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聘了君行,許為正夫,娬王愛護兩人,婚禮不願從簡,一一從頭籌辦,日子定在來年二月。

說起這王府三小姐,當真沒有時下女兒那般風範,鎮日裏顛顛跟在任管家後麵寸步不離,人家做什麽都大感興趣,像隻儲食物過冬的鬆鼠,每日裏的頭等大事便是要偷得那些見得到摸得著的歡樂存起來。

娬王嫌她沒誌氣,喚了蕭琳來讓她加重功課,又要她每天都得去習練騎射一個時辰。

笑笑現下是有郎萬事足,倒也不覺母王嚴苛,隻是惋惜時間不夠,不能讓她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君行卻比平日更忙。一是臨近年底,王府各處事物賬目都要一一清算,又要準備過節事宜;二來也真是怕了幾分笑笑的纏勁兒,也擔心她耽誤學業,是以每次笑笑來找他,都會看到他有一堆事在忙。

這日笑笑偷得空閑,又來賬房找他。卻見他埋首在一堆賬簿裏麵,給她一杯茶喝著,便不再理她。

笑笑坐在案幾對麵,手捧茶杯,跟尋常一般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講她的異世界見聞錄。座下的紫檀木椅高且硬,她吊著腳,擰來扭去,坐的極不安分。

君行卻是頭也不抬,端正坐著,一頁一頁賬簿翻著看,全府下半年的出入賬目都在眼下。

他也不用理她,隻需在笑笑天花亂墜中突然停頓喝水或一時忘了話頭處,命小仆替她添水,點頭說聲“是嗎”,這樣稍一接話,笑笑立即又精神百倍的講了下去。

隻是這日笑笑隻講了一會兒,便幾番失神。

君行察覺,便抬頭看她,見她捧著個茶杯,眼神兒遠遠飛了開去。

過了半天,回過神來,一眼瞧見君行在看她,手猛地一抖,生生把那隻官窯五彩小蓋盅給摔了。

笑笑跳了起來,急道:“真是對不住,把你杯子摔了。”

君行走過來,拿塊巾子替她拭手,皺眉道:“可有燙著?想些什麽想得那般出神?”

笑笑心虛的看他兩眼,嘿嘿笑道:“沒事,沒事,就是把你喜歡的杯子摔了,真不知怎麽賠你。”

君行淡淡一笑:“沒賠償的東西又不隻這一樣,也不過是個杯子,何必著急。”

笑笑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弄壞了他的珊瑚玦,臉上一紅,忙道:“我已讓人幫忙修補起來,往後若碰到相同的,一定尋來配上。”

“也不必了,一隻也很好。”君行淡然笑道:“便是有新的,也不是配原來這副的,何必又拆了那副。”

笑笑想起外頭也有說這事的,說是王府的小姐聘人隻用了半副玦,多有把君行看低之意。他又是自幼沒了父母,在王府寄養大的,沒親沒靠,父母也無甚東西留給他。現在他的嫁妝是娬王特意體恤,留給他的好東西,偏偏在自己手裏壞了。

他現在口氣雖是淡然,但心裏總是在意的吧。

禁不住眼圈一紅,低聲道:“我就是對不起你。”

“好好的怎麽這樣了呢?”君行搖頭:“我是真不介意,覺得戴著單邊的更好看。”說罷瞄瞄旁邊的小仆不在意,側頭讓她看。

他知道小姐就喜歡盯著他側麵看,現在見她不快,特地放下身段來哄她。

不想笑笑瞄了他一眼,還是愁眉不展的,勉強一笑,隨便找了個因頭便告辭了。

君行坐回案前看賬簿,隻覺得一行行的正楷小字都變成了蝌蚪,一個個在麵前遊過來遊過去,卻沒有一隻肯遊進他眼裏。

向來隻有他嫌小姐纏得緊,哄她先走的,沒有過這樣她自己要回去的,又想起剛才她忐忑不安的樣子,越發放心不下。當下把賬簿放好,出來尋小姐。卻才知道她出府去了。

他追出府來,已不見她蹤跡。便沿著她素日常走的路線尋來。

在集市上轉了兩圈卻還是不見人影,正開始著急,卻見那人從橫巷一家小小的銀鋪走出來。原本還是掛著笑的,出來後笑容就沒了,頭低低的,一副失落的樣子。

他跟在她身後,看著她買了薄木板,又買了彩紙、蠟燭,木板夾在胳下,紙和蠟燭捧在手上,去的方向卻是河邊。

他略微想了想,轉身去買了些東西,再往河邊來。

這次遠遠的看見那人隨隨便便的坐在河邊地上,剛才買的東西攤放了一地,她微俯著頭,認真的在擺弄些什麽。

時夕陽西下,青石橋就像一弦清月映著碧波**漾的河麵,兩旁葉已半落的柳樹娉婷婉約,淡淡的陽光劃破霧靄,暖黃的光暈照在那人身上,從發至衣,都融融的散發出一種暖意。

就是那樣遠遠的看著,不必交談,也不必有什麽動作,也會覺得一種懶洋洋的暖意從體內散發出來。

他走過去的時候,腳步輕捷,怕驚醒了此刻難得的靜謐。

笑笑卻是將彩紙摺疊成蓮花瓣形狀,一片片粘在裁開的薄木片上麵,做成一盞盞蓮花燈。

君行看了一陣,柔聲問道:“笑笑,要幫忙嗎?”

笑笑霍然回頭,臉上閃過一絲驚惶。

“嚇著你了?”

“沒……”很勉強的回答,同時把手裏拿著的東西藏在身後。

“今天不是中元節。”君行淡淡一笑,撩起衣袍,也坐在岸上。

笑笑知道他已經看到自己在做什麽東西,不好意思的把藏起來的東西拿出,說道:“我不過隻是想放放湖燈。”

“你……想為誰引路呢?”

君行猶豫了一陣,看著河麵的粼粼金光,輕輕問了出來。

時中元節有放湖燈的習俗。

中元例有盂蘭盆會,有演秧歌、獅子諸雜技,晚間,沿河燃燈。不少已嫁男子買舟作盂蘭放焰口,燃燈水麵,以賭勝負。這燈稱湖燈,是在小板上用彩紙做成荷花狀,中點蠟燭,又稱“水旱燈”。

傳說水上放燈是為亡魂引路,也有人在燈上放置水果點心,道與先人送祭。是以君行現在有此一問。

笑笑沉默不語,臉上神色黯然。

君行想她可能想起某位離世先人,心裏難過,便道:“這燈要待夜晚才能放,等下我幫你做,不必心急。”說著拿出手裏拎著的一個油紙包:“先吃點東西,別餓壞了。”

紙包打開,是他剛才買的包子糕點諸般吃食,都是笑笑素日喜歡的幾樣。

笑笑看看食物,又看看他,唇角一翹,想笑,眼圈卻紅了。

她不肯說,君行卻也不問,拿了個蓮蓉包子遞她手裏:“這包子還是熱的呢,吃了再說。”

笑笑拿著包子湊到嘴裏咬了一口,嚼了兩下,忽然說:“我很難過。”

君行替她褶紙的手停了停,“為什麽呢?”

“今天是我來這裏的日子,第十一年了。我在這裏過了十年,就要過第十一年了。”

君行熟練的褶著手裏的彩紙,眨眼功夫便褶出一瓣蓮瓣,放在一邊,又拿起一張紙。“還是很想回去吧?”

很早就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情總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卻不知道這種事情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竟會讓他這般心痛。

他一下下褶著手裏的彩紙,她是想借這湖燈送信給那邊的家人吧?希望他們能夠接她回去。

或許,當初不應該答應她的,她……真的不應該有所牽掛啊。

“君行,自從你答應……以後,我真的覺得很快樂,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快樂過。可是……我想起在另一個世界的父母,我就覺得很內疚。覺得自己怎麽可以這樣,丟下他們而獨自快樂。我有一種負罪感。”

君行怔怔的抬起頭來:“啊?”

“想起我都過來這邊十一年了,可是什麽都沒有為他們做,也不知道怎樣告訴他們我還活著。今天我找一個朋友說了些話,他教我放湖燈,說這燈可以跟另外一個世界的親人通訊息,所以我才在這裏做燈。”

過去十年中,笑笑從未曾停止思念在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每逢此時都會分外難過。隻是那時有常玥在身邊,她怕他擔心,是以都強自壓抑,裝出笑臉。漸漸笑得多了,便能將那情緒壓抑下去,便也覺得能笑著對待了。

隻是現在她到了王府,身邊人沒有知道她這些事情的。她與娬王雖為母女,卻總畏她威嚴,更是不敢突露一點心事。

壓抑得久了,到得特別日子,便如點了導火索,負麵情緒全都喧囂著想要爆發開來。這次她無人傾訴,也無人需要她強裝笑臉,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便像頭受傷的小獸一般出來舔傷口。

她怕讓王府的人見到她那樣,便去了銀鋪找迎霄。迎霄見她苦悶,套了她幾句話,知道她心病,便教她去放湖燈。

她本是沒抱什麽心思的,隻想好歹有個事兒做,不料做著燈的時候卻讓君行找著了。

君行是這世上除了常玥外最讓她信賴的人了,終於忍不住向他吐露了心事。

“好像是這樣沒有錯。”君行聽罷,偏頭想了想:“而且我還聽過一個說法。”

“湖燈不但能夠傳達你要跟親人說的話,還可以把你的感情傳達過去。如果你放燈的時候是快樂的,你的親人就能感受到你的快樂,可是如果你是愁眉苦臉的,像現在這樣的話……”

看著她搖搖頭,歎了口氣:“如果我是你的爹娘,看到你現在這副表情,大概會很不安心吧。”

“真,真的嗎?”

“那是當然了。”君行微笑著說:“你的情緒,你的一舉一動,你至親的人都能感應到,無論在何處。而你同樣也能感應到她們的。這個法子是我娘教給我的,那時她隨娬王出征,出發之前,將手按在我心髒處,告訴我,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就可以感受到娘的平安。”

“這法子我試了十幾年,一直很靈。”

“可是你娘不是……?”

“她是不在了,可是,她在這裏活得很好。”君行將右手按在自己心髒上,看著她淡淡的微笑著:“而我也常常這樣告訴她,我過得也不錯。”

“君行……”笑笑癡癡凝望他,眯眯眼中水霧彌漫。

君行也望進那雙熟悉的眼眸之中,不經意被吸住了。

那雙魅惑的眼睛,裏麵影影綽綽的充滿他的影子,仿佛要將他深深地吸入那閃爍的琥珀之中,留住他一生一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流,緩緩從心髒流出,淌入四肢。刹那恍惚,他看見那眼眸中自己的臉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突然,笑笑偏了偏頭,下意識的咬了口手裏的包子,“好好吃的包子,哪裏買的?”

“巷口王大娘那家,吃不出來嗎?”他順口應道。

“哦。”笑笑急急的又咬了一口。

兩人一個垂頭吃包子,一個昂首望天,都覺得這天氣實在反常,都初冬的季節了,怎地還熱的人冒汗。

兩人吃了東西,又一起在河邊做湖燈。

待到天黑,便將燈中的蠟燭點燃,一盞盞放到河裏去。

河麵浮光點點,水波輕漾,宛如一匹絕美的絲緞,上麵開滿金色的花朵。

笑笑雙手合十,抵在下巴,雙目微闔,嘴裏念念有詞,低聲禱告。

君行看了她一會兒,便轉頭看河麵的燈,心裏溢滿一種安樂祥和之感。

過了半晌,笑笑睜眼道:“我記得有兩句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覺得它寫得比別的都好。雖然世界的盡頭不是天涯,但是無論在哪個地方,都可以看見月亮。看見月亮的時候,就會想起思念的那些人也在看月亮,究竟是在做同樣的事情,那樣就感覺很親近,就像大家都還在身邊一樣。”

“真是好詩!”君行微笑道:“月亮自有盈滿圓缺,就跟人生自有起伏一樣。失意時應當多看看月亮,就會覺得世事也不外如是,實在不必過於介懷。”

笑笑“嗯”了一聲,笑嘻嘻的說:“你可知道我剛才跟爸媽說了些什麽話?”

“可是在傳達平安?”

“不止,不止。”

“那……可是約定歸期?”

“才不是呢!”笑笑眉眼彎彎,紅著臉說:“我告訴他們呀,女兒現在找到一個很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

“就是……準夫君的意思。”

君行臉上一熱,注目河水。良久,忽然笑道:“我卻忘了告訴爹娘,還是留待日後再稟吧。”

“現在禱告也還不遲啊,燈還沒漂遠呢。”

“還是暫免了吧,免得他們替我擔心。”微微一笑:“嫁了個任性妄為又糊塗的小姐,怕是要連他妻主的份一並操心呢。”

笑笑一愣,方回過神,叫道:“好啊,原來是拐著彎兒損我!”抬手要給他個栗暴。

君行笑著側頭避了開去。

笑笑是少年心性,君行平素雖是持重,此刻見到笑笑放下心事,也是替她高興,當下兩人便趁著夜色在河堤上追逐玩鬧起來。

河中燈影閃爍,堤上人影笑鬧。荷燈點,煙波漫,銀月輝,鴛鴦醉。

正是:不懼浮生半夢短,一夕逍遙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