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直到了午後才停了下來。

那幾個門人見到宗主受傷,都覺惶恐。

喬玨神情倦怠,隻淡然道:“此次僥幸,下不為例。”

他不追究笑笑追究,大聲道:“慢著,今日這意外險些要了我性命,往後若想我好好配合,事事都須得交代清楚!現在我要先知道跟永家賭約的來龍去脈。”

現在自己是受保護的重要人物,雖然諸位是專業人士,可是要把我蒙在鼓裏任人擺布,這樣也可以完成保護大業的話,對方豈不是很無能?說到底,這不但是個麵子問題,也是個講究互相尊重配合的問題。

馬夫聽了,轉頭去看馬,好似沒有聽見,廚娘無語,默默拭擦著她那柄形狀怪異的菜刀。此時那小廝輕輕一笑:“大人要知道事情始末,問我就行。”

笑笑盯著她:“原來是你,你就是天牢裏那牢頭!”

雲中子被識穿行藏,也不再掩飾,把頭上戴著的青緞小帽摘下,露出木簪子盤著地道姑高髻,笑嘻嘻的說:“此行始末須得從大人的人劫講起。小人道號雲中子,大人且聽我細說從頭。”

雲中子將喬玨入獄後發生的幾件大事擇重要的說了,笑笑聽得訝異非常:“這麽說我正在經曆人劫?這人劫又是個什麽東西?對了,你跟我以前遇到的一個道姑說的倒是一樣。”

雲中子笑道:“大人說的那位道號可是喚雲霞子?”

笑笑仔細回想當日金殿滴血驗親的情景,道:“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好像聽見寧君叫她王天師。”

“天師?”雲中子嗤笑一聲:“她俗家姓王,道號喚雲霞子,算起來是我師叔,可她早就被逐出門牆了。”

“不過她真本事還是有的,說你五年內有災厄可是?她能算出你有災,可算不出是怎樣的災,是天災還是人禍。她地道行不過爾爾,怎配稱為天師。”

笑笑懶得聽她胡吹,打斷道:“就算有禍那又如何?你既然算出來了,不應幫我趨吉避凶麽?”

“能避的那叫禍,可你這種不能避的,叫劫。劫分兩種,一是天劫,二是人劫。天劫是老天降禍,人劫是因世間人而起。”

“不會吧,不是說修仙的人到飛升才曆天劫嗎,我又不是修仙,好端端的為什麽有劫?”

“非常人行非常事,你曆這劫是命數注定,不定老天爺要給你安排一場大福分,又怕你擔負不來,先讓你曆曆劫,鬆散下筋骨。”

笑笑垮下臉來:“我最怕麻煩,可不可以不要?”

“不要不行啊,你這不是已經開始了麽。”

雲中子掐指道:“現在推演起來,你這劫怕是幾月前已經種下。你到那涼州,替皇帝辦事,得罪了永家死士,劫已種下。收留故人,還是個有異心的,他引狼入室,下毒害你,這是一死。這人把凶手放了,這凶手是個一流的刺客,若是沒有被旁事絆著,怕你也是一死。宗主為你得罪永家,以你性命一賭,也是一死。皇帝貿然遣你出京,恐怕也沒安什麽好心……你看看這幾月來,多少人受你牽連,便知此劫很是凶險,不說不能避,就是少了點正麵的勇氣,怕也會被吞噬得渣兒不剩!”

看見笑笑臉上變色,喬玨不滿道:“這些都是湊了巧宗,過去的事兒就別說了,還不如說說往後的安排。”

雲中子道:“說到這人劫,隻要在經曆了就知道了,還能逆著推上去找到哪裏是源頭,可要到何時結束那可沒個準。要知道世間諸事,以人事最為複雜。要說到化解的方法,根本隻有一條,就是與人為善,舊是舊了些,可是有用。把周遭的人心都收服了,敵意化解了,自然沒人想為難,便是有少數不長眼的,得道者多助,也不怕她來。”

“化幹戈為玉帛麽,這個我懂。”笑笑重重點頭,“今日那場紅雨是怎麽回事?那些永家刺客怎麽樣了?”

“紅雨是化西城,就是拿披雲刀的,作的一個法,叫做五鬼運魂法,是個邪法。那些個紅雨是拿上等朱砂混了冤死人的血化在雨裏,那雨是車夫杜天寧引來的,無根水、朱砂、冤血,化一起作的這個法。接近的人會感到陰氣侵膚,好像感了風寒一樣,暈頭流涕,渾身無力,要是沾了那朱砂血水,身上會發起膿包,奇癢無比,慢慢爛開來,把人的三魂七魄中的兩魂化了去養鬼。”

笑笑聽得毛發倒豎,一陣不舒服,但見雲中子滿臉得色,旁邊的車夫和廚娘雖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但也目光炯炯,現出得意樣子。索性再拍拍她們馬屁。

“這五鬼……魂法可真是厲害,你們三個人就頂她百十人哪,果真是不世異人!這般厲害,若是喬氏一族多幾個你們這般的能人,豈不是任對方千軍萬馬我方也隻是揮揮衣袖的事兒?”

這話一出,三人頓時滿臉紅光。雲中子樂嗬嗬地道:“大人謬讚了。不過我三人已是族中頂尖的好手,要再找出如我三人這般的,恐怕五十年中難尋第四人了。”

“兵貴精不貴多,三位身懷絕技,怕已當得半個天下了。”

雲中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隻道:“過獎!過獎!”

喬玨歎道:“常大人,你真的是過獎了。我這三位門人法力雖然高強,但畢竟是個凡人,不是神仙。他們的法力也就是夠庇蔭我們這五十來人,要說想在千軍萬馬前頭護住一支軍隊,恐怕得如來佛祖出手相助才行。”

笑笑這才明白喬玨為何沒有事先聲張,原來是怕她多帶了人,不好照顧。

笑道:“一身法力,隻要護著最應護之人也就夠了,難道我還抵不過一支軍隊的重要麽。”

一席話說得三人都笑了起來。

笑笑見得大家高興,打鐵趁熱道:“雲大仙剛才說的話我聽明白了,要與人為善,化解禍端。我看今日永家人吃虧不少,按說她們刺客家族自是視生死為等閑,可照你剛才的說法,什麽化魂長瘡的實在受罪,我看這也是一個賭約,不是要滅人全族。要不跟她們能說話的談一下,要是她們認了輸,就替她們把這邪法解了如何?”

雲中子聽了,沉吟了一會兒道:“這事說也不難,隻恐老天爺不高興。”

“這法是咱們施的,也是咱們解的,要說有不滿意的,也是閻皇爺才對,少了幾個到地府報到的。又關老天爺什麽事了?”

“大人這般仁厚,看來費不了多少功夫就把這人劫給解了,那老天爺出了手,卻奈何不了你,怎會樂意麽!”

笑笑這才知道她拐著彎兒稱讚自己,不禁哈哈一笑。笑畢卻道:“這一路就倚仗三位了,我對三位那是打心底的信服,隻是今日之事……”

這話一出,三人微有尷尬。還是雲中子道:“今日布這璿璣天網陣原本可保萬無一失,可是,咳咳……百密總有一疏,那個上等朱砂我們行五鬼運魂的時候用光了,璿璣天網用的是次等的,不想那買朱砂的家夥竟騙了我們,混了雜質,對方也有好手,瞧出破綻,才教她破了車壁。”

笑笑“哦”了一聲,“那現在朱砂買回來沒?”

“朱砂要待明日到大些的村鎮上才能買得,現下仍得用這摻了紅石沙的。隻是我們知道了它不抵用,會加上童子眉。”

“童子眉?那是個什麽東西?”

“是童男子的血。我們剛才已跟這村裏一戶姓李的打了招呼,十兩銀子,請她家三小子半碗血。”

“哪裏用得了這麽麻煩呢,還要去割人。喬玨剛才流了好多,衣服上盡是,拿去用就好了。”

此言一出,眾人顏色頓時變得十分古怪。喬玨臉上沒有表情,可那從頰到耳的紅色是騙不到人的。他僵了僵,隻淡淡笑道:“雨過天晴,我坐得累了,下去走走。”

也不管眾人,自個跳下車去。

拿菜刀的廚娘化西城忙跟在後麵。笑笑猶未知覺,隻道:“你到哪裏閑逛?我也要去!”也想跟上。

雲中子自後一扯,笑嘻嘻地道:“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我家宗主還是童男子?嘿,我也是好奇,活這麽大了還沒有見過這把年紀的童男子……”

……

當晚在客棧歇下,喬玨說有事布置,不願與笑笑同桌吃飯。

笑笑想賠笑兩句,他隻拂袖而去,笑笑不想他竟突然變得這般小氣,又好氣又好笑,匆匆扒了幾口飯,又去尋他。

她住的是當地最大的客棧,後院裏讓五十官兵占了,卻還頗有空餘。笑笑一見便知今晚那三位異人有得好忙了。

她走了一圈,不見喬玨,正要回房,鼻端忽然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香味。回眸一瞧,後院小門裏一角白衣一閃,難不成是喬玨?

她低喊了一聲,沒得回應,便快步追了過去。

“吱呀”一聲推開那小門,麵前是一道白石小徑,兩側密密的細竹,風吹來時嘩嘩細響。一個白衣人在小徑上緩緩往竹林深處走去,衣袂翩飛,背影恍如籠煙罩霧。

“喬玨!”她又叫了一聲。

那白衣人倏然消失了。

“喬玨……”她揉了揉眼睛,難道自己方才眼花了?

這竹林子,這小徑,好生熟悉……

好似舊日那時,她傾力助了甄繡告白,她卻最終放棄,自己初識情愁,茫然中竟直奔喬玨的學士府。他親來出迎,一襲白色的衣袍匆匆而出,白色的闊袖和衣擺搖曳過院裏翠綠的修竹。

自己剛拒絕了他弟弟的求親,明明該當有怨懟的,他卻笑得那般溫靜從容。

他邀她飲楊柳青,知己良朋對酌方能合味的好酒。

她把煩心事傾吐一番,他一一為她開解。

她不知不覺喝醉了,拿筷子敲碗,唱了一晚的歌給他聽。他聽得額頭冒汗,卻隻替她擦汗。

他還輕歎著念詩:“時人總為虛名誤,爭知世情輕似絮。”

往時點點滴滴,染在心頭,看似輕淡雲煙,卻已纏繞不去。

恍恍惚惚中,她失了神魂,微笑著,踏出小門,一步步走上那白石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