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景悅二年的春天,京城大相國寺的桃花開得如火如荼。此地的桃花天下聞名,更有極其罕有的大重瓣品種。往年每到桃花盛開的時節,寺裏香客如雲,香火比平日要鼎盛得多,但今年香客雖多,卻都被拒在前殿,後園裏麵栽種的大重瓣桃花連同福壽佛堂都被封了起來,不讓外客進入。

佛堂裏麵供奉的是先帝雋宗及其皇君的長生牌位。

先帝雋宗重病之際,留下遺詔,要將牌位供奉在大相國寺十年,受香火熏陶,以滌淨俗世蒙塵。

雋宗皇夫趙氏寧君於雋宗大殮之日服毒身殉,景帝以側皇君之禮封之,並將其長生牌位也放在雋宗之側同受供奉。

雋宗生前不曾信佛,臨死前卻留下這封奇怪的遺詔,她生前也不喜大相國寺,死後卻安身於此,占住半園桃花,卻更為這大相國寺增添了幾分傳奇。

這日清晨,一個青衣僧人在佛堂前念了數遍經文,待爐中香枝燃盡,把案上香灰細細拭了,換上兩對香燭,方轉出佛堂,順手把門掩了。

一個小和尚正在門側靜候,見他出來,合十為禮,道:“澄月師兄,有人找您。”

澄月合十回禮,跟那小和尚去了。

拐過長廊,聽得後院中隱隱有嬉戲人聲,澄月道:“先帝喜歡清淨,後院還是不要讓外客進來了。”

他說話平靜溫和,語氣卻有著種不容置疑的鄭重威嚴。

小和尚道:“他們馬上就會離開。”

澄月不再說話,跟著小和尚來到側廳,推門進入。廳內坐著一個年輕男子,門開時對著來人略略眯了眯眼,似是被光刺了眼睛,接著清澈雙目便露出了一絲驚訝,然而這絲異樣表情一瞬即逝,那人最後隻是站了起來,對著澄月微一點頭,臉容沉靜如水。

反倒是澄月吃了一驚:“怎麽是你!”

小和尚在後默不作聲的掩上了門。

澄月上前兩步,似乎想去握住來人的手,但終於是止住,臉上泛起苦笑,道:“居然是你,沉璧!”

沉璧細細打量這叫做澄月的僧人,見這名曾與他誌同道合共研醫理,危急關頭性命相托,這位他平生最好的朋友,昔日被稱作朝中醫道第一人的男子,今日裏身上穿著青色僧衣,頂上青絲已淨,光頭上點了幾點香疤……他雖是沉穩淡定,此刻眼內已帶了濕意。

輕歎道:“月溪,我來看你了。”

澄月強抑悲涼之意,強笑道:“快坐吧,我是好久不見外人了,真是失禮。”

他自先帝故去,便借要親自供奉先帝牌位之緣由,自宮中遷出,在這大相國寺落足,已是大半年有餘。景帝一再請他回宮,都被他推托了,後來更強要大相國寺的主持,得道高僧靈湖大師替他剃度了。景帝見事不可回,隻得放他在這裏,對外便說皇君感念先帝,代自己在大相國寺日夜供奉,祈禱皇室百年平安。

沉璧通過笑笑的關係,知道林月溪是不打算回宮了,隱居在大相國寺內,卻不料他竟然是出了家。此刻見到他瘦骨嶙峋,臉上卻一派平和,比起當年那風骨清奇的男子少了幾分銳氣,卻多了幾分出塵之意,不期然生了幾分塵世留他不住的想法來。

他不擅言語,沉默了一陣,道:“在此平安清靜,也是很好的。”

澄月微微一笑,親手為他添滿了茶杯。

不料沉璧卻又道:“這裏與外麵隻一牆之隔,你就果真忘了紅塵麽?”

澄月此刻已經鎮定下來,淡淡一笑,他五官都不似沉璧清秀出色,但這般淡然一笑,瘦削的臉龐似罩上一層淡淡霞光,如曙色出現,極是恬淡清朗的。

“外間有百花,此間有朗月,外間有繁華,此間有清風。十丈紅塵,五色令人目迷,一襟空索,我心自有蓮花。這裏即是紅塵,紅塵之內有我,何時有過隔絕呢?”

沉璧心思是極靜的,悟性極高,雖然不知他這幾句話極有禪機,卻知道澄月是說這裏沒有什麽比不上外麵,外麵有的這裏都有,而且這裏有的外麵未必有,說來說去,就是說他自己在這裏呆得很好,比在外麵好得多。

他微微蹙眉,捧起茶杯喝了口茶。他原本就不大愛說話,此刻來意更是隨著清香的茶水都被咽回肚裏去了。

澄月此刻平靜了激動,顯得反倒比沉璧自如。他表麵看來溫和冷淡,其實骨子裏最是執拗,一旦決定了什麽事情,別的都是不管不顧的。昔日在太醫院有人欺他年輕寡言,他也不曾正麵對抗,隻是稱病不肯回去上班,沒人能奈何得了他。當日決意出家,把那決心一下,從一開始的冷戰僵持到以死相挾,為了離開後宮,他可是什麽都鬧過,到得今日,回首前塵,心態已有了一種風雨過後的從容。

見到昔日好友難掩寥落之色,反倒想安慰起他來。

不禁說道:“以往我常嫌俗世事多,不能讓我安心研究醫理,不想今日竟得了這麽一個機會……”

見到沉璧仍是愁眉緊鎖,便開了他個玩笑:“反倒不像你,現在欠了一身情債,看來是比以前更……”

沉璧忽然抬頭,清淩淩的眼神掃了他一眼,正要開口。

忽然外頭有人“格格”一笑,“抓住你了!”掩著的門忽地被人推了開來,一個小孩一跤跌入,後麵一個撲了個空,滾將進來,壓在先一個身上,兩個跌成一對滾地葫蘆。

兩個小孩都是兩歲許的模樣,一般綢褲短襖打扮,都長得粉妝玉砌一般。被壓在地上那個頭發在腦後編成一根小辮子,辯梢上墜了指頭大小一顆明珠,襯得眉目如畫,烏溜溜的眼珠往兩個大人一溜,發現被人瞪著,嘴一扁便哭了出來。壓在上麵那個梳著兩根衝天辮,紅噴噴的臉蛋,漆黑的眉毛高挑,真是神氣,爬起來便叫道:“抓住你了!”動作利索,說話伶俐,半點不像個才兩三歲的孩兒。

忽一眼溜到沉璧,嚇了一跳,飛快的眨眨眼睛,叫道:“爹……”

沉璧沉著臉道:“不是讓你們到院子裏玩,不許四處亂跑的嗎?”

衝天辮小孩又眨眨眼,不說話了,扁了嘴,眼裏噙著兩汪眼淚,死死忍著不往下掉,剛才的神氣已變成了可憐巴巴。

這時外麵有人喊道:“平安,如意,你們在裏麵嗎?”

一大一小在敞開的廳門往裏張了張,大的那個一眼見到澄月,雖是背著光,也見到他俊美的臉上顏色一白。忙轉開臉不知跟誰說道:“孩子貪玩,我管不來。碧羽,去把你弟妹叫出來。”推了旁邊那小孩進來。

那小孩四五歲年紀,長得結實,眉是眉,眼是眼,雖然還沒長開,已可看見臉盤兒滿是俊氣。他身上穿著藍色的錦緞袍子,穩穩當當走進來向兩人行禮,“三爹爹,大師好!”動靜跟語氣都像個小大人似的。

澄月不動聲色的閃開身子,不受他這禮。

碧羽走過來扶起還趴在地上抹眼淚的小孩,低聲道:“平安,別哭,快跟我出來。你爹爹跟大師說話呢。”

小平安原本就是怕他爹罵他,一邊抹淚,一邊偷瞧他爹臉色,見到好像沒有生氣,眼淚便收了回去。

如意搖搖晃晃走過來,牽住碧羽衣擺,回頭叫道:“爹,我走了!”

沉璧瞥了眼旁邊泥塑木雕一般的澄月,忽然道:“這是我的一雙兒女,今日帶他們來看桃花,都是兩歲多了。”

這話說得蹊蹺,誰不知道常太傅擅離職守,導致湯河缺堤,就是為了她的三夫君難產,便是為了這一對龍鳳胎。這兩小孩可說是自一出世便人人知名。既是同胞而出,怎麽叫做“都是兩歲多”呢。

澄月聽他這麽一說,臉上肌肉突然一陣顫動,抬步走到碧羽和平安麵前,蹲下和聲問道:“你的名字……叫做平安?”

平安見到這個大和尚突然離自己這麽近,嚇得往碧羽後麵一躲,不敢應他。如意搖搖晃晃插過來道:“我叫如意!”

澄月一瞬不瞬的盯著平安,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平安躲在碧羽後麵,緊緊扯著他衣袍,拚命往後縮,扁了嘴。

碧羽雖然比他大了三歲,但到底是個才六歲的小孩兒,見到這大和尚突然對自己幾個表現出出乎意料的興趣,不禁也慌了起來,隻拿眼去瞧沉璧。見沉璧爹爹不作聲,遲疑著說:“大師,這是我弟弟……他小……您別罰他……”

澄月眼角一陣抽搐,“我怎麽會罰他呢……我……”他說不下去了,從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托在掌心,遞了過來。

“平安,這是一串平安佛珠,給你好不好?……它會保佑你一生平安。”

平安瞪大眼睛瞧著那串菩提子佛珠,眼珠轉動,滿是好奇,卻又沒有膽子來取。

一旁如意伸出小手道:“好可愛……我也要!”

沉璧低聲叱道:“如意,那是大師給平安的,你不許動!”

如意縮回手去,小嘴又扁了起來。

平安被他爹一嚇,把腦袋又縮了回去。

澄月隻是維持著那個姿勢,一直沒有動過。

等了片刻,碧羽後麵伸出隻胖乎乎的小手,飛快的把佛珠取了去。

澄月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碧羽向他施了一禮,一手牽了一個,轉身出門。

門外那人正候著,等了半天才見人出來,早就不耐煩了,嘮叨道:“蘑菇這麽久,人家還要說話不說……都讓你們在院子裏玩,這裏都是佛祖,沒什麽好玩的。”

如意頂嘴:“才不是。平安就有好玩的!”

碧羽嚇了一跳:“別說了!啊呀,我們去院裏捉蟋蟀。”

“還捉呢……上次你的紅頭將軍明明說給我的,結果讓你爹……”

“你這沒上沒上下,我好歹也是你四爹爹……何況我堂堂……怎麽會搶你的蟋蟀……”

說著一行人去遠了。

澄月一直臉帶微笑站著,直到人聲聽不到了,才轉回位置上坐了。

沉璧道:“他們未曾見過大相國寺的桃花,慕名而來,打攪了寺裏清靜。”

澄月道:“這裏即是紅塵,沒有什麽打攪不打攪的。”

“我替平安謝謝你的佛珠了。”

“不,不要說謝。他代我生,我替他死,我即是他,他即是我……惟我與他之間,永遠不必說謝。”

沉璧默然良久,終於淡然一笑,“也是。”

兩人一時無話,不約而同捧杯看向外間,重簷下紅影重重,風光旖旎。

這一邊常太傅家眷到大相國寺賞花踏青會友,那一麵景帝微服私訪染恙太傅。

入春以來,常太傅道花粉引發過敏症,身體不適,在家休養。文武百官都習慣這太傅的多愁多病身,反正自從被先帝不知從哪個旮旯挖出來放在朝中後,此人上朝的時間遠遠比不上其外放的日子長,大家已經習慣了在殿上看不到她的身影。

現在新帝登基,大家又漸漸習慣了她三日兩頭稱病告假,都覺得她是福薄之人,難承皇恩,是以才一病再病。

景帝慕容媗卻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她的太傅不是身體不好,而是有心病,而且最重要的是,此人懶得出奇!

兩人間有些秘密心照不宣,慕容媗也對她很是縱容,但這次常悅的長假放的太久,都放了半個月了,還是沒有一點要回朝的意思。

慕容媗暗道她這次不是真的病了吧,忍不住親自來訪。正好丹麒和沉璧都帶著小孩到大相國寺去了,喬玨是以特殊原因準許辭官的官員,收在太傅府中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平時已是不見外人,更何況皇帝親自來了,更是避之不及。是以今日負責接待的隻有煙嵐一個。

慕容媗用了些茶點,問了太傅的病情,然後便說要親自去看看。

煙嵐連忙勸阻,卻哪裏攔得住皇帝,隻得讓她稍候,讓他先作安排。過了半晌,才帶她去。

慕容媗等得不耐煩,卻又不好發作,隨著煙嵐到了常悅房中,隻見紗帳低垂,榻上那人錦被蒙頭,臉對著牆正在高臥。

慕容媗打發煙嵐出去,煙嵐欲語還休,終於低聲道:“小姐得的是花粉熱症,大夫說會傳染,請皇上保重鳳體,勿要呆太久。”

慕容媗揮了揮手,摒退了左右,隻留下自己在常悅房中。

她嗅得房內濃濃的藥味,知道此刻榻上那人果真染病,又見她病得模模糊糊,連自己來了也不知道,不曉得下榻行禮,原本稍有的怨懟之心也消減了。

她坐到床頭的春凳上,低聲喚道:“太傅,太傅,朕來看你了。”

榻上常悅依舊熟睡,恍若未聞。

“你稱病好久不來上朝,禦史參了你一本,朕當廷罵了她,以後再沒有人敢不長眼色的了……蘭陵嬢在兵部幹的很好,隻是她性子有點傲,與人處不大來,很多事情做對了也沒有人感激,朕倒想,這樣的人才,不如調到刑部,這樣更適合她所長……你管過的豳州,現在是越來越好,朕派去的太守幾次來奏想修改製度,朕都駁回了,朕想讓她們看看,朕的太傅才識過人,定的法度是最好的……”

一番政務說完,又說私事,後來連上個月賜的百花繡金裘合不合身都問了,又說今日帶了些祛除熱度的珍貴藥材來,榻上那人始終毫無聲色,連一個動作也沒有,也不知是睡死了還是暈迷了。

慕容媗靜了一陣,忽然低聲歎道,“朕知道你對朕頗多誤解,此刻是對朕心生怨意,可是?”

她這麽一問,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又歎了一聲,道:“林月溪自請離宮之事,確實是朕對不起他,可是……”

榻上那人忽然低聲道:“皇上,請您別說了,我都知道。”

慕容媗動容道:“你醒了?你都知道?”

榻上那人含糊的說:“臣還在病中,腦子不大清醒,皇上說的事情不大明白,但臣現在不能再想了……”

慕容媗忙道:“不錯不錯,你有病在身,朕不該說這些不快的事情讓你難過。”

想了想,道:“等你身體好了,朕擺個百花宴,請群臣飲宴賞花遊園怎麽樣?你上回主持的中秋之會佳客雲集,成就了多少姻緣,這麽多年了,朕還一直難忘……”

突然想起當年就是這樣定下了林月溪的,話聲一頓,不能再說下去。

常悅在被下道:“那很好,這次就讓皇上辦吧,臣去坐享其成就行了。”

慕容媗聽得她並無異狀,稍稍放心,道:“你是朕的得力臂助,況且舉辦這些事情又有經驗,最是適合不過,隻是你現在這樣,朕又不舍得你操勞……先帝的喬學士又教你得了,朕現在身邊的人才有掌文的,有管武的,就是沒有人如你點子那麽多。”

常悅歎道:“皇上,你這是在說臣耽於玩樂,不學無術啊。”

慕容媗一笑:“聽得你還懂跟朕說笑,便知你身體已無大礙,朕這就放心了。你好好給朕養病,快快回來上朝,莫教朕的好好的百花宴挪到夏天辦!”

說著便道:“你好好養病,朕這便走了。”

常悅道:“謝謝皇上,臣渾身無力,實在不能相送……”

慕容媗道:“你好好躺著吧,不必送了。”

站起來卻又道:“隻是你雖不能起身相送,可否讓朕見你一麵?”

常悅道:“對不起了皇上,我是花粉過敏,滿臉發腫,醜得嚇人,請皇上給臣一個臉麵。”

慕容媗笑了一笑,居然道:“太傅從來不以貌稱道,何必介懷呢。”

常悅叫道:“哎喲,皇上你這是在寒磣我!趁我生病,還要取笑!”

慕容媗笑得忍不住,終於是邊笑邊出了門。

榻上之人等她笑聲消失,又靜等了片刻,見無動靜,方伸個懶腰,掀被跳下床道,“哎喲,真是嚇死我了!”

在房內活動了幾下手腳,叫道:“熏得這一屋子藥味,差點沒憋得我背過氣去,笑笑,這次要是我真的病了,看你拿什麽來賠!”

一麵說一麵去推窗。

窗戶一開,窗側人影閃出,一人正正與她打個照麵,竟是滿臉怒容去而複返的慕容媗。

慕容媗原本鎮定從容的臉已氣得青白,仔細一看,身體還在微微打顫。她瞪著窗內呆若木雞那人,寒聲道:“甄繡,朕的好愛卿,你怎會在朕太傅的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