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笑笑抵京,未及還家,直接入宮麵聖。

慕容媗單獨召見她,禦書房。

笑笑記得頭一回被雋宗召到此處,首先在外頭遇見坐在魚池旁邊垂首寥落的慕容媗。那時她雙腿受傷,坐在輪車上,頭戴墨色高冠,身穿橘色大袖袍服,靜靜垂首不語。慕容熙正麵聖而出,一路分花拂柳而來,光彩耀目。

笑笑正正撞到她兩人對峙的情景。

慕容熙如火,灼灼逼人,慕容媗若水,淡定從容。

一眼看過,她便決定了幫誰。

隻是,這一切,到了今日會否成為一個錯誤?

禦書房裏慕容媗端正從容坐在寬大的書案後麵,麵前一個宮侍正在俯身磨墨,見到笑笑進來,揮手讓侍候的人都退下。

墨錠擱在墨硯邊上,笑笑眼尖,認出是自己上次送來刻著蓮花的,現在已經用去小半截,想起花赤等人所說,心內一緊。

慕容媗眸中含著笑意,瞥了她一眼,遙遙往案側的椅子一指,“坐吧,慢慢說。”

分明作好了聽她長篇大論的架勢。

“皇上,此次微臣前往洛城,經過一番查探,已找到黎國使者,她們確在尋訪黎國新國君。微臣已將她們帶入京城安置,皇上可隨時召見她們查問。”

“黎國要尋國君,怎地尋到我扶鳳國來了?”慕容媗閑閑問道,手裏提起筆,蘸墨,重重一筆落下。

“因為她們相信,新國君就在我國境內。”

笑笑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她們還說皇上極有可能是她們要尋的人,微臣已直叱其荒謬,要她們絕了這個念頭。這番帶她們進京,也是要交由皇上親自審問。”

“哦?”慕容媗筆勢微微一頓,隨即繼續塗下,“她們當真是如此荒謬麽?”

笑笑一時覺得呼吸不暢,定了定神,“她們說若是證實皇上身上有朱紅色胎記……微臣立刻說皇上玉璧無瑕,絕沒有這等印記。”

“……”慕容媗手中的筆終於停了下來,抬頭,臉上的表情很古怪。

“你當真這樣跟她們說?”

“是啊。”笑笑忽然臉紅,越來越紅,大有噴薄而出之態,呐呐道:“雖然皇上萬金之軀,除侍君外……咳咳……但我到底也擔了個太傅的名頭,所以……這個……說的話還是可以作準的。”

一時間,書房內靜得落針可聞。

隔了半晌,忽聽慕容媗輕輕一笑:“罷了。”

“不知太傅與前朝武狀元尹從可相熟?朕念邊關寒苦,憐惜他以男兒之身,具護國之才,調他進京來任皇城一品侍衛,前日已經抵達。”

又笑了一笑,“這就方便故人相聚。”

笑笑心裏一跳,抬頭,卻見她一臉若無其事。擱下筆,往麵前墨紙吹了吹,淡淡道:“這幅禦筆,賞了你罷!”

二尺見方的白玉宣紙,上麵畫了一尾魚,悠然舒展。

笑笑一顆心悠悠落地,還晃了兩晃,卻離座跪地道:“微臣謝皇上賞賜,不過微臣還想求一事。”

“何事?”

“臣想至天牢一見鍾護衛。”

慕容媗打量著她:“甫一抵京,你便進宮求見,不是你向來作風。難道你是為了她來?”

笑笑道:“鍾護衛與微臣私交甚篤,臣不敢相信她有謀反之心。”

她還未抵京便已知道鍾儀以謀反罪被下到天牢,不日問斬。這多少表明了皇上某種態度,想是著手拿永家開刀,以作警告。

她本應獨善其身,裝作漠不關心,但她在公在私都做不到。

“你是想找她敘舊呢還是想替她脫罪?”慕容媗似笑非笑,眼神卻鋒利如刀。

“鍾儀私藏皇室秘檔,謀害朝中重臣,要挾本皇,這任何一條,都足夠她死上十回……這絕非喬玨的欺君罪可比。”

笑笑聽得慕容媗提到喬玨,頓時胸口氣息不暢。這是明明白白的警告,可她不能退讓。

磕下頭去,苦苦求道:“便算是敘舊吧,請皇上念在臣曾與她一同發配,共事數年,榮辱同擔……容許我見她一見。”

天牢關押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慕容媗繼位後,曾大赦天下,天牢內有兩三個收押了經年的前朝大臣,一並都赦了,其中還有個喬玨。

這裏人氣原就不旺,近來更是慘淡,笑笑一路行來,竟沒有見到一個犯人。

雲中子辭職不幹,跑去喬玨身邊畫符,現在換了個新牢頭,年紀不大,臉上滿是風霜。她把笑笑帶到走廊最裏一間牢房,鍾儀大模大樣坐在裏麵,身上打扮也不見狼狽,隻笑嘻嘻瞧著她。

“把門開開,我跟鍾大人說下話。”

牢頭搖搖頭,攤開手:“皇上手諭。”

“皇上有口諭,讓我親自跟鍾大人麵談。”笑笑拿出證明身份的長形腰牌。

牢頭:“現在已是麵談,不過隔了道鐵柵。皇上著人吩咐,此人非同小可,這千斤鐵柵沒有手諭不能擅開。”

笑笑勉強按倷:“也罷,你退下罷。”

言畢,那牢頭還是直挺挺站在原地。

“你怎麽還在這裏?”

“皇上說此人非同小可,無論何人均不能單獨與她會麵。”

笑笑不怒反笑,“皇上什麽都估計到了,好,很好。”

掄起腰牌拍在她後腦勺上,一下子把她拍暈了。

鍾儀坐在牢裏,笑笑的看她摸出鑰匙,開了牢門,又一腳把那牢頭踢到牆腳。

“其實你不用這樣,我答應給你的東西自然會給你的,別急。”鍾儀笑眯眯道。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笑笑把腰牌塞她手裏,翻下衣領,示意:“這裏,利落點!”

鍾儀拋了拋手裏腰牌,哭笑不得,“你以為這種苦肉計可以騙過慕容媗?”

“我也知道騙不過。”笑笑泄氣:“可想不到別的法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處死。”

“如果我現在敲暈你自己逃出去,隻要邁出外頭一步,就會被亂箭射成刺蝟,你信不信?”

笑笑不語。半晌道:“到底你是一手扶著她爬上皇位的,我不信她會如此無情。”

“你不信的東西多著呢。”鍾儀將笑笑的腰牌拋上拋下,玩了一會兒雜耍,悠悠道:“你可相信我就是永家的宗主?可相信你此去洛城,是我想要你的性命?”

笑笑垂首,“我雖不願相信,可也知道幸虧是你,不然我真的可能性命不保。”

鍾儀:“我確實想取你性命,若非喬玨領人護著,你今日不會站在這裏。”

“可我今日還沒死不是?”笑笑有點不耐,“反倒是你,怎麽落得這般田地?”

鍾儀輕輕一笑,“你真想知道?”

招手,“過來些。”

笑笑遲疑靠近。

“再過來些。”

“……”

眼前光影一瞬,笑笑本在提防她出手,方提手一格,突然又想:她這是想劫持我逃出去,這樣也好。

手抬到一半,便不舉上。

忽然眼前一黑,嘴唇軟軟涼涼的一觸,竟被親了一口。

“轟”的一聲,笑笑頓覺麵目焦黑,頭腦缺氧。隔了半晌,方才恢複視力,猶覺得暈暈乎乎的,感覺很不真實。

鍾儀拿手撫著自己的臉,笑眯眯的瞧著她,嘴裏說:“你還記得在豳州時,你一再拾掇我理會那苗族小子,我都不理不睬,那是因為我本就不喜歡男兒,我喜歡女子……”

笑笑頭腦轟轟作響,連忙大聲打斷:“咳……咳咳……明白……不必再說了……”

忍不住摸了摸嘴唇,覺得滾熱,一直熱燙到臉,忽然起了疑心:“你,你是女的吧?”

鍾儀失笑,煞有其事點頭:“如假包換,要不你來驗驗?”

“不……不用了……”笑笑丟盔棄甲,連連擺手,半晌道:“可是……你身為女子,怎麽可以喜歡女的呢……”

鍾儀不笑了,嚴肅起來:“怎麽不可以,這是礙了天理還是壞了人倫?”

“也不是天理人倫……而是……”笑笑艱澀的跟她講道理,“這影響了傳宗接代,對人類傳承沒有好處。”

其實她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不是落到她頭上,她很客觀,不會抵製和反對,可是如果對象是她……

想起被自己錯手殺死的趙薑,臉色立即變得很難看,胸口也升起了煩悶欲嘔的感覺。

鍾儀瞧著她,眼中頗有興味,低聲自語道:“要是她也像你這般想法倒是好辦……”

“誰像我這般想法?”笑笑耳朵很尖。

鍾儀笑了笑,“明白了?皇上一是怕傳出醜聞,二是早算好了要拿我永家開刀,免得泄露她的秘密。她是對我這當家的務要除之而後快,你阻擋不來。”

笑笑咬了一會兒嘴唇,決然抬頭,可一觸鍾儀懶洋洋的眼神,又低下頭去,隻悶出一句:“不管怎樣,皇上不該殺你,你今日不肯走,我回頭勸她放過你。她要不肯,我再想辦法。”

她也有自己盤算,知道秘密的人越多,自己也就越安全。況且她也根本不想看著鍾儀死。

“別幹傻事了。”鍾儀搖頭,“你今日來是跟我要解藥,還有扶蘭的下落,別的與你無關。”

“你看,是不是你一時觸怒了皇上,她想給你一個教訓?若是這樣,我去求她,她不定會回心轉意。皇室裏的人哪裏能得罪你們永家呢。”笑笑的心神完全不在此處。

鍾儀異常驚訝,忽然格格笑了起來,“你還想拚命救我,難道你也喜歡我?”

“呃……”

笑笑打了個冷戰,偷眼看去,鍾儀永遠也睡不醒的眼睛裏有一種奇怪的神情,似乎是絕望,又似乎是希望,臉上雖然在笑,卻盡是諷刺。

她雖然遲鈍,但自第一眼瞧見鍾儀便已察覺不妥,一種強大的沉痛悲絕之意撲麵而來,便是滿麵笑容也遮掩不住。大概這才是鍾儀不願就這樣逃走的緣故,隻可惜到底因何而起,她卻不得而知。

此刻雖然鍾儀一番胡攪亂混,到底還是沒有把她蒙混過去。

“就算你真是喜歡我,也得……先留得命在,出去再慢慢喜歡!”

鍾儀笑聲戛然而止。

“不笑了?是不是證明我講得有道理?”

“這個玩笑不好笑,我自然不笑。”鍾儀輕敲額角,一臉倦容,“你喜歡做什麽我管不著,隻是我現在不會逃跑。就這樣,你走吧。”

隔了半晌,發現那人還矗在麵前。

“你怎麽還不走?對了,你是來要東西的。我告訴你一個地方,裏麵收了一包東西還有一封信,關押扶蘭的地點在那信裏。你去把那包裹還有信都拿走,信歸你,東西也先收著,到得一天有人上你家說出‘鏡花水月,原亦非空’八字,你就把包裹給她吧。”

說著拿過她手來,一下下在她掌心畫字,“藏東西的地方,在這裏。”

笑笑凝神記在心上,待她寫完,低聲道:“這些東西我定會好生保管,留給你東山再起。”

鍾儀低聲一笑,輕歎道:“扶蘭逆了門牆,我將她囚拿了,現在她已是廢人。我不把她交出來,不是逞意氣,隻是可憐她,到底……她也不過犯了與我一樣的罪罷了。”

最後一句,低不可聞。

笑笑若有所感,正要開口,忽然下頜被鍾儀捏住,抬了起來。她見鍾儀的頭一直壓下,大驚之下拚命掙紮,不料鍾儀手上竟有千鈞之力,一隻手捏住她下巴,另一隻手製住她雙手,竟是難動分毫。

笑笑驚駭之下,連尖叫都是不能,隻覺眼前一黑,鍾儀的頭已蓋了下來,狠狠親在她唇上,跟著嘴唇一痛,已被她咬破了。

笑笑隻覺滿口都是血腥氣,忽然間發軟的手足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足下死勁一踢,雙手掙出,拚命一推,鍾儀被她推得直抵牆上,唇間噙著一縷鮮血,雙目卻是精光閃亮,一副躊躇滿誌的表情。

笑笑一摸嘴唇,摸了一手血,怒道:“瘋子,瘋子!”不敢多耽,掩臉逃去。

鍾儀笑嘻嘻把唇上鮮血舔去,眼內精光一點點的黯了下來。

忽然那迅速遠去的腳步聲頓住,那人隔遠惡狠狠的威脅,“鍾儀,你留著命,等我弄你出來再好好算賬!”

鍾儀微笑凝在臉上,靜靜等了一會兒,腳步聲終於不聞,這回可是真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