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幹部們聞言,愣了幾秒鍾,接著掉頭就跑。看來老命究竟比超收分成比例重要。剛跑到樓道口,市委辦的人攔住說,這裏走不了了,火勢正往上衝,快燒上來了,隻能從另一頭走。他們於是紛紛回過頭,從另一頭的樓道口倉皇而竄,像一群打了敗仗的逃兵。

老幹們走後,樓下的煙霧也跟著消失了。關書記走到門口,問是怎麽回事。市委辦的人都說,可能是燒著了樓道邊一個紙簍子。關書記這才鬆了口氣,進了自己辦公室。何鐵夫趕忙尾隨關書記走進去,向他做檢討,賠不是。關書記問了幾句情況,說,小何呀,你的業務工作的確不錯,這一點市委政府都是肯定的,可其他方麵的工作,你也要注意,近來對你的反映不少,你要好自為之。

何鐵夫忙點頭承認,進行自我批評。關書記的口氣才緩和了一點,說,當然你也有你的難處,以後老幹工作還得多講究點方法,不能再出現這種被動局麵。何鐵夫說,我以後會吸取慘痛教訓,把工作做到位的。

離開關書記辦公室,下到二樓,何鐵夫在樓道邊看見一堆灰燼和一個未燃盡的篾簍子的邊角。心下不免暗想,還真得感謝這個紙簍子,如果不是它這麽恰到好處地燃起來,今天這個集體上訪事件不知還要鬧到什麽地步。

正這麽想著,金石開從樓上下來了。何鐵夫有幾分奇怪,問他,你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剛才我們大難臨頭的時候,怎麽沒見你的蹤影?聽何鐵夫這麽說,一旁的周裏旺就忍不住想笑。何鐵夫不明就裏,說,你笑什麽?周裏旺說,要說我們剛才的大難,還真是這個金石開給解的。何鐵夫更加糊塗了,罵他們,你們到底在搞什麽鬼?周裏旺說,還是要金石開自己說。金石開說,到車上去再說。

三個人上了車,金石開就得意地向何鐵夫作了敘述。他說,在局裏向您匯報了您那幅書法作品的情況後,我就去了城慶藝術展覽處,想把您的話轉告給主辦展覽的負責人,不想那位負責人不在展覽處,那裏的人說,他到市委向主管領導匯報來了,我於是又跑到市委來找他。在樓前的坪裏就看到了你們的小車,知道領導也來了。不想一上三樓,就見我們局裏的老幹們把關書記的辦公室堵得水泄不通,我就清楚是怎麽回事了。當時我就想,找城慶負責人緩一下沒事,這集體上訪的事不製止住,可就不堪設想了。可我一時又沒什麽好主意,就急得在樓梯間來回地走。走到二樓的樓道口,突然看到轉彎處一個堆滿廢紙的紙簍,我心裏立刻就來了一個主意。我於是走到三樓,先拉過周裏旺,說好如何配合,然後再下去把紙簍子給點著了,當然我不讓紙簍子燃明火,隻讓它冒濃煙,那騰騰的濃煙一冒,問題不就解決了?

這世間之事就是這麽有趣,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問題,就是手握大權,呼風有風喚雨有雨的市委書記都束手無策,一個毫不起眼的紙簍子就能搞定。何鐵夫想,這個金石開還真有手段。嘴上說,也隻有你金石開才想得出這樣的鬼點子。可這還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今天他們走了,保不了明天就不會再來,到時再燒紙簍子,怕是管不了用了。周裏旺笑道,到時不燒紙簍子,帶瓶汽油來燒。

“燒汽油那是****,我還沒這個念頭。”金石開也開了句玩笑,接著說道,“我當了這麽多年的政工科長,天天跟老幹們打交道,知道他們是些什麽人,如果沒有人在後麵操縱,他們怕是不會自發起來搞什麽上訪的。”何鐵夫說,那是誰在後麵操縱?金石開說,今天沒有出麵的人。何鐵夫說,你是說鍾守成?金石開點點頭說,就是他。何鐵夫說,我回去就把他叫來,好好地教訓教訓他。金石開說,恐怕沒有用,何況沒有任何證據說明他是這次上訪的始作俑者,就是能夠證明,您也不能拿他怎麽辦的。

何鐵夫歎息一聲,說,難道就沒法子製服他了?金石開說,我倒有一個法子,到時領導看我的。何鐵夫說,什麽法子?金石開說,暫時不能說,一說就不靈了。何鐵夫說,你好像是個巫婆。

何鐵夫想,說不定這個金石開還真有什麽歪主意,能把這個鍾守成給擺平哩。

後來老幹們果然就不再鬧事了,盡管他們依然還是像先前一樣隻拿超收分成獎的70%。何鐵夫的一塊心病就這樣摘除了。心下便想,這金石開還真不簡單,有空得問問他到底是使的什麽法水。

不想老幹們這裏沒事了,又出了另一件事,反貪局進了財政局。

十三

反貪局是來查國債營業部借走的那500萬元資金。營業部借的盡管是財政專戶裏的錢,而且還有市領導簽的字,但撥款過程要經過預算這個環節,於是有人舉報時任預算科長的陳立憲從中得了好處。因牽涉到陳立憲,反貪局又拿了檢察院的通知,找到他,要他查案期間不能離開案發地,必須隨喚隨到,隻有查案結束後,才能離開。這樣陳立憲一時就去不了縣裏了,隻好在家閑著。

何鐵夫知道,這實際上是衝著他何鐵夫來的,因為每一筆預算撥款,不管其性質如何,都要經過他何鐵夫審批簽字才撥得走。不過何鐵夫心中有數,他並沒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因此在反貪局辦案人員麵前,他顯得很平靜。當然何鐵夫也知道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便盡量配合好他們,需要資料什麽的,能提供的都提供。何鐵夫還抽空陪他們到營業部去翻了翻那些舊憑證。國債近年已放銀行發行,財政局的國債營業部隻留著一名職工守攤子,負責兌付前幾年發行出去的國債,營業部裏一派蕭條。

見狀,何鐵夫就搖了搖頭,心想當年的營業部好紅火,局裏好多幹部都爭著到這裏來,不讓來還對何鐵夫意見紛紛,好像這裏有金子可撿一樣,而當時確有些膽大妄為的角色,利用製度上的漏洞胡來,利用國債資金兌付過程中的時間差,放出去發了點橫財,不想那不義之財在口袋裏還沒捂熱,又掏了出來,還把人弄進去遭了不少罪。錢這個東西盡管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可一不小心栽了進去麻煩就大了。

反貪局查查停停,停停查查,竟然搞了一個月,但除了原來的老問題,並沒什麽新的情況。陳立憲由於吊在這裏,不能到縣裏去赴任,市裏便以此為借口,安排另一個人去補了缺。這時何鐵夫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讓反貪局來查賬,醉翁之意不在酒。何鐵夫對陳立憲心生歉意,怪自己沒把事情辦好,下班之後,就繞一段路,上了陳立憲的家。

剛好陳立憲到門口送客人,見了何鐵夫,很是高興,請他快進屋。落座後,何鐵夫就說,在家裏憋得慌吧?陳立憲說,開始那一段有一點,現在習慣了,覺得不要上班也有工資領,恐怕是天底下再美不過的事了。何鐵夫說,在家裏幹些什麽?陳立憲說,前些時候主要是看點書,最近購了一台電腦,就上上網,剛才那幾個人就是來給我裝軟件的。何鐵夫說,聽說上網會上出癮來的,現在你恐怕是沒白天黑夜了。

何鐵夫臨出門時,陳立憲向他透露了一個想法。陳立憲說,大學一位同室的同學在省裏辦了一個軟件開發公司,約我去做財務總管,不知去不去得。何鐵夫說,你先去試試再說嘛,隻是不要對人講,行就在那邊繼續搞,不行再回來,反正你的工資關係還在財政局,隻要我還是局長,就一分不少地發給你。陳立憲說,有何局長支持,就這麽定了。

陳立憲有這種精神狀態,何鐵夫心裏也就稍稍好受了些。

心情一好,何鐵夫就想有所作為,於是進了一個文化用品商場,看有些好紙好筆可選購不。從商場出來,何鐵夫懷裏已抱了一捆紙。想起旁邊有一條小巷,直通自己家門,便掉頭踅進去。這是一條老掉了牙的舊巷,遊醫走販,麻館典當,補鞋修傘,抽牌看相,什麽名堂都有,熱鬧非凡。

不期然竟看見金石開蹲在地上,正和一個擺卦攤的瞎子聊著什麽。何鐵夫就順便喊了聲金石開,金石開見是何鐵夫,跟瞎子打聲招呼,起身來到何鐵夫麵前。何鐵夫問,你在算命?金石開搖搖頭說,我從來沒算過命。何鐵夫說,那你在這裏幹什麽?金石開說,這算命先生和我是朋友。何鐵夫說,你真有意思,跟算命先生交朋友。

這時何鐵夫忽然想起一事,問金石開,你還沒告訴我,你是用了啥法子,讓老幹們不再鬧事的?金石開開心地說,要說這事,還全靠這位算命先生幫了大忙。何鐵夫就大惑不解,望著金石開說,他怎麽能幫得了這忙?金石開笑笑說,我雖然從來沒算過命,但我沒事時愛往這些小街小巷遛,跟這些三教九流的人聊聊天,一來二去的就跟他們熟悉了。剛才這位算命先生我就認識他兩年了,所以前次局裏老幹們鬧事,我就來求他幫忙,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我。

接著金石開給何鐵夫說了一件事情。

退休老局長鍾守成有個特點,有空愛帶著他的孫子上街走走。他的孫子是個豁嘴,也許在其他地方容易碰上熟人,難得向人解釋孫子嘴豁的事,鍾守成就常常往這條偏巷走。金石開就如此這般給瞎子交代了一番。第二天鍾守成從瞎子麵前經過時,瞎子就纏住鍾守成要給他算命。鍾守成開始不願算,瞎子說,先生您要知道,我從來不主動給人算命的,都是人家有求,我才開口,今天我是聽您的腳步聲有異,才好心好意勸您算一個。這樣吧,現在您一言不發站在那裏,我先打幾卦,如果不準,我一分錢不收。

聽瞎子如此說,鍾守成果真就站住不動了,倒要看瞎子怎麽打卦。瞎子雖是瞎子,可打的是陽卦陰卦還是勝卦,都一清二楚。瞎子說他聽得出來。這天瞎子一連給鍾守成打了三卦,然後嘀嘀咕咕念叨了一會兒,才說,照理說,您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官至七品,家資上萬。不過美中不足的是,您的第一個孫子嘴上有點毛病。

鍾守成一聽,這瞎子說話口音不是本地人,卻說得這麽準,莫非真神了?也就在瞎子前的小板凳上坐了下來。瞎子繼續說道,據卦辭說,您家半年後又將新添丁口,實在可喜可賀啊。

這一下鍾守成更驚奇了,因為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通過種種關係給兒媳婦弄了個生二胎的指標,兒媳婦兩個月前已經懷上了。但鍾守成緘口不語,聽瞎子繼續往下說。瞎子說,不過卦辭上還說,您如今有魔纏身,魔在暗中指使您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前不久差點釀成血光之災,如果您再聽魔的指使,您這第二個孫子生下來恐怕不是豁嘴,就要缺胳膊少腿的。

聞言,鍾守成心裏有些不安,老不高興地說,你真是瞎話瞎說。瞎子說,您不相信,今天可以不付錢,以後應驗了再來補交。

鍾守成隻得在卦攤上扔下五元錢,牽著豁嘴孫子的手逃走了。回到家裏後,瞎子的話便老在他耳朵裏作響,揮之不去,竟害得他神不守舍,茶飯不香。他把瞎子的話反複琢磨了好久,覺得瞎子說的魔一定就是魏家橋了,因為魔就是鬼,魏家橋的姓跟魔一樣,都帶了個“鬼”字。瞎子說的血光之災可能是指那次市委大樓裏差點發生的火災,火光和血光都是帶紅色的,火災真的發生了,就會死人,是一回事。

這麽一想,鍾守成害怕起來,跑到瞎子那裏去,討教如何才能免去那個沒生下來的孫子的災難。瞎子如此這般給鍾守成說了一通,鍾守成以後便沒再聽魏家橋的,魏家橋沒有鍾守成配合,號召力不夠,老幹們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胡鬧。

聽金石開說得這麽神乎其神,何鐵夫覺得他是在編故事。不過不管怎樣,金石開已經給他排了憂,解了難,心裏倒也受用。一受用,這天晚上何鐵夫就拿著新買的宣紙,寫了好幾幅字,其中有一幅他寫得最隨意最放得開。那是兩句詩,曰:

紅稻啄殘鸚鵡粒,

碧桐棲老鳳凰枝。

寫畢,何鐵夫左看右看,感到很滿意。第二天,他特意把字拿到街上,用玻璃框裝裱了,掛在自己的書房裏,有事沒事,就愛站在一邊瞄瞄,自我欣賞一番。有時女兒何葉青也來品頭論足,說爸這字的確有幾分神采,寫出了爸的風格。隻是這詩有點怪,如果改成鸚鵡啄殘紅稻粒,鳳凰棲老碧桐枝,意思就順多了。何鐵夫笑笑說,你這意見應該找杜老夫子提去。葉青想想說,不過這樣子,詩味還是濃一些。何鐵夫說,我的女兒真聰明。

何鐵夫的誇獎讓葉青很高興,她回頭去何鐵夫腮上吻了一下,然後說,爸的氣色蠻不錯的嘛,書法養人,像爸這麽公務繁忙的人,就應多寫寫字,免得被工作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