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付白瑉番外

他自小就是家裏的長子。

嫡長子。那是同係子弟中最為尊貴的位置。

也因為著他自小就引以為傲的聰慧與機敏,他成為了家族中人人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從十歲起跟著父親經商,走南闖北經曆了無數大風大浪。他也在眾多商行中取得了諸多長輩友人的認可。就連皇都的皇子們,都不得不敬他三分。

“白瑉真是個優秀的孩子啊。要是我的孩子該有多好呢。”皇帝曾不止一次地在他的父親,爺爺,乃至朝中重臣的麵前提起過這一點。

父輩們均引以為傲,稱他是族裏百年難出一個的經商奇才。小小年紀,就位列京都三位公子之首。喜穿白衣的他,曾經在一段時間內成為了眾多閨閣女兒的思春夢。

風頭無兩的他,也曾經有過年少公子的不良習氣。他高傲,目中無人,自命清高地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他所做出的判斷無一例外總是能獲得最好的效果。所以他就不聽旁人的意見,也忽視了曾經友人對他家族樹大招風的勸誡。

那時的他,年紀尚幼,又機智靈敏遠超常人,因而從來都不知道挫敗的滋味是什麽。他甚至有一段時間還曾跟同行的友人們傷春悲秋過,歎世間太過汙濁,而他見得汙濁太多,然而自己的內心卻是向往著閑雲野鶴的清悠生活。他的這一論斷曾經被整個京都的人傳為佳話,歎他堪為京都才俊中一股清流,出淤泥而不染,之類之類。

當然這樣的話他都聽膩了。直到……那一天。

所有的嫡係子弟都跟隨家主一起遠行,以他之見,這不像是遠行,更像是……一場逃亡。

決定作出的很突然。他們一行人,連夜都收拾好了衣物錢財,連夜趕路前往邊疆。

就在走了三五天之後,當時的家主,他的爺爺就將他單獨叫進了自己的帳內。

“瑉兒呀,明日……你就跟我們分開吧。”

“爺爺,何出此言?”他吃驚地問。

“你也大了,是成為下一任家主的必然人選……所以,你必將需要出門曆練一番。才能重振家業。”

那時的他,本能的覺得爺爺的話有很多的錯誤。比如,何為重整家業?家業現在,不就是最大的時候了嗎?還有,曆練?曆練這種事情,他之前不是已經多次跟隨家裏的商隊走南闖北,曆練什麽的,還用嗎?

而且,為何隻有他一個人……隻有他一個人背離家族而行?

可他什麽也沒說。他清楚爺爺的性格,說出去的話從來不容他人質疑。有些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和爺爺很像。

於是他答應下來。他沒理由反對爺爺的決策。但是就在他走出去後的第二天晚上,他又連夜趕回來,恰巧看到了那一幕。

連天的火,染紅了黑夜下的天空。他的親人們,宗族們,紛紛被大馬上的大砍刀一一割碎扔掉!遍地的血汙和屍骸。那些他曾經熟悉的人,都成了遍地相連的屍骨。

他就躲在草叢裏,連出都不敢出去。那年有十六歲的他,似乎突然一下明白了,爺爺所作出的決定,究竟意味著什麽。

爺爺是在拿全家族人的性命,來換他一個人的存活!

神奇的是,他竟然還在那群拿著砍刀的土匪手裏,看到了他熟悉的官刀!

這時候他才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會成為土匪一樣人的,不僅僅隻有那些流民。有時候,朝廷上的人,更加可以。

就是那個一直對他好,口口聲聲的說著真希望有他這樣的一個兒子的皇帝,下了令做出這樣的事。

就是那些平日裏對他推崇備至,跟他在春日裏遊行的公子少爺們,聯合他們的家族,做出了對他們趕盡殺絕的事!

沒有內鬼,沒有家族的背叛。真正傷盡人心的,是那些他從來就不該信任的人。

他看著那些曾經被他嘲笑輕視的同族子弟們,化為了火中的飛灰。他看著對他恩重如山的爺爺,被那些大砍刀一刀斷頭。生怕死的不夠徹底。

如果他們能夠複活的話,第一個不能原諒的,怕就該是這些劊子手吧。

那夜,他蹲坐在草叢裏一夜,未敢動身,也未敢離開。那一夜的露水打濕之後,他似乎一下清楚了許多。

之後,就是漫長的流亡生活。他漸漸學會了隱忍,學會了謙和。他才發現,原來他記憶裏真正懷念的,就隻有那時候親人在側,錦衣玉食的生活。什麽閑雲野鶴,都隻是富有時候的一個想法罷了。沒有經曆過真正的孤苦,哪懂什麽閑雲野鶴的清悠。

他在每一個地方都呆不久,做點生意,獲得了點錢後就轉戰別處。就這樣,他一直走到了王城。

因為他還有一個夢想。那就是,他終有一日,如果可以的話,要將殺害他家人的人,一一正法。一個都逃不掉!

所以他來到了皇都。另一個國家的皇都。誰知剛來就碰上了新興起的行主的消息。

然後就遇見了她。

其實事後付白瑉用了幾乎一生的時間去思索,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終究無果。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人了。

或許從那個時候起,她就不見了。

付白瑉永遠記得那天的黃昏,她就站在院子裏,雖然他沒有回頭,但是仍能感覺到身後她的目光。涼涼的。沒有溫度。

她總是笑說他看上去外表溫潤,實則冰冷淩厲。但是他卻知道,真正心沒有溫度的,隻有她。

那天她最後說的那一段話,他聽懂了。她說,她什麽都知道了。

付白瑉作為一個商人,為了利益,他是可以什麽都做的。然而,被她知道了。

那天他沒想過鳳非煙會被一個流氓痞子引向了最底層的船艙。那底下,有著他答應偷渡來的布料。因為偷渡來的布料的保存環境比較差,所以從中賺得的補償也是豐厚的。隻要兩方商議好,其間的利潤是翻倍的。

他不經常做這種事,但是,也是不可不做的。

身為一個商人,他最清楚自己應該給自己留下什麽分量。而究竟又該為主家付出多大的力。他沒有那麽傻。

那時,他因為怕她發現,這才有些慌亂的跑了下去,那時她沒說什麽,付白瑉本以為她並未察覺。誰知道她竟然是在這裏等著他。

其實這也無妨,她以此事為緣由,借此要挾他為她盡忠,也無不可。畢竟,兩人都清楚,不過是利益關係。真要鬧起來了,這樣的一件事還不足以壓垮他。她就是給他個警告。

但是,為什麽,還會這麽難受?

付白瑉曾經反複的問過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

啊,那大概是……因為從那時候起,就有些不一樣了吧。

那時候,她遇襲。本來可以一個人跑的他卻在那個時候猶豫了。看著滾落在地上的鳳非煙,他不由得覺得,自己這一走,是不是又回不來了呢?

是不是回來後,又會看到自己身邊的人的屍體了呢?

可她卻居然硬是把他趕走了!那副厭煩的樣子,竟讓久經風塵的付白瑉吃驚。

還好,他終是趕上了。他們,都還平安。

是因為從那個時候起,他就不能容忍她的背叛了嗎?她的威脅,竟然讓他難以忍受。

隻是因為是她的威脅,是嗎?

可是她終是走了……自那天之後,她就不見了。

……

又是一年花開季,西湖的遊船上,一對男女互相依偎著,神色幸福而又自然。

“辰旭,你說,我們就這麽一走了之,去過閑雲野鶴的生活好不好?”眉眼絕麗的少女依著錦衣玄袍的男子,笑容滿麵的說。

“好呀。不過,你得等這朝中的事平息了才行。”七王冥辰旭神色溫柔的看了眼懷中的少女,忽而,視線又轉向了不遠處倚靠在遊船欄杆上的白衣男子。

男子手執一壺銀酒,酒壺歪歪著,整個人的身上都氤氳著一股霧氣一般的迷離色彩。隻有那雙眼睛,冷靜、睿智,似乎可以看穿一切。

這是現今令他唯一忌憚的人。付白瑉,身為一介皇商平民,卻能在短短幾年的時間裏,勢力深入朝中重地,放眼江湖四野。就連如今的皇上,都不得不對他忌憚三分。但是,忌憚歸忌憚,卻沒人能把他怎麽樣。

至於軟肋……冥辰旭低眼望向懷中沉醉在微風裏的少女。

是的,付白瑉是自家王妃的下人。隻有這一點,多少年了從未變過。哪怕他其實已經有了控製她行業的全部能力,卻始終不曾背離。就連一絲一毫表示反對的意見也沒有。

原來自己家的小王妃,才是這個人的咽喉嗎?冥辰旭低低的笑了兩聲,卻沒說什麽。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為何不爭?他不是沒有和自己一爭之力的,他為什麽不爭?

“公子,酒暖好了。”一旁常跟在付白瑉身邊的小侍從走過來,把新的酒壺換下了付白瑉手中搖晃著的酒壺。

“公子……最近又有幾家的世家小姐有意與您結親,您看這……”小侍從彎腰問著。

身穿白袍的清俊男子忍俊不禁的搖搖手:“小暉,你什麽時候也有這樣的興趣了,天天給我拉姻緣。你都快趕上媒婆了。”

“可是公子一個看上的都沒有啊。”那個叫小暉的侍從明顯是與他很熟了,愁眉苦臉的說:“前些日子皇上都說要把公主嫁給您,您都沒答應呢。”

“我與那公主不投緣啦,你操心什麽。”付白瑉依舊是嘴角噙著一絲狡黠地笑意,一邊雲淡風輕地說。

“可公子你與誰投緣啊!”那小侍從忍不住了:“您哪家的小姐都不喜歡好嗎?”

“公子,”小暉的語氣突然低沉:“您若是……若是真的放不下鳳家小姐,您就是想搶一搶……也不是不可。但是您何必……委屈自己呢?”

“你哪點看見你家公子我委屈自己了?”付白瑉的聲音淡淡,目光卻看著外麵的湖光山色:“我現在,已經不喜歡她了。”

“但是,那您為什麽還這樣為鳳家小姐賣命?日日鞍前馬後的,您圖的是什麽?”那小侍從說。

“我隻是在想,”付白瑉似乎陷入了沉思,那雙清透的眼睛裏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我在想,若是哪一天她回來了呢?”

“我總是要等一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