的窗戶大開,有女人的哭聲從裏麵傳出來。兩人一打聽,才知道是一位老教師家裏鬧了風波。

原來這位老教師有一個兒子在縣城工作,娶了一個漂亮女孩準備結婚。女孩漂亮,身價便看漲,結婚規格和標準就高。兒子參加工作不久,積蓄少,朝老子伸手,老子這幾年又購房又集資的,家底已經掏空,實在拿不出多少錢來。兒子不相信,說:你工作那麽多年,卻沒有一點存款?

老子隻得耐心解釋,說,購房裝修後還剩下一萬元錢,本想留著給你結婚用,不想學校集資集了去,還有什麽?兒子說,不是說一年連本帶息還回來的麽?你以為我不清楚?老子說,學校如果還了集資,我還不肯給你?不信你去問王校長好了。兒子說,我又不是王校長的兒子,我問他幹什麽!你領了幾十年工資,兒子結婚都不拿錢,你像做父親的嗎?

老子本是要想辦法去借點錢給兒子的,不想被兒子這麽一說,心頭就冒了火,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起來,以致動起武來,家裏有什麽,就拿什麽往對方頭上扔,把窗戶也撞開了,不少東西都給扔了出來。嚇得一旁的母親束手無策,隻有哭泣的分。老子自然沒兒子靈便,躲閃不及,頭上被飛過來的菜碗砸了個口子,是聞訊趕來的王校長他們舍命把兒子拉開,才扶著血流如注的老子去了學校醫務室。

陳東和呂品是隨著逐漸散去的人群離開教師宿舍樓的。呂品說,這些老教師也真的可憐,工作一輩子,到時要給兒子拿點錢辦婚事都拿不出。陳東說,你不知道,這是貧困地區,財政困難拿不出多少錢辦學,老百姓也拮據,交不起太多的學費,學校自然就窮囉,學校窮,教師還想富麽?呂品說,你也看到了基層的困難,可上麵卻小車越坐越高級,公款吃喝玩樂日見奢侈,也不知你們這些財政大臣,是怎麽把老百姓的稅款安排出去的。

陳東苦笑,說,你說的道理哪個不懂?海局長懂,市長書記懂,國務院總理中央書記他們更懂。可懂又有什麽用?呂品說,大勢所趨,你當然無能為力,可你至少可為古馬鎮中學出點小力。陳東點點頭說,我盡我的菲薄之力吧。

這天晚上,陳東久久不能入睡,一會兒腦袋裏塞滿職工宿舍樓前那些狼藉的碗碟瓢盆,一會兒耳邊響起呂品說過的那些話,心裏隱隱地有些不安。他打算過兩天就回一趟市裏,到易科長那裏去催催,看能否早點兌現那個報告。

陳東是第二個星期回到市裏的,連自己科裏都沒去,先去了行財科。易科長卻不在,科裏人說是到省裏開會去了,要到晚上才回來。晚上去找易科長時,陳東還猶豫了一下,生怕人家路途辛苦,需要休息,不好意思前去打擾。隻是想到古馬鎮中學的處境,總感到不踏實,還是堅定了一下決心,去了銀行宿舍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