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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舉住院兩個月後可以拄著雙拐下地走動了。此時煤礦的治水隊那邊也傳來好消息,井下巷道的積水已經抽完。接下來就是清理井下淤泥,清點損毀的設備,維修皮帶機和其他電器、機械設備,為複工做準備。

駝城中院經一庭就高舉、錢進、趙牧之起訴股東王建國、李海峰借款糾紛一案確定了開庭時間:15天後的星期二。而頗讓他們犯怵的是開庭時是否押解王建國、李海峰出庭?如果派法警押解,風險卻很大——中途逃跑咋辦?鑒於李海峰是個烈女子,在看守所有過絕食一周的舉動,她在庭上撒野咋辦?以頭撞牆自殺咋辦?為防範逃跑的可以給他倆戴上手銬、腳鐐,但李海峰若想自殺那可攔不住,一眨眼的工夫。考慮再三,經一庭庭長請示院長,最終還是決定取消押解王建國、李海峰到庭的方案。經辦法官隨即通知當事人本庭被告王建國、李海峰聘請律師出庭;如堅持執意不請律師的話,由我院給他倆指定律師。這符合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

律師馮真受王建國、李海峰委托,率王建國女兒賈玲、李海峰的姐姐李海鷗到醫院探望高舉,並試探高舉是否有和解的可能性。高舉回答倒也痛快:兩個條件具備其一就可以考慮。一是王建國、李海峰從公司出局,從駝城消失,永遠也別讓我看到他倆;二是用刀砍回去,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讓他倆嚐嚐被刀砍的滋味。

律師無言以對。但他還是看到了一絲和解的曙光——也就是說如果王建國、李海峰找買家轉讓了股權、退出合資公司,不就等於在駝城消失了嗎?這也就滿足了高舉的二選一的條件。看來眼下找買家是最緊迫的工作。律師馮真將自己的判斷告訴了王建國,王建國似乎並不吃驚,好像是他意料之中的事。王建國對於潛在的買家,心中還是有幾個人選的。這幾個老板都是做煤礦的,其中做得最大、實力最強的當屬張登高——張老板一身光環:駝城首富;西北十強企業;中國富豪排行榜礦產類10強;省十佳傑出青年;省工商聯副主席;中華全國工商聯理事。王建國尤其看重的是張登高的政治嗅覺和政治實力。

王建國、李海峰2000年5月曾在鹹陽國際機場有過一次“碰撞”式的邂逅。那次張登高莽撞地碰潑了王建國端著的一碗岐山臊子麵。後來聽說這家夥一夜暴富,李海峰、王建國曾專程拜訪過一次張老板。人很樸實,也很低調。其實這些都是假象。他對政治的熱衷和對官員的崇拜、敬畏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他公司的企業理念十分特別——“為領導服務”。他婆姨二妮解釋道:領導成天為人民服務,那誰為領導服務呢?盡管領導有秘書,但秘書不是萬能的。很多事情還得有咱們企業出麵才行啊。譬如兒女出國留學呀、親屬犯事坐牢呀、手頭緊又亟需用錢呀、老婆做生意驗資融資呀、被黑道盯上勒索呀、自己酒後開車軋死了人啊等等。所以張老板的公司給人耳目一新:大門口鬥大的字“為領導服務”是仿照的書法“為人民服務”,一溜往左傾斜。員工包括自己的胸前一律佩戴“為領導服務”的紅色標牌。在李海峰看來,在官本位的中國,張登高的做法可謂絕頂聰明。他見官就拜,就“服務”,他的企業想死都死不了。他與官場結成連理——生死與共,唇亡齒寒。官場自然就成了他的保護傘,官員必然成為他的撐傘人。張登高擁有的這一切都得益於他現在的米脂婆姨、他的第二任太太閆二妮,甚至他本人的生命!

郝檢察長也來到醫院看望高舉。他是受王建國前妻妻弟、省副檢察長賈寶生個人的委托,前來找高舉談刑事和解的事。郝檢從另外一個角度勸說高舉:“從目前案子已經偵結的結果來看,王建國、李海峰毫無疑問構成故意傷害罪,應當提起公訴。可是鑒於這兩人有香港身份,而且行凶時有不在現場的證據,所以判實刑的可能性較低,最多也就判緩刑。當然陳林和另外兩個凶手要判實刑。

郝檢說,“我倒有個個人建議:讓他倆賠你一大筆錢,這樣就可以逼著他倆為籌措資金而賣股權。咱駝城人自個兒經營煤礦,省得外地人來攪合,生出稀奇古怪的事端,不劃算呢。把他倆清理出去,煤礦也就太平了,你這幾刀也算沒白挨。”高舉說:“你說得有幾分理,隻是賠錢和解也太便宜了這幫渾蛋。他們出去後不知道又怎樣去招謠撞騙,顛倒是非。無罪釋放的結果我心理上也接受不了。再說,受傷者還有張慧能、鄒成一,人家是外方代表,還得征求他們的意見。”郝檢接著說:“他們是否同意還不是聽你的,你給他們做做工作。你的心結我倒有一個辦法解開:我們在《不起訴決定書》中寫明犯罪性質——為有罪不起訴。就是說他倆觸犯故意傷害罪,理應提起公訴,但鑒於受害人基於生意夥伴的關係,原諒了施害人的過錯,雙方達成賠償和解,所以才不起訴。”高舉聽完郝檢的話沉默良久,還有些猶豫。他對郝檢說:“你容我再考慮考慮。再說了,我也得找張慧能、鄒成一商量商量你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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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登高在西安的永泰能源集團公司總部收到了王建國托馮律師轉給他的親筆信——

敬啟者,張老板:

你好,見信如見人。長話短說。我因公司股東內部鬥爭身陷囹圄,敗走麥城。為盡快重獲自由,今有意有條件折價轉讓長城煤業的控股權。你完全有能力與中方達成刑事和解,救我們於水火之中。你的大恩大德,爾後定會報答。如你有興趣,可前往西沙看守所麵談。期待與你見麵。即頌夏祺。

王建國、李海峰頓首

張登高心中竊喜。找上門來的好生意傻子才會拒接呢。這個煤礦他可是老早就盯上了的。要不是郝市長告訴他常委會決定要引進外商投資並進行改製,這個煤礦就姓張了,沒想到結果是一樣的,隻是遲來了幾年。就像養了一棵兒走丟了,過了幾年又認門回來了。一旦拿下這個礦,咱集團公司的年產量就突破1000萬噸了。這可是一個曆史性的跨越!他這會兒有些激動,讓秘書叫來婆姨二妮,想看看她的態度。二妮平淡地說:“聽起來是個好事。這婆姨漢咱見過僅一麵,感覺有些‘裝逼’,不像生意人。還是把煤礦的情況搞清楚後再說。最近這個礦不是剛出過事嗎?也不知處理得怎麽樣了?至少你要聽聽郝市長怎麽說,還有這個礦的中方是啥態度。還有,聽說他們股東之間有好幾個官司正在打,這方麵也要了解清楚啊。這玩意兒可費錢了,你即便花了錢,官司還未必贏得了。”二妮一番話就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讓張登高清醒了許多。這就是當初張登高死纏亂打、死死活活要與二妮結婚的重要原因之一。這娘兒們,她總能在節骨眼上讓你保持冷靜和平常心,這樣你自然就不會犯錯。就像航海的羅盤,指引著前進的方向。

張登高聽完婆姨的話,迅速在大腦裏勾勒出一個近期的行動計劃。他決定先找郝市長了解情況。他立即撥通了郝市長的電話,說明應王建國、李海峰懇求意欲收購他倆的股權。郝市長一愣,在電話那頭說:“這個事複雜得很。你最好馬上回一趟駝城,咱倆見上一麵再說。我下周要去德國。不過你張老板要能出手,一統天下,結束群英煤礦多年的紛爭局麵,倒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事不宜遲,張登高當天就帶著婆姨、律師和助理飛往駝城。

郝市長已在辦公室等著張登高的來訪了。按照慣例,每次與市長見麵都是單獨相見,就連婆姨二妮也是打個招呼就去安排晚上的宴請。二妮預定了煤都國賓館的中南海廳,張羅著晚上的煙酒、飯菜,並打電話通知擬邀請的政府官員。每次回駝城都是如此。背著“駝城首富”的美名,你還指望別人請你?即便是政府機關出麵請你,你也要主動去買單,不然,就很容易被貼上“為富不仁”的標簽。這一點,也是二妮發現並反複給張登高提醒的。

郝市長與張登高的交情始於四年前。當時正在角逐市長的幾個人選中郝市長並沒有優勢。而且在七個常委中,有點把握的選票隻有三票。是張登高在關鍵時候施以援手,在省、市同時運作成功,才使得郝市長得以如願以償。所以兩人的交情自然視作莫逆。

郝市長首先表態。他支持張登高出麵收購王建國夫妻的股權,並主動提出幫忙做中方的工作。他判斷,隻要張登高出麵,爭取中方與王建國達成刑事和解應該是有可能的。同時他提醒張登高,王建國、李海峰夫妻倆有點背景,都曾在北京的部委工作過。乘這兩人在看守所,談判力弱,合同條款的文字一定要明確,拴得死死的,不能含糊。其實郝市長慫恿著張登高出麵收購,他還有一點私心:那就是將王建國、李海峰這個假外商清理出駝城,以洗自己在駝城招商引資記錄中的恥辱。因為駝城首例招商引資是自己親自負責的。當時因倉促求成被王建國、李海峰蒙騙了。結果弄成一個負麵的經典故事。事實上鄒書記在大、小會議上老拿王建國婆姨漢說事,提醒官員們不要因招商引資心切而引來假外商,引來害群之馬。每當郝市長在場,聽到書記提起這事,臉上總是有點掛不住。

郝市長說完,這就安排秘書通知群藝館的館長高英參加晚上的宴會。市長對張登高解釋道,高英是群英煤礦礦長高舉的姐姐。高舉最聽她的話。

二妮請來的客人是很有講究的。首先是要讓郝市長對眼兒,換一句話說就是請來的客人都是追隨郝市長的。其次呢就得看集團最近在駝城這邊有什麽棘手的事要辦,請來相關部門的頭兒,敬酒時捎帶說上一句。如果有私下交易就趁敬酒時竊竊私語,如果事情較大就請市長順便過問一下。保證宴請結束,事情就會迎刃而解。郝市長喝完大家的敬酒,應酬了一輪後,就和高英在酒席旁邊的沙發上喝茶拉話兒。

郝市長自然是先過問高舉的傷勢、恢複情況如何?心情怎麽樣?家屬還好嗎?煤礦治水進展如何何時複工之類的“官話”。然後他話鋒一轉,直接盯著高英的眼睛問道:“你考慮過讓對方賠一筆錢走人的方案嗎?”高英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被市長這樣盯著看。她臉上有點發燒,心裏有點癢癢的。她說:“家屬們天天圍攻我,哭啊鬧啊,不就是想花錢和解嘛,就連區檢察院也勸咱和解。我和弟弟也議過這事。隻要有合適的買家,隻要王建國、李海峰兩人真心、徹底退出合資公司,這個方案也不是不可以考慮。”郝市長步步緊逼地問:“那要是張登高出麵收購呢?”高英嘴裏“啊”了一聲,我說怎麽今天這麽個場合市長把我傳過來,原來是為了這檔子事。高英的顧慮消除了,說話也就大膽些了。她說:“張老板出麵那是再理想不過了。隻不過這事還得跟外方另外兩個股東商量。還有兩個傷者是外方派來的,和解肯定要征得他們的同意。但說實在的,和解太便宜了這幫渾蛋。”郝市長接著說:“要從大局著眼。為了公司以後的發展和長治久安,徹底結束沒完沒了的紛爭,暫時委屈一下身體、吞下一口惡氣受點憋屈我看是值得的。找你來就是希望你能給你弟弟和另外兩個傷者做做工作,爭取和解。”任務已經明白,高英提早離席。辭別市長,這就去醫院找弟弟商量去了。

張登高提出要見一下王建國。檢察院郝檢察長毫不猶豫給予批準,並給看守所打招呼:張老板探監時可以單獨和王建國、李海峰會麵。不要錄像錄音,不要派人監視,不要戴手銬,給他們足夠的尊嚴。因為他們要談生意上的事。

張登高、閆二妮隔著鐵柵欄初見王建國、李海峰時,幾乎認不出他倆了。人都瘦了一圈不說,還蒼老了不少。王建國還被剃了光頭,嘴角都潰瘍了,結著兩塊硬硬的疤。王建國戴的近視眼鏡橫梁上粘著白膠布,想必是摔折了。李海峰倒是看著順溜,未被剃發,(郝檢的特意關照)頭發濕濕的,顯然是用水捋過。盡管穿著灰色囚服,倒還幹淨,不像王建國的囚服皺巴巴、髒兮兮的。但李海峰的黑眼圈活像熊貓眼,又黑又深,可能是一天天徹夜未眠造成的。這分明是被關在看守所的一對老頭、老太太。王建國示意其他人離開,隻留下張登高。二妮拉著李海峰的手,在另外一間會客室拉話。李海峰像遇見了親人,眼裏閃著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