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第一次踏入JD大門的時候,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莫名地讓我流下眼淚來。提著滿滿的一箱武俠小說,我走進了我夢想中的學校。那個時候,我以為我進入了天堂,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因為這一刻的喜悅,我萬劫不複。

寢室裏的幾個人都極好相處,葉紫輕靈酒脫,竹喧大氣仗義,子瑜溫柔嫻靜,如煙倔強活潑……都是很優秀的女孩,她們用心來交朋友,有時候沒心沒肺地大笑,有時候靜寂無聲地讀書,與我的脾氣很是相投。

大學裏的生活,很空閑,用楊過的話來說,就是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揮霍。我記得當時聽他這樣講的時候,我笑得極其開心,心裏滿滿的,仿佛盛夏的荷花熏然綻放。

認識楊過的時候,也是在夏季。那還是在高一,我捧著那一本《神雕俠侶》坐在樹蔭下,入神地看著,絲毫沒有意識到那隻足球直直朝我飛來。被砸中的那一刻,眼冒金星,很痛很痛,可是當我睜開眼的時候,我看到他穿著白色的襯衣,半挽著袖子,似笑非笑地說:“抱歉,同學,需要送你去醫務室嗎?”

陽光斜斜地映射下來,照得他清朗的臉明晦不清,然而我卻忽然有一種感覺,他笑的那一瞬間,我仿佛見到了生命裏最燦爛的陽光,奪目璀璨,可是我卻忘了這絢爛的顏色還有另一種極致,那就是燃燒的生命。

見過那一刹那的明媚之後,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醒來的時候已是在醫院,純白色的床,純白色的桌。護士一邊拿著筆一邊嚴厲地說:“急性胃出血加上左側臉擦傷,你到底多久沒有吃過東西了?”

我無言,隻笑著說是看小說看得忘了時間,那護士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轉過身,我抱著被子輕輕流下眼淚。吃飯?這樣溫馨的詞能適用在我身上麽?見了麵永遠沒有笑容的父母,瘋癲癡狂的外婆……隻有看著那些我鍾愛的武俠,我才覺得,那裏為我打開了一個能容納我的天地,雖然刀光劍影,卻可以永遠沒有衣食之憂、生命之悲。

“喂,你不會被悶死了吧?”

我一震,擦幹眼淚轉身,看到剛才的那個白襯衣的少年斜倚在門口,輕輕地笑著。

“你怎麽還在?”

他向我走來,笑著說:“你還欠我醫藥費,這筆債還等著你還呢,哪能走啊。”

我笑了,“不會欠你的,我從來不欠別人任何東西。”不管是父母還是別的人,我都不曾虧欠過他們,我會把一切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我沒有想到,這樣一筆債,讓我還了一輩子。

他伸出手,淡淡一笑,“我是楊過。”

我也撲哧一笑,“我不是小龍女,我叫程英。”

一語成讖,在今後的歲月裏,曾清楚地記載了我和他一起的印記,卻也明白無誤地讓我知曉,我不是小龍女,從來不是。

之後的我和楊過越走越近,學校裏也漸漸風聲四起,然而我和他俱是學習優良的學生,老師隻是叮囑幾句不要怠誤了學習就放行了。這個時候,楊過就會極靜極淡地笑著說“知道了”,然後很自然地牽著我的手從辦公室揚長而出,氣得身後一群老師幹跳腳。

在高中肆無忌憚揮霍著感情的我們,在高考後的暑假一如既往地快樂著。我們常常會避開同學,牽著手從鬧市區的街頭逛到街尾,有時候會相視一笑,有時候什麽話也不說,就那樣靜靜地走著,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心裏莫名地安靜。

記得有一次,我們約在書店,卻怎麽都等不到他。不知情的我惱怒他的失約,走出書店的側門,卻看見他靠在柱子上,他看到我的時候才微微一笑,說:“嚇死我了,以為你出什麽事了。”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想起的時候,才恍然覺得,這也許就預示了我們今後的命運,不斷地相交,卻又不斷地錯開。當我想要再去尋找他的時候,卻用盡了力量也找尋不到。

大學裏的我們收斂光芒,隱藏在人群的背後,分別在兩個城市,南北相隔。上海的繁華不同於南京,那種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生生不息,讓我有一種疲憊感,就好像這些喧囂的背後,會有一種潛藏的力量,把我的熱情、理想、希望漸漸吞噬。

對楊過的思念促使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買了火車票,逃課去了北京。我不是沒有看見葉子夾雜了擔心和欣喜的眼神,可是我告訴自己,不要後悔,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不要後悔。

走進K大的時候,我閉上眼,靜靜地笑了,感到這樣的親切和溫馨,這就是楊過所在的大學,他日夜生活著的地方。

拖著行李在K大裏行走,我問明白了楊過的宿舍,衝動地跑上他住的樓層,推開408的門,卻見兩個陌生的男生和一個衣著裝扮極是俏麗的女生。

那女生打量了我幾眼,問道:“你找誰?”

我微笑了一下,“我找楊過,他在麽?”

她嘩地站起,狐疑地看著我,“他去上海了,你找他有什麽事啊?”

我瞬間呆住了,上海?他去上海找我了?

宿舍電話響起,那女生接聽以後不情不願地把電話交給我,我接起,聽到楊過的聲音,我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果然在上海。掛了電話,我禮貌地向她道謝,轉身帶著行李直奔火車站,我要在這裏等著他的歸來。

楊過瘦了,皮膚也曬黑了不少,可是他的笑容依舊沒變,是我熟悉的那種淡淡的帶著些許安靜的笑,讓我貪婪地看著,眼眶濕潤。我環抱著他,覺得從未有過地踏實和喜悅。

我們在這一天說好,畢業後,我要來北京和他一起,開創屬於我們的天地。

我們說好,以後要一直在一起,過完一生。

我們說好……

每一條,每一句,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輩子都沒有忘記過。

他送我回上海的那日,風雨交加,他撐著傘,向我揮手告別,我看著他的笑容漸漸模糊,身影離我遠去,忽然之間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仿佛這一次,就是生離死別,這一分別,就是天長地久。

一路上,我聽著列車在鐵路上行進的聲音,細碎卻綿延,我覺得分外安心和雀躍,和當初第一次在夏日的午後遇見楊過時一樣,滿心的喜悅,一如池荷悄然盛開。

再後來,寢室中發生了細小的變化。我看見葉子在向暉身邊甜蜜地笑,看見竹喧在袁琅身邊難得地小鳥依人,看見如煙一如既往地和大鳥梗著脖子爭得麵紅耳赤。忽然覺得孤獨,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我有那麽多的朋友,卻沒有一個愛我的人,沒有楊過的笑,沒有楊過嚴肅起來深深皺起的眉毛,也沒有他側頭淺憩時的沉靜睡顏。

在我的期待中,大學生涯終於過去了,不同於葉子和竹子的波瀾起伏,我的大學生活平淡而隱沒,我站在她們的光環背後靜靜地觀望著,看她們哭著笑著,演繹著自己的人生,我就像一個看客,無悲無喜,無憂無慮。

隻是人生如戲,我又何嚐不是身在夢裏,不知此身是客?

按照原定計劃,我放棄了在上海穩定的工作,去了北京同楊過長相廝守。就在我們著手準備結婚的時候,我的幸福卻被突如其來的噩夢打破了,我看見那些曾經在夢裏的琉璃碎片,碎成了千萬片,落了一地,那些不變的璀璨光芒,卻不再完整。

那個我曾在楊過宿舍中看見過的女孩子找到我,趾高氣揚地挽著楊過的手,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我沒有忽略掉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以及楊過眼裏深深的疼惜。

我看著他們,看到楊過低頭說:“英子,對不起。”看到那個女孩扶著腰唉聲叫累,我依舊笑著,笑得揮手想抽楊過一個巴掌,可是我還是不忍心,我隻是摸了摸他的臉,說:“我欠你的債,我還了。”然後我退下無名指上素白色的婚戒,扔在他的臉上,轉身離開。

我沒有哭,隻是捂著嘴從一排排的梧桐樹下走過,手心冰涼,一直從手指冷到了心裏。

我停下腳步,隔著人群回頭看他,那個嬌小的女孩正氣惱地說著什麽,他半蹲著,不知道在地上找著什麽。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楊過,你還去找戒指做什麽?給她還是給我?

我知道所有人都在注視著那一對即將成為父母的般配的男女,沒有人看到,在夏日的梧桐樹下,有這樣一個我,穿著白色的棉布裙,蹲下身,埋首無聲地哭泣著。

回到我們共同的家,我靠著窗,無力感一陣陣地襲來,猶如暗潮,退了又漲。

我想起,上個月楊過向我求婚的時候,進門時漫天飛舞的氣球和他深情而真摯的話語,他說:“英子,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我想起,我每次胃病發作的時候他都從背後抱著我,一直為我捂著腹部;我想起,他會打電話回家提醒我要注意關窗關門,會為我送來他親手做的飯菜……

我想問他一句,為什麽過去要對我這樣好,讓我直到現在,依然念念不忘你的好?

那個曾經牽著我的手從老師辦公室裏走出的楊過去了哪裏?那個為了我風塵仆仆從北京趕到上海的楊過去了哪裏?為什麽我再也找不回過去的那個你,回不到過去那段美好的歲月?

我慢慢收拾行裝,我要回南京,回到我過去住著的那個小院子。自從我讀大學以後,癡呆的外婆就被養老院的人看護著,我該去看看她,我該回到我的起點,重新開始麽?

真正的楊過能為小龍女守候十六年,可是我的楊過,離我咫尺之遙,卻已天涯海角。我希望,我走以後,他能有一點點想起我,想起我們曾經的美好。

在葉子家住了一夜,我知道葉子不放心我,於是大清早我趁著葉媽媽買菜的時候,溜了出去。

坐上回南京的火車,回到我朝思暮想的家鄉。

養老院的人告訴我,外婆的神智已經完全模糊了,隻會喃喃“小南,英子,小南……”

我隔著門,看她舉著一麵小國旗,牙牙地念叨著。我知道小南是媽媽的名字,而英子,就是我。我的眼角又慢慢地滲出淚水來,我的外婆,當你再也不認得我的時候,你還能這樣固執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們之間,有血緣,有十多年相依為命的歲月。可是我愛著的那個人,他能清楚地看到我,完全地擁有我,為什麽他口中呼喚的,再也不是我?

我不能把悲傷留在這裏,所以我帶著一把鋒利的小刀,又回到了上海。那個時候,我是真的想永遠睡去,再也不用麵對那些紛擾,那些辛酸傷悲。

我劃開手腕,看到鮮紅色的血不斷地流出,染紅了我白色的布裙,就好像雪地裏落了一地的紅梅。

當我神誌模糊的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就這樣離開,楊過你會不會有一點點難過?

我不曉得是我的運氣太好,還是我的潛意識裏並不真正想離去,我沒有死,醒來的時候,打著點滴,有個白衣護士關切地看著我。

我的記憶洶湧而來,竟然還是她,當年楊過送我去的醫院,照顧我的那個護士。

我看見她耳畔的發已斑白,手也沒有過去那樣靈巧,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這麽大的人了,懷了孩子都不知道珍惜自己,現在的年輕人,怎麽說好呢……”

我呆住,下意識地去用手撫摩腹部。

孩子,你來得這樣遲,遲到你的父親再也看不到你的出生了。

那護士轉身便要走,我叫住她,問:“你還記得我嗎?就是好多年前那個急性胃出血的女生。”

她茫然地看著我,我無奈,疲憊地搖搖頭,讓她走了。

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們都已經遺忘了我,我因何而鐫刻在心?

隻是我糊塗了,這裏是上海,又怎會有認識我的人。

門外衝進來兩個熟悉的身影,當先一個直接抱住了我,拍著我的肩說:“英子,沒事了,有我們在。”

有一種感動湧上心頭,我緊緊抱住她,哽咽道:“葉子……”

旁邊站著的女孩,抿著唇,埋怨了我一句,“你呀,真是讓人擔心。”

我微微笑著,葉子,如煙,在這樣的時候,有你們在,真好。

我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聽到這個決定的時候,葉子和如煙沒有表示太多的吃驚,她們說,像我這樣善良的人,會很愛自己的孩子,不會輕易放棄他。

於是,我的整個妊娠過程,都是葉子和如煙相伴。

生產的時候,為了孩子的健康,我不願意用過多的麻醉藥,以至於疼得要暈厥過去。

我腦海裏忽然出現了一幅畫麵,那個白色襯衣的少年,半挽著衣袖,似笑非笑地說:“這筆債你還沒還呢,怎麽能走?”

隨著撕心裂肺的疼痛,隻聽到一聲嘹亮的啼哭,我不禁如釋重負。

我對護士說:“把孩子抱給我看看。”虛弱地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皮膚紅潤卻皺巴巴的小小的孩子。身邊的護士笑著說:“是個女孩,很漂亮呢。”

我無聲地笑了,將臉貼在孩子的臉頰旁,溫暖而濕潤。

淚水靜靜地流下。楊過走的時候,我沒有哭。我決定獨自撫養孩子的時候,我沒有哭。死了又被救活的時候,我沒有哭。可是我看著我的女兒明亮的眼睛和那雙小小的手掌的時候,我泣不成聲。

我永遠記得,我生下她的這一天,痛徹心扉,卻喜盈心胸。

我為她起名,念夏。

我和他的父親,相識在夏季,也終結在夏季。

今夏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