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小碧羽扯住笑笑袍子,往她身後直指,道:“娘!……人……人!”

一人錦衣高冠,負手靜立於閣子外麵,身後是花木叢,樹木的濃蔭遮下來,她身上的碧色衣衫幾與花木融為一體。

笑笑吃了一驚,忙奔出水閣,整整衣服,口呼:“下官給殿下見禮!”

太女慕容媗見她臉色紅潤,神采飛揚,哪裏有半分病容。微微一笑:“太傅如此雅興,唱得好曲好詞——身體可是大好了?”

笑笑尷尬,應道:“這兩天是好多了,就是天氣太熱,身子懶懶的不想動。”

慕容媗道:“我今日特來看看,既是無事,我也安心了。”說著抬步往水閣走來。

她的隨從都留在外院,也不讓下人通傳,隻孤身一人而來,是以絲毫沒有驚動主人。

閣中眾人已全站了起來,想要行禮。慕容媗道:“不必多禮。”順手將小碧羽抱了起來,笑道:“這是碧羽嗎?都長這麽大了。”

丹麒忙道:“他兩歲了,會跑會跳,話也講得不少,就是怕生。”

慕容媗細細打量碧羽,見到孩子蘋果般的一張圓臉,眉清目秀,杏核眼兒,膚色白皙,模樣像丹麒為多,身架子卻像太傅。

自腕上褪下一串白玉蘭花,套在碧羽腕上。碧羽手細,一溜溜到胳肢窩去,拿另隻小手摸著,烏溜溜的眼珠閃閃發亮。

太女點頭笑道:“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

碧羽側頭去瞧他爹,見到爹爹點頭,怯生生地答道:“我叫常碧羽,下下個月就兩歲了。”

“常碧羽,這名字你喜歡不喜歡?”

“不喜歡。”

眾人臉都黑了。

“為什麽?”

碧羽毫無所覺,眨巴著眼睛老老實實的回答:“……難寫。”

“你還會寫字?”

“會!”碧羽咬著手指頭,“爹教我……每天……”

慕容媗笑道:“你的名字一點不難寫,是你爹不會教。”

丹麒不滿:“皇姐……”

慕容媗抱著碧羽在桌旁坐下,摸出一塊鬆花巾帕,攤在桌上,抓住碧羽的小手,蘸了點茶,就在帕子上一筆一畫的寫了起來。

寫畢一遍,又寫一遍。

小碧羽覺得好玩,一邊寫,一邊格格的笑了起來,一絲唾液從嘴角淌下,拖得長長的滴在太女袖子上。

笑笑忙道:“他就是貪玩,坐不定的。”伸手把他抱了開去。

慕容媗抬頭看她,漆黑的眸子笑意溫和:“不礙事。”

笑笑把小碧羽交還給丹麒,“殿下今日特地前來探望,我實在感激,現在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過兩天便可上朝,請殿下不必掛心。”

她知太女突然來到定然有事,又被她撞破自己不上班在家裏偷雞,連忙主動表示自己可以即日複工。

慕容媗瞧了她一會兒,眼中笑意漸漸褪去,轉首看著池上荷花,沒有言語。

太女不說話,眾人也不敢作聲,氣氛頓時尷尬。

丹麒正要開口說話,太女突然淡淡說:“丹麒你們先帶孩子退下吧,我跟太傅有事商議。”

丹麒瞧了笑笑一眼,抱起小碧羽率先去了。煙嵐攙著沉璧,向太女行了一禮,也都去了。

水閣內隻剩兩人,笑笑心中大叫不妙,腦門又開始冒汗。

慕容媗這次坐著沒動,隻淡淡道:“太傅身體尚虛,還是在府上多休養休養吧。”

“啊?”

慕容媗灑然起身,“太傅已經為我做了很多,也知你向來討厭這些,這回就不必勞你髒手了。”

說罷,轉身欲行。

笑笑料不到她竟如此說,想到上次她來豳州找自己,應已是到了緊急關頭前來求助,但自己說了一句不想回去,她便獨自走了。

她除了讓自己當太傅,不過那也是雋宗的主意……倒是從來沒有勉強過自己。

心中突然一陣內疚,忍不住脫口道:“你……”

慕容媗站定。

她才說了一個字已經後悔,頓了頓,終於還是無奈說道:“你不是有事才來找我的麽?”

“沒有事就不能來找你了麽?”慕容媗沒有回頭,語氣極淡。

笑笑苦笑,知道太女開始犯倔,隻歎道:“多謝殿下體恤。”

慕容媗不再停留,抬步離開。聽得身後一陣輕捷腳步聲,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不勞太傅相送。”

“我送你到門口吧……”

“不,不必了,太傅請回吧。”慕容媗斷然道:“不請自來已是不合禮數,你身體不好,怎勞你親自相送,你,回吧。”

腳步加快,已把笑笑拋在身後。

笑笑呆了一陣,訕訕轉回,走了幾步,忽有幾滴黃豆般的雨點當頭砸下,她眉間著了一顆,如被彈子打中。方呆了呆,忽然“嘩”的一聲,雨點好像炒豆子一般雜亂灑落,接著越發濃密,砸地有聲,笑笑抱頭便往水閣衝去。

她衝回水閣,外衣已濕了一半,耳際聽得雨聲爆響,水沿著屋簷不住往下注,成了一道雨簾,地上轉眼濕得精透,剛還冒著熱氣的地麵蒸起霧氣,一股泥土的味道。

一個人撐著傘穿過雨簾而來,到了近前說:“小姐,濕著沒有?快跟煙嵐回去。”

笑笑忙伸手把他扯入閣子,看看他鞋襪都濕透了,褲子濕了半截,肩上也濕了一片,忙把自己半濕的外衣脫下來給他披上,拿過傘道:“你在這裏等我,我等會兒再來接你。”

撐開傘衝入暴雨之中。

這驟雨來得突然,慕容媗才走到園子一半,此刻正站在房前那窄窄的廊簷下,微仰著頭,瞧著密密的雨簾,淡漠的臉上有種茫然。

笑笑撐傘奔到,遠遠見到雨簾後麵的那個人一臉寂寥,因著距離和重重雨幕,那張臉看上去像是濃霧中的白色小花,那種脆弱竟是直抵心裏,她心裏像被什麽一下戳中,一時停了步。

慕容媗卻已發現了她,臉上神情立即起了變化,眼神炯炯的盯著笑笑,嘴角蘊了笑意。

笑笑定了定神,直奔過去,道:“再坐一下,等雨停了……”

話未說完,舉傘的手被慕容媗一把握住,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話說不下去了。

慕容媗的手溫溫涼涼的,原本初觸覺著是冷,但握著了卻又感覺到溫度,像是溫玉一般。握了她的手一陣,不動聲色的把傘接了過去,深深瞧了她一眼,垂下眼去,“不必擔心,我回去了。”

她就那樣撐著紫竹傘,天青色的衣袂飛揚,一步步踏入雨中。

當晚笑笑做了噩夢。

一時是趙薑嘴角淌血似笑非笑的臉,對她說:“……我就不去找別人……”,一會兒又變成蓮生的轉身,“……沒有事就不能來找你了麽?”,撐著紫竹傘的背影飄然遠去,忽然間箭矢齊飛,血肉四濺……她卻回頭淡然一笑,鮮血自她明亮的額上淌下,“……不必擔心……”

她一聲大叫醒來,見到是沉璧平靜的臉,被他波瀾不驚的眸子一掃,她緊繃的神經竟就慢慢放鬆了下來。

托頭苦笑道:“做噩夢了。”

突然想起:“沉璧,你怎麽還不去睡?”

沉璧眼睛裏有溫暖的笑意和些微的擔憂,“沉璧才剛來……小姐睡了兩天了,淋了雨,感了風寒……”

笑笑泄氣,這回真的是病了。難怪會胡思亂想的做惡夢!

但是她聽過這樣的話,惡夢來源於內心最深的恐懼。有些事情,你雖然可以忽略,但不代表你可以騙過自己,從此不再想起。

她開始惶然不安,覺得自己像隻被蛇盯著的青蛙,每日在鬥室內困獸一般遊走,卻找不到出路。

她的人生一向簡單,是敵人,她會避開,反擊;是朋友,她會接近,相助。對她壞,她會以牙還牙,對她好,她會奮身以報……但若是一個朋友,對她的好她不能也不想接受,但若是離去,同乘的一條船不定會翻,那該怎麽辦?

她無比鬱悶,對天長嘯,蓮池、濃蔭、花影、月華……精致華美的學士府中,她找不出答案,但即使是置身暗潮洶湧的朝堂之上,她又何曾能找到答案!

她是剪不斷理還亂,龜縮在家裏就妄想世界不會末日。

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外頭世界沒有末日,隻朝堂形勢瞬息萬變。

太傅稱病休養,但朝堂上的訊息還是一條接一條的送到她府上來。

今日罷了誰,明日遷了誰,逐了誰。

有時是某些官員的醜事被揭了出來,把顏麵剝的精光,皇上震怒,令停職思過的。

有時又是有人冒死彈劾朝中大臣,觸柱而諫,要以命易命的。

其中最大的事莫過於有個正二品的侍郎官降十二品,被踢去了守城門。

也有名偏將平定邊關賊亂,一擒賊首,蒙聖上恩寵,直擢從二品布政使,此人姓李,原本是個小小的遊擊。

百姓最愛聽的不是誰升官誰罷官,而是各種醜聞軼事。

流傳最廣的大概要算賢皇女跟皇君鬧翻了,負氣不歸,昱日被人從柳巷裏趕了出來。

而與之匹敵的,對於笑笑來說是了不得的大事,便是,太女受官員邀宴,陪酒的絕色花魁被趕了出來。

這事與賢皇女的最近被人巷傳街議,凡提一必提二,兩人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一為坐懷不亂的真淑女,一為流連煙花的浪**女,高下立盼。

而此事對笑笑意義重大,因為那個花魁,是個女的!

知道這事後,太傅大人好比打了一劑強心針,對自己嘮叨了幾百次:都說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於是大病痊愈,打醒精神上朝去了。

在早朝時見到太女,太女態度自然,對她微微一笑,似乎在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她忙點頭,用眼神告訴她,我現在沒有誤會了,我回歸大集體來了,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而她自動請纓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代替太女出發到湯河視察河堤,因為林太醫快要生產了。

她算準日子,視察回來剛趕上沉璧生產,她幫人是幫人,但絕不想丟下沉璧一個人去生。

但是計劃沒有變化快,日子未到,沉璧胎動明顯,恐會提前生產,急讓她趕回。

幸虧湯河這邊也沒有什麽大問題,她費心交代事情便飛身撲返,人在半途,聽到林太醫誕下皇孫的消息。

她心中不分男女一般疼愛,但卻替太女可惜,這若是皇孫女,定然會是太女日後登基的重要籌碼。

但就在她即將趕到京城時,最新的消息已經變成:皇孫薨了,下手之人正是前去探望的賢皇女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