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宋璟(番外)

塞外的風景,粗獷而寥落。

在他的眼中,若說江南是如水的女孩,那麽塞外就是那粗獷的漢子。自幼長在塞外,卻不知為何總是有分格格不入。

他的相貌過於陰柔,身材又過於瘦削,不似那草原的大漢們魁梧有力,總是會被自己那群弟兄們嘲笑。父汗也不喜他,子不似父,身體也過於羸弱,這不是草原男子該有的姿態。在他的父汗眼中,草原的男子是矯健的雄鷹,而不是一個短腿兔子。

他自小心思深沉,又不苟言笑,自是在草原上顯得格格不入。他又是父汗最小的孩子,最小意味著最弱。沒有出赫的母家勢力,身體又羸弱,性格又不討喜,自然是被人欺辱的對象。一次次的被打,不甘心又能如何,他沒有娘親會來保護,他的父汗也隻會冷眼旁觀。到最後,終是讓他明白無人會搭把手,也無人會救自己。他能做得隻有自己變強,變強了才不會被人揍。

擁有變強的想法,起初隻是為了不挨揍,想想也真是夠實際的。學內家的功夫,也是無可奈何,草原的摔跤師傅是看不上自己這個在他們眼中比姑娘們還要弱的人,他的身份又不夠,好在有個漢人願意教自己。自己算是那個漢人的半路徒弟,也不準自己喚他師傅,說他一生隻收漢人。教導自己,也是看在自己的可憐的份上。當時候的自己,可真是快被氣瘋了,滿眼的都是雲翳。

憤怒不甘,仿若火燒般,恨不得把一切都點燃燒光。

也是那個漢人一鞭子下來,說是沒有虎狼的實力,就不要露出這樣無用的眼神,年少輕狂,現在的你在他人眼中不過是隻小貓,無需費多少的力氣就可以捏死。他真得是要感謝那個漢人,沒有他那番提點,他早就魂斷不知在何人之手。

那個漢人雖說不承認自己是他的徒弟,但教導他卻是盡心盡力,也是他教會自己了詩詞歌賦還有內家功夫。他到現在也不知那個漢人的名字。那個漢人,在他的眼中早就是他的師,隻是可惜到這位師傅臨死的時候,他也隻能夠給他立了一個空碑。無名無姓,他說他是一個無根之人,孑然一身,隻能漂泊孤老一世。

為何要教導自己?

他曾問過那位師傅,那人也隻是慢慢地掀起了眼皮,看來一眼頭頂蒼茫的藍天。然後,也不知道是在追溯還是在回憶,說了八個字,此生難料,衷情難述。身老塞外,一心寄漢,可歎得放棄了他這個師傅的人是那位大慶王朝的天子。

他的師傅才華橫溢,風姿綽約,是當世難得的棟梁,但就像他教導自己的一樣,他太過心急,憤世嫉俗,他還不曾達到那個能力,就被人一下子給逼退出了政治的圈子。為何要教導自己,他從未說過,宋璟自己追究過一次,也就不再追究了。

等他離開塞外,離開成長的草原時候,看著那一望無垠的草原,那蒼茫的藍天,他的心裏就滑過了一道歎息。

大抵,是因為相似吧。

他從來都不曾屬於這個草原,哪怕心裏如何地靠近,哪怕自己如何融洽地生活在草原上,他也不曾被它接納過。他和他的師傅一樣,不過是一個無根之人,生養他的草原不屬於他,也不會接納他,而他將要踏上的大慶王朝,終不是他的國,他的家。

他們,隻是一群無根之人,終老的那天,也隻會消散於塵埃下,無人銘記。

為何要選擇這條路,他不曾想過。當他知道自己的娘親也曾來自一個顯赫的家族,隻是一朝被虜,她便永遠回不去的時候,他便想要親自來看看這個王朝,親自看看他娘親的家園。哪怕年幼,哪怕殘留的記憶隻有零星,他也記得他的娘親抱著自己的頭,如泥塑般,癡癡地望著嘉峪關城牆外。

等他真正走到了這個王朝的時候,他是喜悅的。很像,很像他,那群讀書人和他很像,哪怕那群人隻是一群附庸風雅的俗人,他還是很喜。

但,終究是他希望過多,這個地方也不曾容納過他。他在這裏也總是隔著什麽,隱隱地劃開了人群,他隻生活在他的城牆內,他在自己內心豎起了萬米的城牆,無人能懂。

不論在何處,他似乎都已經不能被真正的容納。

他應該要好好地謝謝那位恩師,他把自己**得很成功。

身下踏著的是累累的白骨,麵上卻是笑顏如春。他就像一條花蛇一樣,有著好看的花紋,等你稍不注意,就會迅速地咬上一口。虛與委蛇,有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能夠分辨出自己是真情還是假意。他攀爬上這個位子,到底付出了多少,手下又亡了多少人,從未想過也從未思過。

他隻知道,他要往上爬,爬到那最高處,隻要這樣他才能夠真正暢快一回。爬到了半路,到了最後,他才陡然明白,那最高位也不是什麽好去處。但他已經隻剩下這條路了,他的身後就是萬丈懸崖,他隻能往上爬,否則他就會萬劫不複。

爬著爬,遇上了一個輕佻的女皇。

第一眼的時候,這個女皇就不規矩,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很不好的印象。草原上的女子奔放,但也沒有這個女皇的輕佻,她就像是一個**的風流子。她的脂粉,她肌膚的香味,這些他都不喜,透著奢靡,透著糜爛。

最不喜的是,她的眼光,那種看穿自己的眼神。隻是多看了自己幾眼,卻用這種看透自己的眼神看著自己,真令人厭惡。

她懂自己什麽!

被人欽點為狀元郎,他也沒什麽喜悅,他誌不在此,自然是不會太過愉悅。同期的同僚說自己這叫做寵辱不驚,有大將風範。他也隻是笑笑,被人扔在了錦衣衛這種汙髒的地方,他也不在意。他最擅長的就是融入了。

很快,他就和那群錦衣衛們混熟了。身上那裝出來的書生氣質,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種內斂的煞氣。唇邊的笑意還存在,卻不知為何給人的是一種崢嶸的感覺。

終究還是留下了一點氣息。

塞外的生活,給他留下了縱馬奔騰的壯闊。

他現在像是一把劍,一把加了封印的劍。

和那個女皇相處久了,他竟然有些羨慕那個女皇的灑脫,自選了這條路,身不由己,枷鎖加身,每每行事都需要思索再三,何來有所暢快。步步為營,勞心費力,隻為了那縹緲的自由,到頭來,他走得越遠,也越來明白他走得是一條不歸路,他所謂的自由也是一個虛假的幻想。

站得越高,枷鎖也越多,承擔的也越多。

所以,這個女皇仍然能夠暢然行事,真是令人羨慕。

起初是羨慕,到了半路卻是一種共鳴。

是何時有這種感覺的呢?

那天雨下得很大,女皇難得安靜了一回。

劈裏啪啦的雨聲,暴雨下的泥沙,綠瓦紅牆,交織著,漸漸地就成了一副花黃的世間。她隻是負手在後,靜默無語。

那一刻,他忽然才發現,這個女皇和自己一樣,孤寂得很。高處不甚寒,最先需要學會的就是忍耐孤獨。

天大地大,孑然一身,皆為無根之萍。

慢慢接近,才發現那人與自己很相似,卻也很不同。

他不信人,隻信自己。而那個女皇,到底是年少,還有一份軟弱和天真,自始至終相信著自己的玩伴。他曾經也將自己一片真心托付,到頭來卻是被人背後捅了一刀,背後受敵,卻比不上好友那一刀的痛楚。次數多了,他也就明白,信人可以,但不能完全信。

這是他在死亡之間掙紮得出的結論。

所以說,這個女皇還是太過天真了。看到對方那信任的眼神,滿滿都是信任,一想到將來自己也會兵戎相見,他也隻能扯出了一個淡笑來掩飾。

女皇對自己的好感,他不是沒有察覺。但頭一次,他有些猶豫,若是以往,他大概是會和對方虛以委蛇吧,然後踐踏對方的真心,架空對方的權力,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是他慣有的手段,但不知為何他不願意使出。

為何呢?大抵是因為繞不過心。

她也曾問過自己,為何要留下?

他也沒有回答,自他喚出那聲伯玉,他便知道他已經無法離開了。誠然,如果是以往的話,他隻需要背後一刀,殺死她,然後讓這個國家徹底的混亂,他的目的就達到了。可,這世上,也隻有她一人會喚他伯玉。

伯玉,伯玉,這是他娘親給他取的字,自娘親逝世後,不曾有人喚過。而現在,終有一人喚了他的字。

他幼時的想法,不過是有人能夠喚一喚自己的名字,然後對自己笑一笑。

經年後,他終是等到了這個人。

平生一顧,唯此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