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這天晚上何鐵夫難得清閑,在家裏看了會兒電視,突然記起金石開給他的任務,就想,何不現在就試一試,免得過幾天又忘到了腦後。於是走進臥室,拿出宣紙和筆墨,準備認認真真寫幾個字。可把紙鋪到桌上後,就一時不知該寫什麽好了。夫人董小棠見了說,今天有閑心舞文弄墨了?何鐵夫說,2000年城慶搞書法展,金石開要我交一幅作品,一下子又不知寫什麽才好。一旁的女兒何葉青說,爸你不是喜歡鄭板橋嗎?就寫他的“難得糊塗”好了。何鐵夫說,你開什麽玩笑。

不過經葉青這一說,何鐵夫還真的想起鄭板橋的另一句話來。主意一定,何鐵夫就凝神靜氣,在紙上運作起來。書成,是八個字:

一肩明月

兩度春風

也許是今晚心境好的緣故,這字寫得還真有幾分氣韻。葉青說,爸這字真像是大書法家寫的,我看比鄭板橋寫的差不到哪裏去。何鐵夫也滿意地笑了,將那幾個字多瞧了幾眼,然後準備落款。忽然想起“一葉知秋”的成語,也沒署真名,寫了知秋兩個字。

第二天,金石開接到何鐵夫這幅字,打開一看,就覺得有點不同凡響的味道。金石開說,如果拿去交易,我敢肯定能賣大價錢。何鐵夫就笑了,這樣的東西能賣錢,我就不用賣苦力當這個財政局長了。

陳立憲匯總的收入數字出來了,何鐵夫大吃一驚,國稅和地稅都滯後預算進度20多個百分點,也就是說兩個稅務局加起來欠進度6000多萬元。原來是本地的兩家煙廠銷售滯澀,稅收任務無法完成,而且全省甚至全國的香煙市場形勢看來,一時三刻也難得有什麽起色,剩下的時間又隻有一個多月了,市本級要想完成年初人大審定通過的全年預算任務,就幾乎沒有了希望。偏偏今年幹部職工又漲了工資,還恰逢2000年城慶,支出比例猛增。收支一縮一伸,財政必然麵臨捉襟見肘的窘境。

何鐵夫於是帶上陳立憲,去找常務副市長白日升。白日升也已從兩個稅務局那裏獲知了情況,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見了何鐵夫兩個,就說,我也正要去找你們呢,總得想個什麽法子吧?何鐵夫說,法子自然有,天無絕人之路嘛。

聽何鐵夫這麽說,白日升眼睛就亮起來,他知道何鐵夫在關鍵時刻,常常會有些出人意料的點子,就說,你說說看,是什麽法子?不想何鐵夫卻說,把兩個煙廠還有您白市長和我何鐵夫賣了,總能換幾個錢回來。白日升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何鐵夫說,不開玩笑,又怎麽辦呢?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吧?

白日升在何鐵夫的口氣裏聽出了一點意思,就望他一眼,臉色緩和下來。他掏出一包大中華,準備發煙,何鐵夫一把抓過去,撕開煙盒,反客為主地給陳立憲和白日升一人發了一根,再往自己嘴裏插一根,餘下的塞進了自己口袋。白日升就笑了,長長地吐一團濃煙出來,對何鐵夫說,這煙可不能白抽白拿喲。何鐵夫說,我這是不見鬼子不掛弦。

接著何鐵夫給白日升出了一個主意。何鐵夫說,我們不是醞釀了多時,要征收各行政事業單位包括文化衛生和教育在內的收費調節資金嗎?這個辦法一直實施不了,如果不趁這個特殊的困難時期下手,以後恐怕又難搞了。

是呀,我怎麽沒想到這一層呢?白日升一拍腦門,顯得有些興奮。可隨即他又垂下了頭,歎道,這事真要做起來,阻力不少,還不一定行得通。何鐵夫說,隻要常委意見統一,下得了決心,有什麽行不通的?白日升說,難就難在常委這一關,他們各管一塊,一旦觸到自己那一塊的利益就不肯幹了。何鐵夫說,您先在關書記和黃市長那裏說通,再召開常委會專題研究財政工作,由您匯報財政形勢,我來提征收收費調節資金的方案,我們這雙簧一唱,事實一擺,常委們想不通過,也得通過。

調子一定,兩下就分頭行動起來。

等何鐵夫這裏方案基本成形,白日升在關書記和黃市長那邊也溝通得差不多了,接著常委會如期召開。兩人都是有備而來,資料數據充分,說服力強。白日升先把今年的財政形勢一擺,收入差多少,支出有多大,收支之間還有多大的缺口沒有著落,一五一十,說得一清二楚,常委們聽了都意識到今年的財政形勢相當嚴峻。最後白日升說,我把情況都如實匯報了,今天請大家來的目的,是想向大家討一個可行的法子,扭轉局麵,渡過難關。

常委們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出聲。最後關書記開了口,對白日升說,你們今天匯報財政工作,不僅僅隻說困難,總得說些解決困難的具體辦法吧?財政也來了,財政有什麽辦法,拿到桌麵上來。

何鐵夫覺得關書記說話有水平,他不說何鐵夫來了,而說財政來了,是因為何鐵夫是代表財政列席常委會,而財政又是政府的財政,何鐵夫代表著政府,他所說自然不是個人意圖,常委們也就不好輕易否定他的意見。何鐵夫心裏就有了數,說起話來底氣足多了。他說,過去一段,各行政事業單位包括文教衛生部門的各項收費還沒有完全納入財政專戶管理,有一小部分雖然納入了財政專戶,基本上也隻屬於代管性質,左手收進來,右手全額返還給單位,隻不過在財政的賬上空轉了一番,財政收入的數字是搞大了,卻並沒增加一分錢的可用財力。根據預算外資金管理條例和外地做法,各項收費在全部繳入財政專戶的同時,地方政府還可根據當地財政狀況調劑使用,並征收政府調節資金。

接著何鐵夫不慌不忙地把對行政事業單位征收政府調節資金的政策依據、征收範圍、征收比例以及具體的操作辦法,都條分縷析地給大家做了說明。

何鐵夫剛說完,會議室就不安靜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開了。關書記見狀,在桌上敲了幾下,說,有高見一個一個地來,不要各自為政。立刻,分管教育的副書記發難了,說,現在上麵口口聲聲要科教興國,《教育法》明文規定教育要按高於當地財政收入增長的比例增加投入,現在倒好,不但教育投入沒達到法定比例,政府反過來還要從學校的收費項目裏征收8%的調節資金,這不是挖教育的牆腳是什麽!

接著分管文化和衛生的副書記開了腔,說,文化衛生這幾年政府的投資越來越少,而現在社會進步那麽快,對文化衛生事業的要求越來越高,科技含量、硬件軟件設施的配套,其成本也在不斷看漲,政府再來個釜底抽薪,還要不要讓他們生存下去?

分管政法的副書記不甘落後,如今各類案件直線上升,不穩定因素那麽多,上麵天天喊穩定工作壓倒一切,穩定工作如果出了問題一票否決,政法戰線的壓力越來越大,困難越來越多,政府還要從他們的罰沒收入裏征一部分出去,今後誰來保平安,保穩定?

就這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似乎就財政沒理。一旁一直不吱聲的黃市長心裏就來了火。他說,你們說的都對,真理都掌握在你們手裏,就我們政府一無是處。我看你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樣吧,十一月份的工資還沒全部籌措攏來,十二月更是沒有著落,你們如果不支持財政就算了,今後全市幹部職工包括在座的各位常委都不要領工資了,大家散夥外出打工去。

關書記這時也出來支持黃市長,說,大家應該看清一個事實,各部門的收費實際上都是拿著政府的文件,打著政府的牌子,不花一分錢成本,以犧牲政府稅收作為代價收來的。那麽收費又是從什麽地方收來的?從企業收來的,從納稅人手裏收來的,這不是變相的稅收是什麽?比如說教育,政府的投入年年增長,學生交的學費雜費這費那費也不斷地在漲,而且漲得格外凶,我們好多學生好多學生家長都望校興歎,望校卻步啊。還要說教育經費緊張,錢都到什麽地方去了?這樣的話還沒人敢說,一說就是不重視教育,大帽子嚇得人死。

可我們想過沒有?我們的教學質量,我們的素質教育搞得怎麽樣?比如衛生,那邊政府在醫院裏投入了不少,這邊藥費醫療費成了天價,藥品銷售的回扣風愈刮愈烈,有些製藥廠的直銷員天天泡在醫院裏,對著處方給醫生數回扣,政府每年花在職工身上的醫藥費簡直就是個無底洞,現在機關事業單位開始搞醫療改革,個人負擔部分加重,哪個還敢上醫院?報紙電視都是政府投資搞起來的,可有幾頁報紙幾分鍾電視不是廣告?現在已不是文章和電視節目裏插廣告,而是廣告裏插文章和電視節目。還搞了什麽廣告中心,各企業各單位交的廣告費都打到中心去,表麵上交了幾分錢的稅款,實際上完全逃離了政府的監控。再比如公檢法司,吃了原告吃被告,吃了嫖客吃雞婆,吃了賭棍吃茶館,你們去看看公安幹警和政法幹部家裏的裝修和家具,國家領導人有沒有這個水平?你們去調查一下,到底有幾個罰沒款進了銀行戶頭?

關書記這通火一發,那些閑言碎語也就消失了。關書記這火發得實在太有道理了,句句都是實情。何鐵夫原來以為,關書記隻對大家頭上的烏紗帽感興趣,想不到他掌握的情況還真準確。何鐵夫心存感激,暗暗感謝關書記對財政工作的大力支持。不由得就想起勞動局那張關書記簽了字要借貸社保資金的報告,心想當時關書記還不知道上麵有了新的精神,自己的態度不該那麽生硬,應該轉一個彎,自己拿著報告去跟關書記說明一下,關書記是聰明人,是會理解財政的。何鐵夫就有些後悔,抬頭望了關書記一眼。

關書記沒有注意何鐵夫,他右手握筆,左手的五個指頭在桌上快速地彈了幾下,十分堅定地說,如果沒別的意見,就按財政這個辦法搞,先以市委和政府的名義下個文,再開個市本級行政事業單位負責人和財務人員參加的動員大會,老白做報告,我和老黃還有人大政協幾大家一把手都要講話,從今以後都要按這個辦法搞。

關書記一錘定音,大家有沒有意見都無話可說。

會後,白日升和何鐵夫開始負責組織起草文件和籌備會議,緊接著召開動員大會。如今要從人家口袋裏掏錢,比放人家身上的血還令人傷心,所以文件一下,動員大會一開,各單位各部門就炸開了鍋,什麽意見都出來了。好在常委們已經統一了口徑,把各種意見都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可盡管這樣,真正按文件具體實施起來,阻力仍然相當大。特別是教育和新聞兩個口子的領導,連人都不見了蹤影,就別說讓他們把錢集中到財政專戶裏來了。關書記和黃市長來了氣,把紀檢書記和組織部屈部長都喊攏來,一起坐在財政局,給教育和新聞單位打電話,如果他們再不露麵,那就就地免職。這樣,教育局長、電視台台長和報社社長才夾著尾巴跑了來。關書記和黃市長先把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你們也看到了,紀檢書記和組織部長都在,你們頭上的烏紗帽還留不留在你們的頭上,由他倆來表態。

這些部門領導哪見過這陣勢?錢是單位的,不是個人的,而烏紗帽隻要戴在頭上,便是自己的,為保住頭上這頂好不容易得來的烏紗帽,他們隻得乖乖按財政要求,一分不少地把該交財政的錢交了財政。

教育和新聞這些釘子戶一拔,別的單位也就變得老實了,紛紛把收費資金納入財政專戶。何鐵夫讓陳立憲把數字一算,各單位按征收比例可上交財政的資金比以往多了5000多萬,就是說,兩家稅務局短缺的稅收也就彌補得差不多了。

何鐵夫鬆了一口氣,打電話給白日升報喜,白日升高興地說,下次再給你大中華抽。何鐵夫說,那是,不過還有一事請你也得關心一下。白日升說,什麽事?何鐵夫說,陳立憲那事,你催他們早點把文給下了,我這裏也好另外物色預算科長,開展工作。白日升說,你放心吧,我去催。

做了一件大事,何鐵夫心情不錯,輕輕哼起一支小曲:

二呀嘛二郎山,

高呀嘛高萬丈,

解放軍鐵打的漢,

下決心堅如鋼。

……

剛哼了幾句,女兒何葉青推門回來了。何鐵夫立刻停止了哼唱,把頭掉轉去瞧女兒。不想平時活蹦亂跳的女兒今天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何鐵夫就笑她,公主今天怎麽啦?是任賢齊還是張宇感冒或者住院了?葉青沒好氣地把書包往沙發上一甩,淚水就順腮幫流了下來。何鐵夫不解,問葉青出了什麽事。左問右問,葉青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