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開易科長的家門,剛好他也回家不久,正在吃晚飯。陳東說,打擾領導吃飯,多有得罪。易科長說,兄弟之間,得罪什麽!趕緊吃完飯,下了桌子,坐過來。陳東正要說明來意,易科長先開了口,說,你一來我就知道為的啥了,這件事我沒辦好,真的不好意思,隻是老弟也不能完全怪我。

一聽此言,陳東就涼了半截,不知道王校長的報告是怎麽泡的湯。便問,是今年省裏砍了指標?易科長搖搖頭說,不是。陳東說,那又是怎麽回事?

“反正你老弟也不是外人,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易科長交底說,“與往常一樣,今年省裏又下了一筆教育補助資金,我呢,就根據你老弟的吩咐,給古馬鎮中學戴了5萬元的帽。不想將資金安排表拿給海局長簽字時,其他的項目他瞟一眼就過去了,唯獨古馬鎮中學這5萬元他不肯放過,硬要畫掉。我趕忙攔住他,說是陳科長送來的報告,你當局長的也掛了個支教的名,不給安排點怎麽行?你知道海局長是怎麽說的?他說古馬鎮中學我們局裏不是搞了‘五個一’捐贈活動了嗎?財政資金這麽緊張,卻沒別的單位需要用錢了?也不容我再解釋,他大筆一揮,就把古馬鎮中學的名單給畫掉了,然後添上市支教辦的名字,說年初給市支教辦安排的開辦費太少,市委分管支教工作的張副書記打了招呼,再給安排點,教育經費拿點給支教辦也名正言順。”

說到裏,易科長兩手一攤,又無可奈何地對陳東說,古馬鎮中學的5萬元就這樣到了支教辦的名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去辦公室拿海局長改過的資金安排表給你瞧。陳東無奈,在心裏罵了兩句娘,出了易科長的家門。易科長送陳東到門邊,囑咐他,不要在海局長麵前說是他透的底。陳東答應著,不會出賣他的。

陳東怎麽也弄不明白,海懷寶到底是安的什麽心。他既然那麽熱衷支教,還大張旗鼓地搞什麽“五個一”行動,不辭辛苦去搞什麽家訪,為什麽卻不肯將易科長已造了表的區區5萬元,批給他掛的支教點呢?陳東真想去找海懷寶討個說法,又怕易科長不好做人,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陳東咬著牙根,不出聲地說,支什麽鳥教,明天就跟他海懷寶辭了,讓他另選高明,這鳥教我是支不了了。

氣鼓鼓回到財政局宿舍樓前,萬萬沒想到卻碰上兩個人,竟然是古馬鎮的周鎮長和中學的王校長。兩人的腳邊還放著些紙盒子和三個塑料桶,走近了,就見那紙盒子還在地上晃動著,原來每個紙盒子裏都裝著兩隻雞;而塑料桶似有隱隱的酒氣往外溢,是那天在李村長家裏喝過的那種穀酒的香味。

碰見陳東,王校長顯得有些興奮,說話的速度也比平時快了許多:我是您走之後,才知道您是回來為學校弄錢的,特意跟周鎮長商量了一下,下午就趕了來。真是運氣好,在這裏碰上了您,如果到您家裏去找,恐怕一時還難得找到,你們城裏人不是那麽好找的。周鎮長則指著地上的紙盒子和塑料桶,說,這是給您和海局長還有易科長送的雞和酒,雞是正宗的鄉裏土雞,吃蟲子和草葉長大的,城裏買不著的;酒是鄉下人自己熬自己喝的穀酒,水好曲子好,外麵人喝不到。

聽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興高采烈,陳東心裏頭就生出一份苦澀,不出聲地說,你們那5萬元錢眼看都快到手了,又飛走了,你們還送什麽卵東西囉。而口上卻說,這些東西我們是不會收的,你們自己拿著來,再自己拿著回去吧。王校長說,那怎麽行,你們為學校費了大勁,這點小意思算什麽?

“不行不行。”陳東扭頭就要走開。周鎮長說,東西您硬是不收,我們拿回去也行,可我們老遠跑了來,總得讓我們去您家歇歇腳,喝口茶水吧。

周鎮長這麽一說,陳東倒不好說什麽了,隻得將兩人帶回家裏去。

待兩人將紙盒子和酒桶放到屋角後,陳東便給他們奉上煙茶,一邊要張惠去燒兩個菜。張惠平時對陳東的客人總是不冷不熱的,今天也許是見提了東西,顯得格外熱情,陳東話一出口,她就甜甜地答應著,準備往廚房裏鑽。王校長卻忙搖手說,下車時肚子有點餓,已找店子解決了。陳東說,真的吃了,還是假的吃了?兩人都說,說假話餓自己肚子,我們肯幹嗎?

張惠於是趕忙去洗蘋果,弄瓜子什麽的。陳東在兩人前麵落了座,也拿根煙叼到嘴上,一時卻不知如何給他們交代。把實情告訴他們?這是局裏內幕,而且又衝著海懷寶,總覺不妥,盡管他對海懷寶的做法很憤怒。陳東隻得說,易科長那裏就不必去了,今年全省旱情嚴重,按慣例要往下撥的教育經費都拿去救災了,不會撥下來了。

一聽這話,兩人很是泄氣。尤其是王校長,那原本滿懷希冀的臉上一下子就黯淡下去。陳東很不是滋味,隻得說,學校的困難我是知道的,隻怪我無能,沒把事情辦好。倒是周鎮長想得開似的,反過來安慰陳東,說,這次事沒辦成,還有下次嘛,來日方長,有什麽關係呢?陳東說,話雖這麽說,可如今財政越來越困難,這樣的錢要到了手才算得數的。又望屋角一眼,說,所以今天你們拿的東西,我堅決不能收,我問心有愧啊。

周鎮長急了,說,陳科長您這話說得就不貼心了,你們不是早就給學校捐了錢物的麽?這次我們帶點不值錢的土產,純粹是為了感謝你們對學校的支持,至於我們的報告弄不弄得到錢,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同時轉過腦殼,對王校長說,王校長你說是不是這個意思?王校長也趕忙說,是的是的,我們就是這個意思。周鎮長又說道,這樣吧,易科長那裏我們就不去了,但既然來了,您還是陪我們拿一份東西,去見見海局長。陳東說,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周鎮長說,陳科長您也要體諒我們走這一趟的辛苦。既然如此,海局長那裏我們也不去了,由您給我們代勞,行嗎?說著兩人站起來,就要離去。

陳東沒法子,隻好說,海局長那裏,我還是陪你們去走一趟吧,說不定他還會有什麽辦法可想。心裏就想,海懷寶你那麽對待人家,人家把好雞好酒送了來,看你慚不慚愧。

兩人於是臉上又浮起一線希望,說,真是給陳科長添麻煩了。陳東說,你們還說這話,我更加不好意思了。然後去屋角提東西。王校長說,我來我來。陳東提過一個紙盒子和一桶酒,交給周鎮長,自己又另提了一份。周鎮長說,不是說好隻給海局長一份的麽?陳東說,給海局長兩份吧,要辦事還是他說話算話。兩人也就沒再堅持,隻說,陳科長您真是好人,處處為我們著想。

碰巧海懷寶在家。陳東和周鎮長便把東西直接提到海懷寶家的收藏室裏。海懷寶說了幾句客氣話,給周鎮長和王校長許願說,古馬鎮中學也是我的點,我理應想點辦法。陳東聽著覺得好笑,人家易科長連表都填好了的資金,都被你一筆畫掉了,這下卻假惺惺說還要想辦法,不是虛偽是什麽?而周鎮長和王校長卻極高興,迫不及待問道,那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得到確切消息?海懷寶沉吟片刻,說,這樣吧,今晚你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明天上午我跟陳科長先商量個意見,十點左右,你們再到我辦公室打一轉。

陳東心裏想,你海懷寶這不是吊人家的胃口嗎?綜合科的融通資金上麵明文規定不能再借,跟我商量有鳥用?但陳東不好吱聲,隻在一旁呆坐著。

得了海懷寶的話,周鎮長和王校長就不再久坐,起身告辭。陳東也跟著站起來。海懷寶對陳東說,明天早上八點到我辦公室去。

陳東倒要看看海懷寶葫蘆裏裝的是什麽藥,第二天一上班直接去了局長室。

海懷寶已經等在那裏了,說,陳科長,古馬鎮中學的事你出個主意吧。陳東心想,我還有什麽主意,我的主意早被你一筆勾銷了。嘴上就說,主意在領導肚子裏。海懷寶說,從你那預算外融通資金裏融通點出來,怎麽樣?

陳東似乎早預料到海懷寶會來這一手,說,海局長您是清楚的,過去的融通資金放了近億出去,大部分收不回,不是爛賬就是呆賬。省監察廳和財政廳也已下達加強預算外資金監督管理的文件,兩個月前預算外資金就不能投放了,誰放出去追究誰的責任。海懷寶說,你說的道理我懂,那個文件也是我簽到你科裏的,但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不曉得變通一下?

陳東沒直接回答海懷寶,而是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往下說道,何況人家想要的是無償資金,這融通資金將來要歸還的,古馬鎮中學那麽窮,以後肯定還不回來的。海懷寶說,古馬鎮中學的困難是明擺著的,你有錢給他解燃眉之急,他還不要?還管有償無償?而且這融通資金比銀行貸款的利息低得多,不是誰想要就要得到的。

陳東還想說什麽,海懷寶手一擺,說,等一會兒周鎮長他們就要來了,你讓他們回去寫個報告,日期推到省裏文件下發前的兩個月,你我在報告上簽字的日期和融通資金借貸合同上的日期也相應提前。這樣不是屁事也沒有了嗎?陳東不吭聲,心想這錢也不是我私人的,你當局長的肯在上麵簽字,我這個小小科長還怕什麽?而且能應付一下王校長他們,也不至於辱沒了那兩隻土雞和一桶酒。

由於是海懷寶的點子,這次的事情辦得異常順利,其結果完全在海懷寶的策劃和掌控之中。陳東以王校長打來的報告為依據,根據過去融通資金借貸辦法,起草了合同,再拿著叫雙方法人代表簽好字,然後讓王校長高高興興從預算外資金戶頭上劃走了15萬元。

不用說,報告和合同上的日期以及相關人士的簽字,都推前到了監察廳和財政廳聯合下文的前兩個月。事情辦了,又不違背上麵的文件精神,王校長也緩解了學校的窘迫,當然是皆大歡喜。

15萬元對於一個鄉村中學來說,無疑是很管用的。王校長拿它還了教師的部分欠款,那些天天晚上賴在他家沙發上討債的老師也紛紛撤退,家裏一下子清靜了許多,王校長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這是陳東努力的結果,王校長心存感激,就琢磨怎樣感謝一下陳東。可怎麽感謝呢?送東西嘛,原來已經送過,何況鄉下也沒別的什麽好東西可送。想請陳東上一回館子,陳東又不喝酒。王校長隻得征求陳東本人的意見。陳東說,感謝什麽囉?那無償的資金一分也沒弄到,才不得已借了這筆款子,我至今還有些不好意思哩。王校長說,說哪裏話,借的錢也是錢,何況數額也不少,不是您幫這個忙,我哪有今天的清淨日子?這個客我非請不可。陳東笑道,我酒色財勢樣樣不行,那你請什麽呢?王校長認真想想說,鎮上有一家卡拉OK廳,裝修也還過得去,就請您去唱一回歌吧。

見王校長也是一片誠心,陳東不好拂他的意,說,那你還請哪些人?王校長很有意思地看陳東一眼,然後說,除了您,當然還有一個人。陳東說,還有誰?王校長狡黠地說,您自己心裏有數。陳東就明白了王校長的意思,笑笑道,王校長你真鬼。如果她不願意去呢,你怎麽辦?王校長說,她絕對樂意去的。陳東說,不行,要去就把支教的六個人都請去。王校長點頭道,好吧,聽您市領導的。

晚飯後,王校長和總務室主任帶著支教組的幾個人出了校門。鎮上離學校也就一支煙的工夫,幾個人很快來到一家名為老地方的卡拉OK廳前。入口處竟然還站著一個保安,身著製服,高大英武。陳東說,這裏的管理看樣子還蠻正規的,連保安都有。王校長說,平時好像是沒有保安的,恐怕是因為市領導的大駕光臨吧。

這時從入口處走出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王校長介紹說,這是老地方的金老板。又向金老板介紹了陳東幾個。金老板立刻握住陳東的手說,陳科長你們不認識我,我從你們下來支教的那天就認得你們了。歡迎歡迎!又朝保安抬抬下巴,說,為確保市裏領導玩得愉快,我們還特意請了保安,給你們保駕護航。

說著,金老板掀開入口處的布簾,向客人弓腰做了個請的姿勢。陳東一邊往裏走,一邊搖搖頭說,大可不必,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