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回府後一直提心吊膽,到得有人來報鍾儀越獄,方放下半顆心來,不一時又報往山林處逃去,又道慕容媗果真有意放她一馬,剩下的半顆心又放了一半。

到了臨近天亮,卻傳出鍾儀墜崖的消息來。

慌忙前往查探,卻說隻尋到一襲血跡斑斑的白衫,不見屍首。

到得第三天,有人上門,道出“鏡花水月”四字,入得屋內卸去喬裝,卻是永七。

笑笑已將鍾儀所托之物取來,此刻托出,又問鍾儀安危。

永七說:“前宗主應是無事,行蹤我等也不得知。”

說罷當麵抖開那大包袱,裏麵有一個小木匣並數本書冊。永七道:“麻煩你把這匣子開開。”

笑笑驚疑:“這裏麵不會有什麽機關,一開就射出暗器吧?”

永七:“不會,隻是這匣子不好開,讓你幫忙。”

笑笑狐疑,搖頭:“我也不會。”

永七不耐,一把抓住她手,往匣蓋上的扣子按了下去。

隻覺指尖一陣刺痛,已被刺出血來。

笑笑怒道:“你暗算我!”卻見血光閃現,那匣蓋卻“啪”的彈開了,她身子一晃,作出躲閃姿態,匣裏卻什麽都沒有射出來。

永七雙手捧匣過頭,單膝跪地恭聲道:“屬下永七參見新宗主。”

“……永七,你開什麽玩笑?”

“這裏有前宗主留給您的信,一讀便知。”

匣裏放了一封信,信下是一枚雞血印章,一截彎彎的鐵器,上麵花紋斑駁,一時看不出是什麽來路。

笑笑覺得自己似乎中了鍾儀圈套,要是看了信就無法撤身了,可現在又怎舍得不看。

略一猶豫,拆開信來,裏麵倒也簡單明了,寥寥數語,交待了幾件事。

一、讓她做永家的新宗主,盡力保全一族人。

二、扶蘭所囚之處,她的下場隨新宗主處置。

三、包袱裏麵的是一些人員檔案和任務記錄,新宗主有興趣的話可以翻翻,不定會發現有趣的東西。

笑笑看畢,深深吸氣,“永七,你家宗主這是什麽意思?讓我收拾爛攤子?”

永七:“前宗主一向散漫,做出這樣的事情不稀奇。況且曆任宗主交接,全由上任宗主一人決定,旁人不得置喙。”

“那我現在把宗主之位傳給你行不?”

“不行。曆任新宗主繼任要經受全族考驗,永七自問沒有這個能耐。”

“那我什麽時候經受過考驗了?”笑笑忽然愣住。

永七笑道:“有,天因夢。”

笑笑擦汗,“這純粹是陰謀!”

“陰謀與否,隻在宗主一念之間。”

“我不是你們宗主!”

“我永家人依附扶鳳皇室多年,知道的秘密不少,近百年來,主君無不對咱們客客氣氣,可當今皇上竟然要取前宗主的性命,想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宗主若是害怕,大可撒手不管,就任我們一族全滅便是。”

笑笑明知這是激將法,但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有道理。一時間腳邊那個包袱變成了燙腳的火盆。

她尋思一會兒,下決心道:“你們宗主沒死,隻是去避禍而已,我就替她暫時掌管,等她回來再還給她。”

“悉隨尊便。”永七無所謂,隻加一句:“前宗主留言囑咐之事,宗主可以考慮考慮。前宗主性情不羈,喜歡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是輕描淡寫之事,其實越是要緊。”

笑笑道:“我曉得了,這些秘檔我抽空就去翻。你們一族有多少人需要掩護?”

“奉主的三十一人,老幼六十三人,餘者五十八人。”

“正在奉主的能抽身就抽身,老幼閑者我都交由喬玨處理,可否?”

她想之前永家跟昊天宗大打一場,現在交給昊天宗宗主指派,不知她們是否樂意。

永七卻道:“宗主可知匣裏放的是什麽?”她示意那截彎彎鐵器。

“莫非是武器?”

“是一張弓。”永七抓起,道聲:“擅越。”雙手靈巧翻飛,不一時,將那截鐵器拉拚成一張半臂長短的鐵弓,形狀古拙,上麵花紋斑駁,古意盎然。

“這張後羿弓的弓弦,此刻正纏在昊天宗宗主拇指之上。”永七淡淡道。

“這是……?”

“永家與昊天宗百年前本是一家。”永七笑道:“如今同歸一處也是妙事。”

所謂時勢造英雄,但笑笑卻更覺得自己是被趕上架的鴨子,背負了這樣的身世,又無端接收了被皇室所逐的宗族,回京以後,終日處於提心吊膽的境地。

但另一方麵,一些事情已迅速著手安排。

隻是喬玨的分析似乎有誤,慕容媗把笑笑帶回的三個黎國使者安排在驛館,之後一直晾在哪兒,並無探問過一回。三人不能擅離,處於軟禁狀態。

慕容媗似乎並未決定怎樣處理此事。

這日笑笑攜雲中子出了城,到了一處隱秘所在。這處是一塊荒地,前有小河彎彎繞過,岸上植滿斜柳,荒地地勢四周低中間高,形似饅頭,西北方向還植了密密一排槐樹。

雲中子一到這裏就大皺眉頭,連呼這裏陰煞之氣太重,怪道方圓十裏都不見人家,普通人都抵擋不住這等煞氣,滿門皆禍。

兩人下馬往荒地中間一間孤零零的大屋行去,這屋子是所義莊,停放無主屍骸。

雲中子又說這義莊建在此處,倒是能以煞鎮煞,堵了些煞氣外溢。不住絮叨說怪不得眾人無論起幾回卦都找不到人,原來竟是藏在這裏。把個活人藏在死人地裏,隻有最陰損的人才想得出。

笑笑也不理她,自去敲了義莊的門。

過了片刻,有個老嫗開了門,她一頭銀發,身形拘僂,但隻在笑笑臉上一瞥,便緩緩站直了身體,渾濁的雙眼精光四射。

“永十三參見宗主!”

“辛苦你了,不必多禮。我來提人。”笑笑很直接。

“宗主請跟我來。”

義莊內隻一廳一房,房是守莊人所居,大廳則停滿了一架架棺材。有的隻是幾兩薄棺,便是無人認領或是無親無故之人,依靠官府的些許周濟置了棺,有的稍微好些,刷了烏漆,便是些尚有親人,但暫時不得還鄉的異鄉客。

廳內並無一個窗戶,此刻雖是大白天,仍是陰暗非常。永十三掌著油燈在前頭帶路,領著穿過一架又一架棺材。

笑笑見到有些棺材上麵貼了封條,寫了名字以及卒日,有些什麽都沒有寫。暗想,富貴榮祿,到頭來都是一抷黃土,什麽知覺也無,生前種種不平死了都同歸塵土,實在沒有什麽好爭的。

轉眼間停在一架烏漆大棺麵前,永十三將油燈放在地上,伸出雙手,緩緩推開棺蓋。

棺蓋一寸寸推開,露出裏麵一張蒼白如死的臉來,棺中人雙目無光,四肢緊貼身側,似乎感到有人注視,略略側了側頭,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正是那狠毒女子扶蘭。

永十三伸出隻手,揪住她胸前衣襟拎了起來,別看她老態龍鍾,這麽一伸手,姿勢力度拿握極其漂亮,是一個壯年人的身手。

她把扶蘭拎高,隻見扶蘭四肢軟軟垂落,隨著身體搖擺,仔細看來,手臂肌肉還有點萎縮,四肢早就被廢多時。

永十三道:“人這就交你,隨宗主處置。”

笑笑道:“你把她放下罷,我有話問她。”

她一開口,扶蘭身子輕微一顫,無神的眼睛馬上轉向她,凝神聽她說出的每一個字。

“我問你,你為何這般狠心……景明他待你一腔赤誠,你怎忍心傷他?你……可是有什麽理由?”

不知為何,見得麵前這人如此慘狀,她心裏竟有了一絲惻然,質問的語氣弱了三分。最後一句,卻是想起鍾儀在牢中所說,說什麽她犯的錯跟扶蘭一樣,她便懷疑有什麽難言之隱。

此時永十三把扶蘭扔在地上,她四肢無力,像個破布袋一樣歪在地上,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別人在說些什麽,隻是側了側腦袋。

“……她除了瞎了,還聾了?”

就在笑笑訝然轉頭發問時,地上歪成一灘的身體忽然活了,動了,還動的很快,挾著一股酸臭的氣味,猛的撲向笑笑,張大嘴,一口森森白牙往她頸側動脈咬去。

笑笑大驚,一時間竟忘了對方是個武功盡失的廢人,飛快往後退讓。麵前人影一花,扶蘭“啪”的一聲,被永十三擊飛撞牆,口中噴血,自牆到地,灑了一灘。

“你,到底為何如此恨我!”笑笑驚怒不已。

扶蘭張開噴血的口,荷荷而笑,口中舌頭隻剩得半截,看不到任何東西的眼內恨意深絕。

笑笑見得她這般樣子,又是憤怒,又是驚駭,還夾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時間也不知說些什麽。

旁邊雲中子道:“冥頑不靈,待我等安排一番,在景明公子墓前作個朱砂鎖靈陣,把她活埋下去,魂魄拘在陣中,生生世世不能擺脫,永世為景明公子守靈!”

扶蘭聞言,喉嚨中荷荷作聲,滿臉肌肉扭曲,狀如瘋狗,想再次撲上。但她原本已是個廢人,方才那一撲已是耗盡餘力,又被永十三一掌打得半死,雖是有心拚命,已是連一寸都移動不了。

笑笑不語,轉向麵無表情的永十三,“她遭此對待,除了誤傷人命,還觸犯了什麽族規沒有?”

永十三道:“她是前宗主親手送來,讓我在此看管照料,下令若非宗主親自來提,任何人不得見。十三已有三十年未曾離開義莊一步,外頭的事情不曾知。”

笑笑想了想,一步步走近扶蘭,扶蘭警覺,雖是不能動,但那動靜卻像頭遇險獵狗一般毛全都乍了起來。

雲中子勸道:“大人!”

笑笑擺擺手,自顧湊到扶蘭耳際,極低極低地道:“若我告訴你,慕容熙還沒有死,你還會否這般毫無愧意的恨我?”

一瞬間,她瞧見扶蘭宛若死人一般的臉上出現了極其複雜的表情,就像一塊平板的大理石被她一錘砸碎,難以置信的矛盾情感將她原來的表情擊得龜裂。

半晌她轉向笑笑,瞧不到東西的眼睛噴出怒火,失去舌頭的嘴張開,無聲的,切齒的,道出三個字——“你騙我!”

笑笑低歎:“那個人是否活著,你自己想必心中有數,隻是不敢相信而已。”

說罷再不看她,站起來問永十三道:“永家,嗯,我族之人,若是奉主於外,主亡,當如何?”

永十三道:“主亡,歸族。候新主。”

“不需為故主報仇?”

“主從之約,至死便休,雙方都不需報仇。”

一切,了然。

笑笑歎道:“那個人也不需你提早去守墓,你還是去陪景明吧。”

轉身囑咐雲中子:“活埋戾氣過大,景明那小子性子綿軟單純,難保不讓她又騎到頭上,還是賞她一刀再埋吧。”

負手行出,河岸垂柳隨風依依,頭頂天闊烈陽。

記得初見扶蘭,那個早晨還在收拾套車準備去邊關接君行,不想卻被雋宗召了入宮。那日院中堆滿白眼狼鄭捷送來的藥材,藥材堆下壓了兩人,一個是景明,一個便是扶蘭。

那般美得銳利的女子,陽光下瞧一眼便有種被割傷的感覺。

隻是,傷的是別人,還是自己?

鍾儀,你背負的也是這般的罪?

其實,如果你喜歡的人真的是我,或許……

唉,對不起,我還是很介意。你還是繼續流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