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鐵夫想起上次吳鳳來給自己送凍雞的事,就說,一個人送一盒茶葉吧,就是市麵上那種書本一樣大小的10元錢一盒的雲霧茶。龔衛民說,何縣長您這不是開玩笑吧,一盒茶葉也想要回調劑資金?何鐵夫說,誰開玩笑了?

龔衛民突然明白過來,笑笑說,還是何縣長這個主意好。

要講發,不離八,何鐵夫和龔衛民選的日子是農曆一十八。這個時候離過年還有十二天,財政廳願意給錢,年前還可以發到幹部職工手裏。當然頭兩天就給童處長打了電話的。童處長在電話裏說,你們不要來,農曆十二月還沒到,財政廳宿舍區就裝了兩台監控攝像機,傳達室也配了保安,外來人員都得接受檢查。何鐵夫說,沒關係,我又不去給你送禮。

也是因為同學關係,童處長才不好推辭,說道,你們一定要來,不要自己進來,我去外麵接你們。何鐵夫說,一切照你的指示辦。

聽童處長把今年財政廳說得這麽森嚴,何鐵夫幹脆連司機也不帶了,自己開車。中午就到了省城。兩人也不急著找人,白天找不方便,於是去一個日場歌廳聽了一下午歌。聽完歌出來,已是黃昏,隻見地上白皚皚鋪了一層厚厚的雪。龔衛民說,這才像一個過年的樣子。何鐵夫說,是呀,就要過年了。

說著,何鐵夫不覺鼻頭就有些酸酸的,心想,如果不是做這個鳥官,這個時候也該和老婆孩子一起購年貨,考慮如何過年了。能夠理解的,說是為全縣幹部職工那幾個工資奔波,不理解的,還說是我何鐵夫想巴結人大代表呢。這麽想著,何鐵夫捏著鼻子往地上一擤,竟然擤出一把血絲來,沾在雪地裏,格外醒目。龔衛民見了說,何縣長,您這是怎麽了?何鐵夫說,沒怎麽,可能有點心火。然後上車,發動引擎,朝財政廳開去。

快到財政廳了,何鐵夫把車子開進一個偏僻的巷口,然後下車,一邊向財政廳靠攏,一邊從提包裏取出手機給童處長打電話。隔財政廳還有100米的地方,就見童處長從傳達室裏走了出來。兩人加快步伐迎了過去。童處長說,要你們莫來硬要來,這樣的天氣不是受罪麽?又說,攝像機就裝在大樓頂上,我們現在已經進入監控範圍。

經過傳達室的時候,保安自然又是一陣盤問,好在他們僅僅提了一個手提包,又是童處長領著,才順利過了關。到童處長家裏坐定後,見沒有外人,何鐵夫就從包裏取出一包雲霧茶,遞給童處長,開門見山說,這次來就看望你和蔡廳長,還有那個具體負責撥款的阮科長,你和蔡廳長的茶葉是一樣的,阮科長的打五折,你覺得行吧?童處長說,你們這樣,是要讓我們犯錯誤不是?何鐵夫說,我們老同學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龔衛民也在一旁說,您看我們司機都不帶,何縣長親自駕的車。童處長說,我已跟蔡廳長說好,爭取給你們調劑點資金出來,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下個星期就可到達通化。龔衛民說,還要我們來一趟麽?

童處長想了想說,本來你是不用來了,但年底到了,我的應酬也多,弄不好會忘了你們的事,你來一下也好,還可守著處裏把錢撥走。

從童處長那裏出來後,兩人先去了管撥款的阮科長的家裏,然後再上蔡廳長家。廳長夫人很熱情,趕忙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子給兩人倒了熱茶。蔡廳長則說,離開通化後,還沒見過你們的,都好吧?兩人忙點頭說,好好好,托廳長的福嘛。蔡廳長說,是到省城來購年貨?何鐵夫說,年貨也購一點,主要是來看看廳長,您對通化這麽關懷,通化人民沒齒不忘啊。

說著,何鐵夫從包裏拿出一包茶葉,放到茶幾上。廳長仍是一臉的笑,說,這麽客氣幹什麽?坐在對麵的廳長夫人臉色卻跌了一下,但她也是見多識廣之輩,立即又笑容可掬了。

從蔡廳長家出來後,何鐵夫把著方向盤要往賓館裏開,龔衛民說,趕回市裏去吧,也就兩個小時的路,您也好久沒和嫂子團聚了。何鐵夫說,你這家夥!心裏卻很受用,一踩油門,把車開出了小巷。

十一

晃眼又是一個星期。為了確保省裏的資金及時到位,何鐵夫對龔衛民說,你還是上一趟財政廳吧,沒準那姓童的家夥還真把我們的事給忘了呢。

龔衛民走後,何鐵夫天天給他打電話,問錢什麽時候到。開始龔衛民總說,別急,童處長答應了,過一天兩天就辦。過了兩天,何鐵夫又給龔衛民去電話,龔衛民說,童處長說好了,明天就給我簽字,你還耐心等一下。何鐵夫想打電話給童處長,知道人家年底忙,而且龔衛民正在找他,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可是又過去了兩天,還沒見資金撥下來,何鐵夫心裏罵了句,這龔衛民怎麽搞的,平時他辦事好像不是這個樣子嘛,這回到底怎麽了?隻好又給他打電話。卻老撥不通。最後撥通了,沒講上兩句,又斷了。何鐵夫正急得跳腳,龔衛民把電話打了回來。他說,阮科長到鄉下去了,他每年都要提前給父母去拜年的,可能要去幾天。何鐵夫說,等他回來再撥款,途中至少得兩天,不是年三十了?錢怎麽到得了職工手裏?

龔衛民在那頭沉吟片刻,說,反正這個錢會撥下來的,是不是先借用一下那筆國債轉貸資金?何鐵夫說,這個錢誰敢動?動了上頭要派人來追查的。但想想,省裏的錢反正落不了空,隻好先拿那筆錢應一下急。何鐵夫便指示財政局段副局長調用那筆國債資金。段副局長提醒何鐵夫道,這是明令不能挪作他用的專項資金,龔副縣長又不在家,而且他還是財政局局長,他不簽字,我不敢動。何鐵夫火了,吼道,還用你來給我宣講政策?龔縣長不在,何縣長在嘛,何縣長簽了字算不算數?

龔衛民是等縣裏的工資發完之後才回到通化的。他還是沒把資金撥回來。向何鐵夫匯報時,龔衛民說,等阮科長從鄉裏回去,銀行已經關賬放假了,不過他答應,春節一過立即把款子撥下來。何鐵夫也懶得跟龔衛民理論,說,你們要過年,我也要過年。回了市裏。

春節放假三天,加上前後兩個連著的大禮拜,共有七天。何鐵夫是初七那天回到通化的。初十開人代會,他必須提前兩天把政府一些事情安排好,然後集中精力開好大會。這個會對他來說,意義的確不同一般。當然當不當這個縣長,他也並不是很在乎,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將這個官做下去,又去做什麽呢?

同時何鐵夫還對違規撥走的那筆國債轉貸資金放心不下,得催龔衛民快點到省裏去,將調劑資金撥回來,好把窟窿補起來。所以一到通化,他就去了龔衛民家。龔家人說,龔衛民已經上了省城。這樣,何鐵夫才放了心。

可何鐵夫沒有想到,初八那天晚上,何鐵夫已經睡下好久,反貪局幾個人敲開了他的房門。說實話,何鐵夫知道他們遲早是會上他屋裏來的,卻沒想到會是這個時候。彼此都熟悉,平時是常見麵的,所以他們對何鐵夫還算客氣。為頭的姓周,他是檢察院的副院長兼反貪局局長。周局長說,何縣長,我們是為吳鳳來的案子來的,根據他的招供,有件事想到你這裏來取證。

何鐵夫知道他所謂有件事指的是什麽,指指牆上的石英鍾說,你們看看這是什麽時候了?你們要取證,難道非得這個時候來取嗎?周局長說,對不起,何縣長,幹我們這一行的,深夜兩三點找人是經常的事,這是我們的工作性質所決定的,還請你理解和原諒。何鐵夫說,你們說吧,到底是什麽天大的事?周局長說,何縣長,難道一定要我們先開口嗎?何鐵夫說,你們不開口,我怎麽知道你們指的什麽?周局長說,何縣長你是知道我們的政策的,你先開口和我們先開口,其性質和結果可不一樣。何鐵夫不耐煩了,大聲道,姓周的,你別神氣,我至少現在還是通化的代縣長。周局長說,你是不是代縣長,這與我們辦案沒多大的關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鐵夫一拍桌子,吼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犯了哪一條?

這周局長也沉得住氣,依然是不慍不火的樣子。他說,何縣長你回憶一下,吳鳳來是不是曾給過你錢?何鐵夫說,給過好多?周局長說,你硬是不肯說,我替你說,十萬元,我大概沒說錯吧?

“你沒有說錯。”何鐵夫懶得跟他們繞圈子了,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存折,往周局長麵前一甩,說,你們看看,吳鳳來的錢都在這裏。周局長打開存折,見裏麵曾經存過十萬元人民幣,可那十萬元人民幣已經取走。周局長冷笑一聲,說,何縣長你當我們是三歲小孩?想用這個一分錢都沒有的存折來哄我們?何鐵夫說,我麻煩你再往後麵翻翻行嗎?

周局長就往後麵翻了翻。他看到了存折的內殼裏麵用糨糊粘著一張事業性收費收據。收據蓋著通化一中財務科的紅印,上麵寫著“今收到通化造紙廠校慶捐款拾萬元整”的字樣。

第二天,整個通化縣就傳開了何鐵夫被抄家收審的謠傳。傳得非常神,說吳鳳來為了讓何鐵夫減免他的稅款,一次就給了何鐵夫五十萬元的賄賂,何鐵夫拿著這筆錢,帶上政府辦的於小麗飛了雲南,又飛重慶,瀟灑快活如神仙。還說反貪局的人去抓何鐵夫時,他正和於小麗睡在**,兩個人都一絲不掛的。又說何鐵夫給了於小麗不知多少好處,否則她怎麽會跟何鐵夫上床。

如此如此,不一而足。直到兩天後人代會如期召開,何鐵夫端端正正坐在了主席台上,這謠傳才不攻自破。

然而好運並沒因此而降臨,第三天就要開始選舉的時候,何鐵夫縣長候選人的資格被撤了下來。原因當然已不是收受吳鳳來的賄賂,而是何鐵夫動用國債轉貸資金的事,被人捅到了市紀委,市紀委當即下來查實,何鐵夫白紙黑字在國債轉貸資金的撥款單上簽著自己的大名。還是看在何鐵夫是為了發放工資,而沒有別的不可告人目的的分上,才免去了刑事責任,但他縣長候選人的資格那是非取消不可的。隻好按程序,緊急召開人代會主席團會議討論,臨時確定縣長候選人。

討論來,討論去,剛從省裏調資金回來的龔衛民被推舉為候選人。

十二

何鐵夫準備離開通化縣的頭一天,吳鳳來到武裝部來看望他。吳鳳來是何鐵夫縣長候選人資格被取消的第二天被放出來的。何鐵夫把那個空白存折和貼在存折裏的那張收據一並給了吳鳳來。

吳鳳來心裏很不好受,說,何縣長,這十萬元,我並不是有意要害您啊,是您使造紙廠起死回生,讓全廠的職工有碗飯吃的,可您卻從沒得到過我們的半點好處,我和全廠的職工都過意不去啊。而有些人沒給廠子辦過半件事,卻從我們那裏弄了不少的好處,我心裏服嗎?可我要說別人的事,說那些從我手裏拿走幾十萬上百萬的貪官,他們不聽,也不讓說,硬要我交代和您的問題!這十萬元錢盡管我早就知道您以紙廠的名義捐給了一中,但我在他們麵前也不說半句,我讓他們自己來找您,讓他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老吳你別說了,我了解你的好心。”何鐵夫略有所思地說,“我不明白的是,這十萬元錢你不說,他們究竟是怎麽知道的呢?”吳鳳來說,這還用說,是那姓遊的狗雜種說出來的。原來我還不知道,他跟鍾大鳴和龔衛民他們是一夥的。

提到龔衛民,何鐵夫想起了什麽,等吳鳳來走後,給童處長打了一個電話,問調劑資金怎麽春節後才到縣裏。童處長有些奇怪,說,這是怎麽搞的?龔衛民到省裏的第一天,手續就辦好了的,不信你還可以問問具體負責撥款的阮科長。何鐵夫說,阮科長年前不是回鄉下去了麽?童處長說,哪有的事,春節前那麽忙,阮科長一直在處裏上班,哪裏也沒去。

何鐵夫無言了。他突然覺得胸悶,氣促得不行,喉嚨也堵著,差點憋昏過去。最後一口惡血從口裏噴出來,染紅了地上的瓷磚。

何鐵夫在通化縣人民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其實並沒什麽大問題,主要是心火過盛所致。也沒告訴家裏,這個星期是左舒青聞訊過來打的招呼。出院那天,左舒青還把何鐵夫接到家裏吃了一頓飯。左舒青說,鐵夫,你要離開通化了,以後上我家去的機會就不多了。

左舒青搬了新家,三室兩廳。左舒青告訴何鐵夫,這是一棟教授樓,也就是要有高級職稱的老師才住得進來。何鐵夫將左舒青收拾得幹淨明亮的屋子打量了一下,說,蠻好的,你幾時評了高級?左舒青說,我還沒評高級,這是校長照顧的,校長說我為學校作了貢獻,讓我提前搬進教授樓來。何鐵夫說,你作了什麽貢獻?左舒青說,你給了十萬元嘛。何鐵夫就笑了,說,這是造紙廠的錢,怎麽算到了我的頭上?

不一會兒,菜就上了桌。左舒青還拿來了一瓶紅葡萄酒,說,稍微喝點不礙事的。端酒杯的時候,何鐵夫沒見左舒青的孩子上場,就問,孩子呢?

“送到我媽那邊去了,今晚我們慢慢喝兩杯。”左舒青把杯子舉起來,柔柔的目光拋向何鐵夫,說,“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是學校組織的一次篝火晚會上,當時我們喝的就是這樣的紅葡萄酒。”何鐵夫說,記得記得,有些事情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它是人生的最大財富。

說著,兩人的杯子一碰,一杯酒就入了喉。何鐵夫就覺得奇怪,平時在外麵喝了那麽多好酒,什麽茅台五糧液劍南春之類,常常喝,卻從沒覺得像今晚這酒這麽好喝。何鐵夫就有一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覺,心想,到通化來,什麽也沒得到,卻找到了左舒青,而且喝到了她的酒,我何鐵夫不也就知足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