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媗讓鍾儀跟笑笑一起去。

按說鍾儀一直是太女派,而且笑笑親眼看見鍾儀是逼宮的主力,事後慕容媗登位,鍾儀居功甚偉。以慕容媗這樣念舊的性格,鍾儀沒有理由隻是一個一等侍衛三品官。可她偏偏就是,而且沒有一點要升官的跡象。

不過慕容媗還是很喜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找她,把她當親信來用,卻不給她相應的官職,權力也是辦一次事給一回。而她竟也不以官微瑣碎而感到不快,雖然恒常是那副精神不振的死樣,但笑笑知道她其實很喜歡幹這些零零碎碎別人看不上的工作。

這兩個人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讓人霧裏看花瞧不透。

不過笑笑還是很喜歡跟鍾儀搭檔出公差,在豳州共處那兩年,培養出不少莫逆的感情,雖然鍾儀這人看上去比她更懶,嘴巴比她還毒。

這上下,她騎在馬上盯著好像勤勞的螞蟻一樣往馬車爬上爬上的太傅,瞧了好一會兒,抽冷子問:“新歡?”搖搖頭,又似不解又似鄙夷,“好像沒長開!”

笑笑瞪她一眼:“去!那是我弟!”

鍾儀翻翻白眼,她眼睛眯起來比笑笑更小,幾乎都看不見了,這麽一翻,好像閉氣暈過去一般。

“他是病了,身體不好,我帶他出來休養休養。”笑笑不服氣:“他身體好的時候看著可精神哩!”

鍾儀說:“休養最好的地方在**。”

笑笑罵道:“你這色鬼,隻會想到這個,男女之情除了情愛不是還有友情麽。”

“嘿,你的友情不是都用來拐人回家的嗎?我的耳朵不是有毛病了吧,你竟然會嫌多了?”

笑笑怒道:“你還有完沒完了,別把旁人都想得跟你一樣。”

鍾儀懶洋洋的笑道:“我又怎樣了?”

笑笑道:“跟你一樣……”本想說“齷齪”,但想這人倒真是不好男色,私生活純潔如一張白紙,還真是難以置喙。

咽了口氣,笑道:“跟你一樣無情啊。我說,在豳州那個苗族少年對你多好啊,你也沒有動心,你到底想要個怎樣的人?”

鍾儀笑笑說:“要你管!”

“我是擔心啊,擔心好友你下半生沒得著落,最後要出家當姑子去!”

鍾儀說:“你真要關心我,也不必擔心,真要有那麽一天我沒有地方好去,搬到你家裏住就行了。”

笑笑道:“那怎麽好屈就你。”

“那不是屈就是修行,到你家住住比當姑子好得多。你家裏有四五六位爺,每天晚上處的都不同,偶爾還帶個把新鮮的回家換換口味,我每天看著就當作修煉,紅塵十丈,目迷五色,說的就是這個了吧。到得我見色即空的時候,就是得道了。”

笑笑說不過她,撇著嘴不哼聲了。

鍾儀還不放過她,在馬上竟也不挽韁繩,抄著手,眯著小眼歎道:“太傅,你從剛才到現在,都讓我想起了一句古詩。”

笑笑知道她狗嘴裏絕吐不出象牙來,鼓著腮不搭理。

鍾儀笑嘻嘻的拖長聲音吟哦道:“好一番‘謝了荼蘼春事休’啊。”

雖然鍾儀百般調侃,笑笑從不把她說的話放在心裏,該幹嘛還是幹嘛。

反正一路閑著沒事,她就把服侍景明當作主要消遣。每天準時提他吃藥喝湯,往他手腳的傷痕上塗藥膏,到了風景優美的地方還讓車隊停下,讓人下來逛逛。

也難怪鍾儀說她,這趟公差出得可真是輕輕鬆鬆,春色無邊。

景明一直有點畏畏縮縮的樣子,小模樣兒怯生生的,像是飽受驚嚇的小兔子。笑笑記得他以前喜歡說話,喜歡纏著自己,可現在這些都沒有了,他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偶爾凝視著塗了藥膏的手背,眸子驀然一片晶瑩,泓然欲滴。

笑笑開始總是安慰他,後來就不說了,隻是看到他這樣的時候,就會把他手抓過來,不讓他盯著看,要不就是把他頭按在自己肩膀上,輕輕的拍著後腦勺。

大概是很曖昧的情狀吧,可在笑笑心裏,景明還是那個心裏好像水晶一般的少年,這些動作她自然而然做出來,不染一點雜質。

她肩頭的衣服總是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不過她希望就在這不長不短的旅途中,他把下半生的淚水都流盡,下一程就再也不要哭了罷。

到了涼京,已是花愁柳慘的暮春時節。

眾人方到,便見到城中太守領著眾官員迎出城門。一行人中,笑笑見到了一個熟人,正是當年糾纏沉璧的鄭捷。她當年為了沉璧從邊關請調進京,不久沉璧歸了自己,她又請外調,卻原來是調來此地當了駐軍。鄭捷朝她行禮,見到隨行的馬車略皺起了眉頭,她後麵跟著一個長得很是紮眼的年輕軍官,似笑非笑的打量著笑笑,神情不馴。笑笑覺得她很是眼熟,卻總是想不起來。

慕容熙並沒有出迎,或許是自矜,笑笑也不放在心上。

涼京眾官員大擺筵席替這些欽差接風,晚飯後還安排了一係列的娛樂活動。這涼京的主要經濟來源來自於它的娛樂業,這裏集中了全國最高檔的舞台歌榭,也有最大規模的花街柳巷。

笑笑坐在轎子裏,穿過燈紅酒綠的街頭,笙歌頻聞,嬌聲嚦嚦,頗是目不暇接,心中不禁感歎,雋宗對這個小女兒還是很好的。這個涼京,怕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富饒之地了吧,就這樣封給了小女兒。……不過把自己的女兒放在這般熱鬧**之地,就不怕金粉堆裏銷了她的誌氣嗎?

忽然覺得不對,這裏娛樂業這般發達,人來人往的,聯係個把造反活動還真的是很容易。

眾人簇擁著主角們進了最豪華的一家柳坊。笑笑想起自己以前在蘭陵郡被趙薑拐進柳坊的事來,那還是當地最有水準的柳坊呢,才剛進門,就讓眾人手裏張搖的手絹晃花了眼。現在這一家,低緩得好像潺潺溪水一般的背景音樂,安靜的言語,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一切都是溫靜舒緩的,透出一副高雅勁兒。

就連鴇父到小倌,臉上都是淡淡的,一副漫不經心的疏離勁兒,反倒顯得個個都與眾不同,好似非得讓你供著求著千金才能買到一笑。

這個地方,難得的沒有平常柳坊總洗不掉的那種脂粉俗氣,讓人不敢冒失,算是很有格調。

不過笑笑也沒覺得有多好,這裏少了那股熱騰勁兒也就不似柳坊了,花了錢還要來貼你的冷屁股,誰願意啊!

不過還真有人願意,而且還不少,笑笑發現這裏雖然很安靜,不過客人可真不少。樓上樓下總有三十多間廂房,無一裏麵不是燭影搖動,人影綽約的,不過大家受到環境氣氛感染,都很規矩,沒有鬧出些讓人冒汗的異聲來。

涼京太守訂了的一間大廂房,請眾人坐下,精致的酒食流水一般捧了上來。上菜的人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身上都穿著潔白如雲的及踝長袍,腰間束著淡緋色的絲絛,袖子裏露出捧著盤子的瘦巧手腕,動作輕盈得像是一隻隻小鴿。

涼京太守笑嗬嗬的說:“常大人,鍾大人,這些孩子都還乖巧,要是看上了誰就把他手裏的盤子留下就行了。”

說著好像配合自己的話一般,伸手抓住正把果盤端放在她麵前的少年的手腕,一把把他扯進懷裏來。那少年紅著臉,很配合的歪在她懷裏,嘴角笑笑的。

笑笑覺得沒什麽意思,也不管給自己倒酒的少年老是在自己麵前晃來晃去,隻不出手留他。反倒是一向不長眼色的鍾儀卻留了人,還一留兩個,左一右一的擺著,令到笑笑大為驚訝。

鍾儀察覺到她眼神的驚異,笑道:“我不是姑子,也不想做。”手中杯盞喝了一半,另外一半遞到右邊的少年嘴邊,灌他喝了。

“你不是姑子,你是假道學。”笑笑在心裏翻白眼。

“你不用嫉妒我,我了解。”

“你了解什麽?”

“懼內嘛,那是人之常情!”

“胡說,我從來不懼內!”笑笑反駁。

“要是不懼,怎地連酒也不敢喝了?”鍾儀笑嘻嘻的又喝了一盞。眼神有意無意的瞟著門外。

笑笑隨著她視線看去,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影,不禁跳了起來,“他怎麽來了?”

太守從旁邊少年懷裏抬起頭來,睜著微醺的眼,笑道:“常大人看上誰了?直接拉進來便是。”

笑笑道:“我去去就來!”快步出房,聽到身後一陣了然的笑聲。

她出得橫廊,見到站在廊內的兩個少年聞聲回頭,臉上露出詫異之色,卻都不是她要找的人。方才那個熟悉的人影已經消失無蹤。

明明看到那人就是景明,可他現在怎麽不見了呢?她心裏嘀咕著轉了幾圈,還是沒有找到人,暗想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可是身影相仿的人會有,那跌跌撞撞好像隨時會絆倒的樣子還有別人會這樣嗎?

不過他明明在驛站裏休息,怎麽會自己來這裏呢?她搖著頭,自己回房,忽然發現,所有的房間看上去都一樣,她……迷路了。

她盲頭蒼蠅一般轉了幾圈,最後終於還是抓了人來問,一個少年帶她到了門前,偷偷的瞧著她,低聲問:“大人,要我陪您進去嗎?”

“不,不用了,裏麵有人等我。”

一開始她死撐著不問人自己找就是怕這個,她從荷包裏掏出塊銀子給那少年,裝作看不到他臉上失望的神色,推門進去。

在看清楚房裏發生的一切時,她原本準備好的一些應酬話全都說不出口。房裏的人全都軟倒在位子上,有的還滑倒在地,臉上都帶著不正常的潮紅,眼神迷茫。

笑笑聳聳鼻子,房間裏的空氣彌漫著一種詭異的香氣。

“著道了!”她心中警鍾長鳴,回身正要推開房門,突然聽見廊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往這邊而來。

她心內一轉,飛快跑到自己位置上歪下,裝作中毒的樣子。

有人呼的一聲往她耳朵吹了口氣。

她一別臉,見到鍾儀眯縫著眼睛笑笑的看著她。

“你沒事吧?還玩?小心丟了小命!”原本是擔心的,但看她那死樣不禁就來了氣。

鍾儀笑笑:“是迷藥不是毒藥,隻是沒了力氣罷了。”

“你等下別亂動,讓我應付。”笑笑叮囑。

鍾儀懶得連頭都不點,不置可否。

“要不你還是裝暈過去吧。”笑笑覺得這些人是衝著自己來的,下的是迷藥而不是毒藥,可能要跟自己談條件,她怕其他人等會被殺人滅口。

鍾儀笑笑說:“裝暈倒不必,裝死就會。”

笑笑真沒有見到這般泯不畏死的人,正要教訓兩句,忽地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了,她忙閉了嘴,裝作沒神沒氣的樣子驚恐的盯著房門。

當那個人踏入房中時,笑笑不由自主像個傻瓜一樣張大嘴,現在她臉上的驚愕表情已經完全不用裝了。

領頭的是個身穿雲紋錦衣的年輕男子,一張線條柔潤的團子臉,水靈靈的杏目眨動時眼底有片片桃花。

笑笑瞪著他走近,心裏發出一聲呻吟。

興許看到她平日一雙眯眯眼此刻瞪得牛眼般大,那人嚇了一跳,轉頭問後麵的人:“她怎麽沒有暈過去?”

“她練過武功,所以神智還清醒,但這藥藥性綿長,她現在一定連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王君不必擔心。”

那人點了點頭,“我跟她說兩句話,你們先出去吧。”

眾人退出,那人緩緩走到笑笑麵前,低聲道:“太傅,又見麵了。”

笑笑不出聲不成了,把張大的嘴合攏,苦笑道:“柳公子,你好!”

這個人正正就是慕容熙的王君,甄繡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柳禦史家的公子,柳玉言。

柳玉言冷冷的瞧著她,平靜地問:“欽差大臣的聖旨在哪裏呢?”

“什麽聖旨?”笑笑詫異的反問,回過意來,“沒有聖旨,隻有口諭。”

“什麽口諭?”

“讓我來看看你們缺些什麽,回頭讓從國庫裏撥。”

柳玉言俊秀的臉上露出一絲譏笑,“太傅大人,人道你足智多謀,果然是真的。不過你現在也不必瞞我了,顯戮還是暗鳩,你就明告吧。”

“顯戮?暗鳩?”笑笑苦笑了:“你誤會了,皇上沒有想要害你們,她也不信你們會……”

“你不必騙我了,她那樣狠毒的人,怎會放過我們!”柳玉言冷冷的說:“當初她為了害我,連自己的孩子也能下狠手,她什麽樣的事幹不出來!”

“……”講到這事,笑笑有點心虛,半晌道:“此事或許有所誤會……”

“誤會?”柳玉言冷笑:“她一手毀壞了我的名聲,我堂堂禦史的公子,皇女王君,成了一個嫉妒王孫心狠手辣離心悖德之人,這比要了我性命更難受!”

“你可千萬別那麽說!賢王女為了你永不返京,你就算生氣,也不可辜負她一片深情。”笑笑急忙說道,又左右張望:“今天的事情是一場誤會,我告訴你,皇上沒有讓我來害你們,你真的想錯了。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計較,我現在要見慕容熙。”

“你不用再騙我了,我雖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可也不是這麽好騙的!”柳玉言悲憤的說:“你們先是誣蔑她想造反,又遣人來下毒,趁她患病之際又領兵來要她性命,你們一心趕盡殺絕!”

笑笑大吃一驚:“賢……賢……她中毒了?”

柳玉言咬牙道:“她已是命在旦夕,她要是去了,我也不活了。但死之前,我定然要替她報仇!”

笑笑苦笑道:“冤有頭,債有主。她中毒的時候我人還沒到,你怎麽拿我來報仇啊!”

柳玉言臉上閃過一絲慚愧之色,咬了咬嘴唇道:“我此生都沒有法子取那狗皇帝性命了,你,你是狗皇帝最寵愛的人,我……”忽然摸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來,叫道:“你……要不是你顛倒黑白……你也不是好東西!”

這時隱隱外頭有人叫道:“不要……唔……”已被人掩住嘴拖走了,那叫聲好不熟悉。

笑笑急道:“你好端端一個大家公子,王女王君,手上沾了血,你以後不會做噩夢麽!好歹我以前跟你妻主,跟你還有點交情,你還真的下的了手?”

柳玉言低聲道:“就是念在你曾經也助過我們,我才……把這些事說與你聽,不使你做個糊塗鬼……”

笑笑見到他拿著匕首的手直顫,顯是心裏緊張至極,但又死撐著非要紮下來,真要把自己殺了恐怕他也得丟半條命。原本她可以一伸手就奪了他的武器,挾持他以解眾人之圍的,可她見到旁邊鍾儀眯縫眼裏麵隱約閃動的寒光,心裏忽想,皇上讓鍾儀跟自己一起來,未必不是存了察視之意,若真是確定慕容熙有造反之心,定然是一番屠戮。

她心中低歎,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托在手上遞過去道:“你看這是什麽?”

柳玉言緊張至極,一點也沒有想到所謂一根手指不能動的人怎麽忽然能掏出樣東西,顫聲道:“無論是什麽東西也救不了你了,我,我現在要殺了你了!”手中匕首顛顫顫抵到她胸口。

笑笑歎了口氣,自己解開那個那個小布包,柔聲道:“這是治你病的櫟樹霜……皇上知道你有哮喘舊疾,讓我帶給你的。”

心裏叫道:“繡繡,你別怪我,我雖然騙了他,可這是為了救他。”

柳玉言臉色大變,搖頭道:“你不用騙我了,她,她怎會……”鼻子嗅到那種清熏入腦的藥味,手已經抖得拿握不住匕首。

“是真的,要不是神通廣大的皇上,誰有這般大的能耐替你一下子找了這麽多的奇藥。”

瞧著柳玉言臉上神色,緩緩又道:“其實當年之事,皇上也很是內疚,要不然,她也不會……她這次遣我來,就是讓我看看你們兩口子過得好不好,缺了些什麽……大家還是一家人,你千萬別誤會了……”

柳玉言瞪著那包藥,身子發抖。要待不信,可真是有證據明明白白擺在眼前,這櫟樹霜是稀罕東西,能治哮喘這個偏方也是少有人知,這麽一小包東西即便花費千金,誤了櫟樹結霜的時日也是尋不來半點。這常悅若是有心來降罪殺人,怎會揣這麽一包東西在身上。

可要是相信了她說的話,那麽這兩年來的小心謹慎仍是換來風言風語,王女中毒,這又是為了什麽?

他心中一片縈亂,忽聽常悅歎道:“你千萬莫要因為自己想左了,累了自己,也累了王女啊!”

心頭一震,手中匕首便抓不住,“叮”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吃了一驚,想去撿回來,笑笑飛起一腳,把匕首踢到牆角去了,叫道:“迷途知返,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你快帶我去見你的妻主,解毒我最在行!”

柳玉言身子簌簌發抖,忽然用力一推笑笑的手,把那包櫟樹霜掃落在地,白色粉末若霰雪飛散,清芬的香氣充滿全室。

柳玉言掩麵哭道:“我不要她這般充好人!她若真是好人,那我……我的名譽算什麽!王女的忍辱負重又算什麽……”

他哭得渾身發抖,飛快的衝了出去。

笑笑垂頭看著那些粉末紛紛灑了一地,暗歎道:繡繡,你三年來的心思,也就換了這一撤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