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梨園戲(三)

小皇帝舍不得離開他,卻更舍不得他消散。

“那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小皇帝哭著拉著“耿長青”的袖子問他。

——他原是想將整個戲樓的人都帶回宮裏去,那樣“耿長青”就能一起跟著了。

然而想也是不可能的。

皇宮裏哪裏能容得下這樣下九流的存在。

於是小皇帝隻能哭著被拒絕。

不過臨分別的時候,“耿長青”終究是心軟了,就指著那時候在房子裏練習的小豆子道:“他將來是要成為名角兒的,跟在他身邊我就不會消散,若是……等你長大了還記得我,就盡管找他去吧。”

一別就是經年。

皇帝在皇宮中漸漸的成長起來,作為一個不受寵的嫡子,他過的越是艱難,就越發的能回憶起那時候在戲樓中的生活。

那樣原本就不一樣的四天,在經過了無數記憶的美化之後,變得越來越美好。

——美好的小皇帝隻有在每個難以忍受的深夜中才會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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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已經沒有正午時那麽強烈,暖洋洋的曬在人身上感覺非常舒服,小土從果盤裏紮了一塊水果咬進嘴裏,半晌,將手中的銀質簽子扔開,懶懶一抬頭,將遠遠侯著的侍女喚了過來。

“秋鳴,近日裏外頭可有什麽新鮮事兒?”

喚作秋鳴的侍女低眉順眼的上前來,恭謹回道:“啟稟殿下,不曾有什麽新鮮事兒發生。”

小土纖細的眉梢微微挑了挑,指尖在旁邊的小幾上輕輕的敲了敲,指甲與玉質的幾麵碰撞出十分清脆的聲音,讓躬身站立著的秋鳴心中不自覺一凜,神色越發的謹慎。

“哦?那——那位明月公主那裏呢?”

秋鳴心中猛地一跳,繼而卻是恍然低下頭,將心中種種思緒盡數壓在心底,隻“撲通”一聲跪下來回答著長公主的問題。

“還請長公主殿下贖罪,奴婢無能,不曾關注過此事。”

小土瞄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也不說讓她起來,自顧自的抬手,就有另一位侍女上前來,扶著她的胳膊讓她站了起來。

——也不是小土非得做出這麽一副模樣,關鍵是她才來到這個世界,雖然隻用手段將這些宮女們控製住了,不過總歸不像明月公主府那裏,宮人們對明月的敬畏都是發自內心的。

小土心裏心念電轉,臉上卻不動聲色,抬眼望了望天色,笑道:“瞧著天色正好,秋影,你說,這會兒禦花園裏風景可好?”

秋影就是正扶著小土的那位宮女,聞言,她微低著頭笑道:“這會兒日頭正好,想必花園裏風景也是極好的。”

小土勾了勾唇,側頭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然後抬腳,從秋鳴身邊轉了過去,同時笑道:

“那本宮且就瞧瞧去。”

秋影應了一聲,跟上了小土的腳步,周圍分散開來的宮女們一個個的隨著小土的腳步而整齊的跟在了後麵,隻留著秋鳴一個人跪在那裏,連頭都不敢抬起。

禦花園裏這會兒風景確實是很好。

下午三四點的時間,日頭正好,不冷不熱,禦花園裏四時都有著應季的花朵,自有專門照看的宮人將這些花草侍弄的很好。

小土目光從那些開的極豔的花朵兒上麵一一掠過,嘴角上漸漸的就勾出一個頗有些溫柔的笑容。

許久,她在一個亭子前停了下來。

亭子原本就是為了宮妃或者哪個貴人在花園裏逛累了之後休息用的,裏麵一應擺設都十分齊全,小土抬腳就找了個合適的位置坐了下來,繼而就斜倚著柱子,仿佛十分認真的欣賞著這滿園的嬌豔花兒。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一眾跟著她過來的宮人恭謹的垂頭站在那裏,心裏對長公主殿下今日突變的性子又是忐忑又是腹誹。

正當秋影忍不住小心的抬頭看了一眼小土然後想說些什麽的時候,不遠處突然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的接近了過來。

秋影微微怔了一下,眼睛快速的睜大了一些。

這陣腳步聲裏,包含著兩種。

一種是十分隨意的漫步式踩出的聲音,另一種則是十分輕微的由許多腳步聲踩在一個節奏上最後匯聚出來的聲音。

秋影隻覺得心髒猛然不規律的跳動了起來,一瞬間,她猛然抬頭,就見一直斜倚在柱子邊沒有什麽動靜的長公主殿下突然側頭,似笑非笑的掃了她一眼,驚的她心驚肉跳,趕緊複又將頭低下了。

小土歪了歪頭,站了起來從亭子上的台階走了下去,遠遠的,就看到一個明黃的身影從那邊接近了過來。

那個明黃的身影製止了身旁宮人準備的唱喏,抬頭,向著小土直直的看了過來。

小土正踩在最後一格台階上,對上他的目光,然後低下了頭。

“鬆陽見過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對方盯著她,頓了頓,道:“免禮。”

小土直起身,抬腳往一側讓了讓,將路讓了開,皇帝就直接走進了亭子裏坐下來,又朝小土點了點頭。

“坐吧,不用拘謹。”

小土小聲的應了一聲,然後順從的坐在了距離皇帝不遠不近的地方。

皇帝坐下後,就盯著不遠處的嬌嫩花朵兒,看起來似乎有些失神。

小土知道,對於整個皇宮掌控的極好的皇帝這個時間已經知道了明月公主將一個叫做“耿長青”的戲子帶到了公主府裏。

——明月公主並沒有成婚,不過她任性,求了皇帝在外麵開了府邸,在裏麵養了一堆男寵,讓皇帝收到了一大波彈劾。

兩個人相對而坐,都是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已近黃昏,皇帝這才恍然回了神,轉頭看到小土的時候目光裏有一瞬間的意外。

“最近天氣轉涼,有什麽缺的盡管遣人去內務府要就是。”

他隨口說了這麽一句似是而非的關心。

小土點了點頭。

“是,鬆陽曉得。”

皇帝見她應了,也隻隨意的點了點頭。

小土餘光裏瞧見他抬起手指在眉心裏按了按,眼神中透著一股不著痕跡的疲憊感覺。

小土心裏忍不住頓了一下,抬頭看著他叫了一聲:“雲天——”

她這一聲一出口,臉上便帶出了一些驚慌的神色,下一秒就驚慌失措的猛然站起來,繼而低下頭準備跪下來請罪。

不過還不等她跪下去,就被皇帝伸手用力扶住了胳膊。

“坐著吧。”

小土抬頭,眼神中依舊帶著些驚恐的神色。

倒是皇帝疲憊的眼神中突然泛上了一些清淺的笑意。

“許久沒有聽到你這樣叫我了。”

小土睜大了眼睛,看起來有些惶然。

皇帝側頭瞟了她一眼,忽而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你越發的膽小了。”

小土低著頭,囁嚅著沒有說話。

皇帝那樣歎了一句,不等小土回答,又自顧笑了起來。

“你一直就膽小的很。”

亭子裏很安靜,除了細細的風聲和葉子被吹動帶出的颯颯聲,就隻有皇帝一個人時而說上那麽一句。

皇帝說了幾句,也許是覺得無趣了,就突然看著小土,低聲問道:“你也怕我,是不是?”

小土沒有說話,甚至低著頭都沒有對上他的視線。

於是皇帝就突然大聲的笑了起來。

“朕知道的。你們都怕朕。”

周圍呼啦啦的跪了一片,小土猶疑了一下,卻沒有向宮人一樣跪下來,隻是抬起頭,眼眶微微有些泛紅。

她用力的咬著唇瓣,張了張口,道:“並不是……”

皇帝對上她的眼睛,微微愣怔了一下。

“鬆陽並不是怕。鬆陽隻是……”

她隻是了好半晌,卻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皇帝的臉色卻突然就緩和了下來,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自是知道鬆陽的性格。

他看著麵前亭亭玉立的女孩兒,臉上漸漸的漫上了一種稱得上溫柔的神色。

許久,他抬起手,輕輕的摸了摸女孩兒軟軟又柔順的頭發,輕笑道:“這麽多年,隻有你一直沒變。”

小土眨了眨眼睛,任由他觸著自己的頭發,隻仰頭認真的看著他。

“我,我,你也是沒有變的。”

皇帝笑著,收回了手,然後緩慢的,又十分堅定的搖了搖頭。

“不,我變了的。”

——他已經不是和鬆陽初遇時的那個少年了。

小土咬著嘴唇,盯著他不說話。

皇帝看著她,突然問道:“你剛剛突然叫我做什麽?”

小土茫然的眨了眨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低頭掐了掐衣角,十分小聲的道:“我隻是,你看起來很累,我是說……”

她頓了頓,仿佛鼓起勇氣一般抬頭直視著皇帝。

“我知道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可是不管怎麽樣,累了的話,就休息一會兒再繼續吧。”

皇帝被她這一段說的當真是怔住了。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長時間,他才終於回了神。

——要說在朝堂上說一不二血腥剛愎的皇帝會被一個小女子這麽短短的一句話說的愣怔,這話說出去簡直都沒有人敢信。

小土看著他。

“你是皇帝,就算任性一些,也沒有關係的。”

她這樣說著,就想起來鬆陽的記憶裏第一次看見皇帝的時候。

那時候她是老皇帝放在手心裏寵愛的郡主,而他是被一眾宮人明裏暗裏排擠欺負的皇後嫡子。

——兩個人的身份分明是差了那麽多,然而在這皇宮裏,若是將他們兩個人放在一起,宮人們也隻會買一個小小郡主的賬。

那時候鬆陽十二歲,雲天已經二十歲。

——雲天是皇帝的字,是皇帝自己給自己起的字。

二十歲的雲天早就知道了,在這個皇宮裏,他是所有人都希望去死的那一個。

可是他不想去死。

他還沒有能再見到耿長青,他覺得他還想活下去。

於是不管再怎麽辛苦,哪怕是被比他年紀還小的弟弟們嘲笑著指使著做一些宮人們做的事,表麵上雲天也是從來不生氣的。

他隻是笑得卑微,順從的被他名義上同父異母的弟弟們欺負著,等到他們離開的時候,再一瘸一拐的跑到一個荒涼無人居住的宮殿裏,如同一隻孤獨的野獸一樣獨自療著傷。

在某一次,他像往常一樣帶著一身的傷來到這個秘密宮殿裏準備將自己稍微打理一下的時候,卻發現這個原本空無一人的宮殿裏突然多了一個人。

小小的女孩兒看起來有些瘦弱,身上穿著的衣服非常華麗,然而卻沾滿了泥土,看起來煞是狼狽。

雲天知道她——她是老皇帝從宮外帶回來的郡主,很得老皇帝的寵愛。

對於鬆陽那狼狽的模樣,雲天有些意外,不過他卻什麽的都沒有說,隻是旁若無人的走到自己慣常坐著的那地方,將衣服解開看了看傷口,用布條將流血流的厲害的地方綁住姑且就當止了血。

——他一個不受寵的嫡子,是連一點兒傷藥也要不來的,原本皇後還在的時候他還不至於這樣,不過很不幸,皇後在幾年前就已經在絕望中死去了。

小小的鬆陽驚訝的盯著雲天察看著自己的傷口,一時之間被他身上的傷口給嚇住了,直到雲天冷漠的掃了她一眼然後離開之後都沒有回過神來。

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麵,理論上來說隻是一麵之緣,談不上什麽感情。

不過鬆陽明裏被老皇帝寵愛著,暗地裏卻總是被欺負,她又不是個會告狀的性子——也不願意和老皇帝接觸的太多。

小小的女孩兒雖然不知道老皇帝是意圖等她及筓了然後封了妃子的,卻也能感覺到他每次看著自己的時候眼神總是怪怪的。

被欺負的多了,又不反抗,那些人總是會變本加厲,於是鬆陽逐漸的就變得隔三差五的受傷。

不得不說,整個皇宮裏要想不被人發現的地方,還真的就隻有那麽一個荒涼的宮殿了。

你來我往,鬆陽和雲天總是有碰到一起的時候,兩個人雖然不說話,卻莫名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二十歲的雲天心已經夠硬夠狠了,不過即便是這樣,在鬆陽對他釋放出善意的時候,他依舊是忍不住接受了。

——要說原因的話,大概是因為,鬆陽的眼睛和記憶中的“耿長青”的眼睛長的一模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