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如果可以的話,他不想死。

在家鄉水災逃出來時,爹爹、娘親、哥哥,鄰居家的姐姐,一個個倒下之前,都跟他說,留著命才是最重要的。

家人一個個都氣絕在那種渾身紅腫流膿的惡疾下,可他想不通,自己身上除了汙穢灰土之外,一點兒也沒有沾上。

全都死了,隻留下他一個。

這是不是就是老天爺的主意,要自己要替她們活下去,要把她們的份活回來。

後來,碰到一個年歲相當的小孩,異國人,操著並不熟練的扶鳳語,與唯一的姐姐失散,竟然沒有一點惶然的表現。

一起走吧,他對他說,連比帶劃,等我找到姐姐,帶你一起回家。

隻一刹那,他就崇拜上他。

後來他跟他講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玩伴,甚至他娘親聘他爹爹時的趣事。那麽短促卻又耀眼的人生,像是一道光照進他黯淡的生命裏。他是那麽崇拜他,對他說的每句話都像久旱甘露一樣不肯放過點滴,很快,表達和接收都不成為問題。

隻是後來連他也染上了疫症。

他很慌,知道這是會死人的,會奪取他在乎的人的性命。

他反而安慰他,說起他家鄉的一個傳說,長著獸頭人身的神祇,信它者死後可以到一個繁花似錦的地方,活上萬年千年。他笑得向往又自信,說自己跟神有緣,要是有一天有人拿那樣的神像來尋他,便是神遣的使者,接他去那幸福歡樂的所在。

他講得那麽動聽,那麽快樂,以致看著他咽氣的時候,他還傻傻的,好長一段時間都認為他是丟下他去了那神的所在。

他也很想去,可沒有神來接他。

他隻好活下來,好好的活著,替他們活下去,努力的。或許有一天,他也可以等到來接他的神使。

他盼了那麽久,等了那麽久,擔過驚,受過怕,吃過旁人無法想象的苦,惹過旁人無法想象的禍,到了他都以為自己再也邁不過那麽一道檻時,忽然有人抱著他,給了他一個神的雕像。

他忽然就明白過來,原來過去的苦都不成為苦,都是為了這一刻的甜。

那之前,也有人待他好。

給他吃,給他穿,養著他,著人教導,雖然轉換容顏時他疼得死去活來,雖然她們說他如果撐不過就會連名字都沒留直接輕煙一般抹煞在世上的一切痕跡,可他知道,她們是為他好。

他從鬧瘟疫的家鄉逃出來,一路來見多了殘酷的景象,有人上一刻對你露出笑容,下一刻就為了半塊長綠毛的窩窩頭掐斷你的脖子。

這個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對你好,她肯對你有所求,並且給你公平的選擇,已經是一種仁慈。他很感激。

可是,這些怎能跟她比。那麽純粹的,不求回報的,好像陽光,好像溪流,照射著,湧流著,從來沒有想過回頭,完完全全的付出。

他根本用不著猶豫,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隻要拚命的,抓住這樣的,一縷縷,已經足夠照亮溫暖自己枯暗的生命。

所以,他不是想背叛他的恩人,他的舊主的。

真的,如果可以,他隻想好好的活著,依附著自己最愛最依賴的那個人,用自己僅有的力量去環繞她,去增加些哪怕比不上一隻螢火蟲的一點點光亮。

天知道他多想要個她的孩子,可是,他寧願生生的忍下來,他不希望打破這個平衡。隻要大家都好好的處著,即使要他在夾縫裏扭曲的成長,他也願意,即使會委曲一輩子。

當他知道自己竟然懷孕的時候,那一刻,他渾身冰涼,血脈凝固,幾乎驚慌致死。

那些藥粉他一直都有吃,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錯,唯一的答案隻有是,她知道了!

她換走了他的藥粉!

那一瞬間,對於身份被揭穿的恐懼絕望完全攫住了他的心,甚至都沒有一絲空隙讓他去擔憂舊主的方麵。

也就是到了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誰,而那個人又是如何絕絕對對的壓倒了另外一個人,甚至霸道得不留一絲空隙。

他捂住自己的心髒,這顆心什麽時候背叛了自己,竟去屬於另外一個人了?

可是,裏麵沉甸甸的塞滿一個人,隻裝著她,其餘別的什麽都沒有,這種感覺竟然也……很踏實。

可後來,那人卻像沒事人似的,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待他比以前更好。幾乎每天都過來看他,吃得喝的穿的蓋的全都要過問,三不五時就讓沉璧來給他檢查身體。

那次沉璧提著藥箱緩緩過來,他見他拖著腿忽然就心裏不安起來,也不知怎地,後來忽然情緒失控,在沉璧麵前哭了起來。

沉璧安靜的等他發泄,完了隻說一句:“你放寬心,她待你,跟別人一樣。”

沉璧素來寡言,也不擅長安慰人,可每一次他說的話都救了他。

他忽然就懂了。那人洞悉一切卻不曾介意,她待他,還是跟以前一樣,跟別人一樣。這就是她不曾說出的心意。

隻是自己心裏很難過。

他欺騙了她,自己最重要的人,這種背叛這輩子都償還不了,倒不如豁出去,還她一個孩子。

那樣,就算有一天,自己不在這世上了,也不算是,一絲痕跡都不留了。

他真的是那樣想的,自己的命不值什麽,他隻想給她留一個孩子。

要是可以選,真的,他寧願用自己的命去換孩子。

他躲在她的羽翼下,惶恐的,不安的,見不得光的,卻有個秘密的喜悅在擔驚受怕的日子裏慢慢滋生出來。

他感覺到那顆種子一日日的長大,一日日的強壯,感受到他的生機,他忽然就覺得自己這一生嗬,至此已是全部的意義。

隻是神要收回她所給的幸福也很輕易。

在聽到“金鴛”這個名字時,所有被他刻意掩埋在浮塵下麵的陰暗恐懼全都翻了起來。

他幾乎不能呼吸。

他知道這個時候去見那個人代表什麽。

他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隻是沒有想過會這麽快,這麽早。

他好似患了寒瘧一樣,緊緊的抱住自己,想團成一個團子藏到某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可是那個地方連他自己也找不到。

是最後了,他知道。

他終究還是沒能留下些什麽,終究還是沒能護得了孩子,可是……

他還能護著一個人。

隻要他死了,卑劣的在害死他跟她的孩子的同時,一起畢命,大概她就會轉而來恨他,而忘了去恨別的人。

如果是那樣,那他選這條絕路也算得有價值。

畢竟,他的命,根本算不了什麽。

在上馬車前,他服下了最猛的藥。那藥在入宮前就發作了,先是疼,然後是寒冷。他用盡了力氣控製自己,卻還是製止不了的劇烈發抖,當他被拉下馬車,塞進轎子時,他緊緊抓住座位旁邊的橫隔才止住自己想嘶聲慘叫的欲望。

轎門打開時,他是滾出去的,恰恰滾到舊主的足旁。

透過迷蒙的眼看去,驕傲的君皇的臉,因為憤怒和鄙夷完全扭曲起來,他毫不懷疑她會當場取他性命。

“不……不要……”他掙紮著,深深吸氣,血從腹腔倒湧上來,他知道,孩子失去了生命,就在剛才,他不動了。

他的眼淚沾濕了君皇長袍的下擺,“殺了我……她……會……恨你……”

他知道她的心思,他隻希望那人不要轉什麽報仇的傻念頭,恨他就好,都是他應得的,隻要恨他就好。

可這話聽在別人耳裏大概很像是威脅吧,皇上的臉已經青得沒有人色,“把他扔進去!”她憤怒得聲音都在發抖,“你給我看著他,不許讓他死!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能進去!”

她是氣糊塗了呢,他是一心求死的,怎麽可能不死。還有誰,能阻得住!

可他畢竟忘了那人。

她竟然就那樣闖進宮來,竟然就那樣視帝皇為無物,竟然聽都不願聽他說的話,竟然在禦前手持凶器,竟然威脅他,說要跟他同死。

她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

萬念俱灰的心竟然又竄出紅亮,燙得自己好痛,好痛……好……舍不得!

“唉……”

煙嵐迷迷糊糊中歎了一聲,聲音小的連自己都聽不見,也不清楚究竟有沒有歎出口,可壓著胸口的那又重又熱的東西竟然就迅速移了開去。胸口傳來的一陣暢順舒爽讓他神智清醒了幾分,掂了掂重重的眼皮,竟然有了睜眼的力氣。

“……”

近在眼前的是一雙紅通通靈眯眯的帶笑眼睛,怎麽看怎麽像初夏剛熟的桃子。

就那麽對了一刹那,那眼睛的主人迅速後撤,隨即換上一副板的死硬的表情,硬邦邦的語氣。“終於醒了?嗯,哼!告訴你,你現在死不了了,要聽話乖乖的調理好身體,好讓我慢慢算賬!”

他不解的眨眨眼睛,有點不大能消化這話的感覺。

他竟然……沒死麽!

他下意識的去摸自己的肚子,手指頭才一動,四肢百骸襲來的疼痛讓他瞬間以為自己已經碎成了千千萬萬片。

“別亂動!”笑笑換上一副嚴肅臉,“孩子沒了。”她瞧著煙嵐的臉色迅速死寂下去,咬了咬唇,狠著心說:“是你殺的,所以你得賠我一個。”

“……”煙嵐的眼睛衝進了水霧,揚起眼來怯怯的瞧她,眼裏的表情無比複雜。

“這次是因為你不肯聽我的話,不相信我能護你……不過我也疏忽了,沒有及早跟你溝通好,讓你獨自擔驚受怕,我也有不對。不過幸好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恨我,大家好好生活下去,孩子沒了,以後再要一個就是,好不好?”

“……”

“不好?還是不敢?抑或是不願?”

“……”煙嵐的淚弄花了臉,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人變成了一尊雕像。

“哎……”笑笑隨手從床頭拿了塊幹淨巾帕,搬過他臉,一點點的擦,最後索性蒙在他上,就用手蓋在眼睛的位置。

“現在是最重要的保養時期,你還哭,還哭……以後會變得很醜很醜喲!”

手底下覺得巾帕更濕了。

“我早說過,無論你是什麽人,或者不是什麽人,我喜歡的隻是你,要的隻是你……跟你說了那麽多,你就沒往心裏去?現在事情都過去了,你這樣豈不是淨讓我難過?過去不開心的事情都忘了它,從頭開始豈不是好,非要惦著記著,在自己心裏戳一把刀,自我折磨!”

“我不是……”終於哽了一聲。

“嗯……不是就好……”笑笑縮回手,一轉身,手裏端了一碗冒著熱氣的東西。

“真要不是就用行動證明給我看,張嘴吃一口!”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

煙嵐怔怔的瞧著她,抽噎了一下,又愣了愣,下意識的就張開了口。

“甜不甜?這是桂花梗米粥,我還讓加了補血的紅棗枸杞。來,再一口。”

粥的味道他嚐不出甜來,可那軟軟滑滑熱熱的流體從口腔緩緩的落入肚子時,恍惚中,他感覺到生的勇氣又從身體某個秘密的地方跑了出來。

他一口口的咽著,毫不抗拒的,吮吸著那些珍貴的生機。

“好吃不?”

他才意識到竟然把一碗粥都吃完了,傻傻的點了點頭。他很奇怪,那些絕望輕生的念頭都躲到哪裏去了?

“好吃就好。這碗粥啊,除了桂花梗米紅棗枸杞,還有人參鹿茸……”數了一串讓人記不住的名字,笑笑才得意的笑道:“這簡直是十全大補起死回生粥,不過我給它取了個名字。”

她不敢移動煙嵐,就自己湊過去,在他恢複了些許人色的小臉上親了一口,然後附在他耳邊低聲說:“就叫做人生的滋味。”

“你看,人生的滋味不就像這樣,補血的,清香的,調味的,甜的,苦的……全都煮在一起,滋味可能不大好,可就是這樣,才能讓你好好的活下去,還會活得更好。”

人生的滋味!

一瞬間,煙嵐的心被滿滿的感動充滿,他說不出一個字來,隻能癡癡的瞧著笑笑,無法轉移視線。

他的生機在這一刻被完全的點燃了。

就在這時,那個好心的宮侍在門外低聲請笑笑出去。

笑笑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告訴煙嵐,她有事要跟皇上商量,讓他在此等她。見他又流露出不安,立即信譽旦旦的說他的事情已經解決,她這次是去皇上商量別的要緊事情,讓他放寬心。

她這一去,足足跟慕容媗商談了兩個時辰,地點在密閉的禦書房中,密談內容無人得知。

但就在那以後,扶鳳國殿閣大學士,太傅常悅,被軟禁於華春殿,不能擅離一步。進出人等,均需景帝禦筆手諭方能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