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員大官到了小小一個湯河縣,分頭忙了起來。

笑笑不懂水利,若要治水那是一竅不通,幸好她現在不過是收拾殘局。

她也並未試過處理牽涉如此多人受害麵積如此廣的事件,但世間事無論大小,總有其共通之處,要處理得當,不外乎就是情理二字。

她未曾試過處理水災現場,但她試過收拾失火後的廚房。先將幸存的物件從小到大搬出,清理破壞了的東西,把環境收拾幹淨,然後把廚房的主體,損壞的爐灶修補,最後把物件搬回去,還可以趁此重新規劃一下雜物的擺放。

現在處理水災遇害區,基本也是按照這些步驟來,先把幸存的人跟物撤離安置好,然後把環境清理,把積水通走,把毀壞的房屋重建,最後把人搬回去。

笑笑趕到之時,災民遍地,沒有人對她夾道歡迎,也沒有人找她晦氣,幸存下來的人都病懨懨的歪在各處,用空洞的眼神注視著來到她們被毀家園上的這些陌生人。

這時正是七月盛夏,湯河縣的大街小巷都彌漫著一種腥臭味,讓騰騰的熱氣一蒸,身體稍弱的人立即就能閉氣暈過去。

笑笑在此地搭起了兩千頂帳篷安置難民,每人每日提供一斤米糧,一碗強身健體的藥汁,征身體強壯的災民幫忙清理現場及加入重建工作,工錢按時下短工的兩倍計算。

在她指揮下,湯河縣的救災重建工作有條不紊的進行著。重建工作最需要投入人力物力,錢,她有,人,她是絕無偏見,越多越好。不少平日足不出戶在家做針線活的男子,若主動要求參加重建工作,她更會多加三成的酬勞以作鼓勵。

而她自己本人,也是身先士卒經常處於第一現場,身邊緊緊相隨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侍衛,不時還親自出手幫忙解決一些難以處理的問題。比如說一根從當地寺廟衝下的屋梁,不知怎地被洪水衝得卡在一處狹窄的河道上,兩段深陷入泥土之中,在它阻隔下擋住了很多從上流衝下的雜物,形成了河道上一座小小的垃圾山。這河道兩邊岸上泥土鬆軟,人不好立足,很難讓人站在上麵把屋梁給挖出來。

太守知道情況下到了現場視察了一番,然後跟那男侍衛要了一柄鋒利寶劍,在岸上一躍上了那垃圾小山,將劍往下麵虛虛一劈,那堆垃圾立即就蹋了,屋梁被她一劍削斷,再看太守,手裏提著劍,身上穿著那套半新舊的官服,已站在了五六丈外的空地上。

眾人才知道這看去瘦瘦小小的文弱官員竟然身懷絕技,佩服之餘又見她事事親力親為,人又沒有絲毫架子,感激佩服之心漸漸轉化成了愛戴。

遭到天災之後最需要恢複的便是人們的信心,湯河縣的人們從這位大人的身上看到了她們重建家園的希望。

時隔三個月,湯河縣的重建已經完成了大半,人們的生活秩序亦已基本恢複。這日笑笑正在寫奏章,想讓雋宗免了湯河縣三年的賦稅,好讓災民休養生息,外麵有人來訪。

這人是喬玨。

兩人雖是結伴而來,但到了地頭便各忙各的。喬玨此來是處理囚犯安置狀況,皇上派這麽一個掌管全國刑獄的人來,便是讓其酌情處理,趁此機會把地方積壓的案件理一理,犯了小過的人放了也好,遣去服役也罷,不要再積壓於此。喬玨每日裏手不釋卷,幾乎隔日便要升堂重審犯人,放的放,轉押的轉押,沒半分閑定。笑笑更不用說,她是一天到晚四處亂跑,要在一個固定地方找到她那是難事。還是最近事情多半理順了,她才有空坐下來歇歇氣。

兩人雖然同在一處地方辦公,但沒見著就是沒見著,今天還是隔了三月來頭一次見麵。

笑笑一見喬玨,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喬玨不解。

笑笑便拿袖子作了個擦臉的動作,喬玨忙摸了手帕往臉上一揩,見到一條烏痕,想是方才批改卷宗時不小心弄上去了,不禁苦笑一下。

笑笑打趣道:“喬大人今日這麽閑,不僅有空來找我,還有興致在臉上學畫畫,真是風雅。”

喬玨道:“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興致來時偶一為之,像是太傅輕衣緩帶,行止有前朝雅士之風,那才是真正風雅。”

笑笑忙往自己身上一瞧。盛夏炎熱,她裏麵隻穿了件貼身小衣,沒穿夾層,便把官服外袍穿在身上。因為連日忙碌,人瘦了一圈,這官服穿上去像個袋子,風吹來時仙氣飄飄,便隨便拿根衣帶紮著,看上去實在有點不倫不類。

便道:“在這裏運動量足夠,在家裏養的肥肉這下都減掉了,意外之福。”

喬玨道:“太傅日夜操勞,還是得小心身體為是。”

笑笑道:“隻會說我,你不也是瘦了許多,眼裏還有紅絲了呢。對了,我這裏有上好的野**,清肝明目敗火的,你拿些回去泡茶喝吧。”

喬玨微笑道:“如此便卻之不恭了。”

笑笑見喬玨今日言笑晏晏,仿如從前,好似之前的冷遇都不曾發生過,心中溫暖,暗道,人明明就沒有變,以前不知怎地疏遠了。對了,定是被調去那個以嚴酷著稱的部門,不得不整日板著臉,要是像以前那般笑意溫和,那些汪洋大盜哪裏會怕她,恐怕還會爭先恐後搶著進大理寺的刑獄呢。

走神到九霄雲外,不禁嘿嘿的傻笑起來。

喬玨咳嗽一聲:“太傅。”

“呃……怎麽?”

“玨今日是來辭行的,往日多承太傅照顧,今日一並前來道謝。”

笑笑一愣,“這麽客氣!你這是辦完了事情要回京了麽?”

喬玨不語,隻是點了下頭。

笑笑心中微有不舍,但想人家的總部本就在京城大理寺,不比自己簡直是四處放逐,無處安家。心裏感慨,卻笑道:“太客氣了,說到照顧,我還欠著你不少情呢。”

她想喬玨臨去專程前來道別,還說得這般客氣,不定便是來托自己辦事來的,是以自己先提了出來。

喬玨果然是有事相求,從衣袖裏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笑笑道:“玨有事相托,想請太傅將此信保管,待時機到時轉交一人。”

“就是這麽簡單?”笑笑接過信封一看,信封皮上正是喬玨瀟灑撇脫的手書——“大理寺卿親啟”。她怔了怔,“這信是你留給自己的麽?”

喬玨笑而不答。慢慢喝畢一杯茶便辭別了。

笑笑見她高瘦背影緩緩遠去,厚重的深紫官服下擺隨著不徐不疾的腳步翩然翻飛,微微露出內裏的白綢,微微恍惚,不知怎地想起當年與她在燕園合書一闕《洛神賦》的事情來。

人的記憶是件很奇怪的東西,她也不知為何會突然想起這幕,忽然想起她曾以指蘸酒,默臨了自己的筆跡,想起那驟然一斷難以接續的筆意,那木樨酒的香氣……香氣……啊,她忘了東西!

喬玨訝然止步,看著疾步追出來的太傅。

“忘了給你這個。”

喬玨接過她遞過來的小包,外麵是當晚給她包紮傷口的手帕,現在已洗得幹幹淨淨,裏麵又一條她自己的手帕,包著滿滿的一捧野**,**都是采了未開的花蕾曬成黃豆大小,色澤金黃,香氣撲鼻。

笑笑笑得狡猾:“隻給你這些,不夠下次再給。”

喬玨低頭看了手中**包一會兒,忽然道:“太傅可還記得你我第一次會麵的情景?”

“我自然記得,那時你幫你的老師送聘禮來,我在我娘的客廳裏跟你見到的。”

喬玨道:“但玨卻認為,在蘭陵王府後院的西竹精舍之中,才是你我第一次會麵。”

“我也記得,那時我跟兩位好友玩接句,你就來了,還教了我們一些應考的事情。”

喬玨沉默了一陣,忽然緩緩道:“當日你三人意氣風發,均是才華奪目之士,今日裏,都到哪裏去了呢?”

這是什麽意思?分明大家都好好的在朝上當官啊!

笑笑隻覺得喬玨語氣雖淡,但語調壓得極低,聽上去就似一聲歎息,**氣回腸的感覺迎麵而來,她聽了一時間也隻覺感慨,竟忘了去問了。

喬玨說罷這句,再不說話,轉身便去了,剩下呆呆的太傅仍舊站在原處。

過了九月,秋老虎作祟,天氣仍舊酷熱,但夜裏的風已感覺到幾絲涼意。

笑笑奏請免賦稅的奏章已批了下來,立刻便寫了公文四處張貼。現在災後重建初步完成,百姓生活基本恢複正常,此公告一出,人心大穩。

她曾治理過大亂之地豳州,算是有點經驗。現在洪水退了,該種田的還是回去種田,還自掏腰包扶植了幾處當地產業,增加了就業率,讓那些田地被衝毀的人有個生活來源。

最後才是修複公共設施,因為衙門也讓衝塌了,她一直是在書院裏落腳的,這也是讓當地群眾稱道的地方,但現在要將這地方還給夫子跟學生們了。

等到衙門重新建好後,當地的縣令請太守奏請皇上讓大理寺的人來把案卷和犯人調回來。

然而這次來的人不是喬玨,而是一個想不到的人。

笑笑見到從京師過來的人時,真是又驚又喜,這個人竟是甄繡。她上前便握住對方雙手,半天不肯放,一連串地問道:“你什麽時候進大理寺了?升得真快!這都從二品了,比我還高!啊,我在這裏悶得要死,見到你可就好了。”

說了一串子話,甄繡才有空辦事,拿出個印鑒來竟是大理寺卿的。

笑笑吃了一驚,甄繡方道,喬玨犯了事情被拿在大理寺裏,現在由她暫代大理寺卿之位。

大理寺卿可動用的印鑒有兩套,一是大理寺的刑鑒,即是單位公章,另一是大理寺卿的官印。上次喬卿來辦事的時候蓋的是大理寺卿的私鑒,按程序來說,隨便遣個官員來用公章調回人犯卷宗不是不行,但是不大嚴謹。甄繡現在暫代大理寺卿一職,便拿著大理寺卿的印鑒親自跑一趟了。

笑笑聽得眉頭緊鎖,連問這喬玨犯了什麽事,甄繡卻道這是皇上密交過來,吩咐審訊事宜務要機密,她萬不能透露。況且她也並未開審,打算出完這趟公差才回去審訊。見到笑笑擔心,最後方鬆口說了句:“皇上的意思說這是欺君之罪。”

笑笑聽了,眉頭皺得更緊。

欺君之罪這罪名太空泛太籠統了。大到欺上瞞下偷空國庫如和珅一般囤積私財富可敵國這叫欺君之罪,小到皇上賞的幾塊點心你吃不完擱的發黴了丟掉沒吃也叫欺君之罪,這喬玨到底犯的是那一出?

但想喬玨官至一品,說拿下就拿下,職務隨即由人代理,撤官撤得如此堅決,事情又如此機密,看來非是小事。

她擔心非常,皺眉想了良久,突然想起喬玨上次離開留下的信件,說是要交給大理寺卿,可她現在已經不是了,暫代這個位置的是甄繡,難道這信就是留給甄繡的,她自己留下了保命的法子?

越想越覺得是這樣,連忙把信找出來交給甄繡。

甄繡吃了一驚,瞅著笑笑道:“喬玨現在是犯官,你把她的東西交給我,要我怎樣做呢?”

笑笑知道甄繡是此案主審官員,她這麽一說,就是在提醒自己,若是信封裏麵有何不妥,不定會變成喬玨的犯罪證據。她忙道:“這不是公函,隻是私信,不是前任大理寺卿寫給現任大理寺卿的。”

甄繡聽懂她的話意,把門窗都關了,再來拆信。

信封拆開,她啐了一口,“這哪裏是給我的,明明是給你的!”

把信轉手遞給笑笑,臉上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原來外麵信封裏麵還套著一個小信封,上麵寫著:“信呈常悅吾友。”

笑笑見到如此安排,給自己的一封信偏要轉了幾手,心中隱隱覺得不妙,連忙把信拆開。

信封一開,拿出來一疊東西,笑笑看了一樣又一樣,最後看的是寫著喬玨寥寥數語的素箋,一時間臉色難看到極點。

“繡繡,你什麽時候回京,我跟你一起回去!”

“喬玨叫你回去?你沒有皇上旨意,怎能私自回去!”

“我這兩天就發信給太女,說我要回去述職,你給我個麵子,等我一起回去。”

“信裏到底寫了什麽?”

“她把喬榕的庚帖還有她家三代家譜給了我,讓我娶她的弟弟。繡繡你不要騙我,皇上這次有處死喬玨的意思嗎?”

甄繡猶豫了一陣,才低聲道:“罪犯欺君,此事可大可小,皇上的意思我還不是很清楚。”

“那麽就是還有轉機,無論如何我也要救她一回。”

“你知道京城現在是怎麽個狀況嗎?自從賢皇女被逐,皇上的精神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朝中事務多交給太女處理,此事若是太女的意思,你想她會讓你回去嗎?”

笑笑怔了怔:“這是真的嗎?”

甄繡道:“自然是真的。原本喬玨隻是撤了官職,但太女立即提議讓我暫代此職,她的意思是不想讓喬玨回來了。”

笑笑沉吟道:“原來是這樣,看來我不能說是回去救人,隻能說是回去泄憤了。也真虧以前喬玨跟我有過過節。”

甄繡目光一閃:“你是指上次喬玨到豳州查你,回京後毫不留情的狠狠的參了一本的事情嗎?那時幸虧皇上對你還是寵信,動搖不了你,但我們幾個可都覺得這人太不容情了,枉費當初還是那麽談得來的朋友。……既是這樣,你還是要救她嗎?”

笑笑道:“你們都誤會了,她那時是不得不為。”忽然想起喬玨臨去時說的那句怪怪的話,信口問道:“那時你們替我不值,指的還有蕭琳嗎?最近好像沒怎麽聽到她的消息。”

甄繡撇撇嘴道:“別說你了,就算是我,她也很少搭理我。不就是調去內閣處理卷宗麽,眼睛都長到頭頂去了,不用上朝,翰林院也不用去報到,整一個見不得光似的。”

笑笑聽到她這麽無心一語,“啊”的一聲,叫道:“她不是不肯搭理你,她是不敢啊。我想她多半去了東廠。”

“東廠?這又是什麽?”

“或許這裏不叫這個名,那是特務偵緝機構,就是負責平時監視官員們的一舉一動,考查有什麽失德敗壞之舉,私下匯報給皇上……以蕭琳的性子,多半去了管檔案。她手裏掌握的都是大夥的把柄,直接向皇上負責,她是不敢跟你我甚至其他官員打招呼的。”

甄繡聽得連連點頭,“你這麽一說我覺得也像了,不然以我們的交情,便是要獨善其身,也犯不著遠遠見到我就嚇得躲起來,她是怕我問到她幹的虧心事啊!”

“什麽虧心事啊,你千萬別這樣想,以為她愧對咱們。她不跟我們打招呼是為了大家好,以後你就知道了。”

說著她不禁想起喬玨,這兩年來的冷遇,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為了今日,著著都有深意。她心中暗道,喬玨啊喬玨,你用心良苦,可歎我卻蒙在鼓裏,就算不談你我往日交情,就衝著你這番全盤相托的知遇之恩,我也得盡全力把你開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