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春節是大事,自臘月初八的臘祭,到臘月二十三的祭灶,再到正月十五的元宵這段,活動甚多,其中習俗幾可占一年之二三。

蘭陵郡北麵有連綿山嶺,多有獵戶人家,這“獵”與“臘”相通,對這“臘祭”尤為重視。時當冬閑,人們會用獵獲的野獸作為祭品舉行大祭。

蘭陵娬也頗為重視這臘祭,早一月便在郡中山林圈出獵場,放養了大大小小不少野獸,待到臘月初六,便約了當地大小官員參與圍獵。

時是蘭陵王庶女蘭陵悅初次見於人前。卻見這三小姐頭束孔雀紋紫金小冠,身穿翻領對襟窄袖錦邊胡服,外罩一領猩猩大麾,手持一張鎏金鐵背弓,半筒白羽箭箭無虛發。

她射中的每隻獵物均是受傷難逃而不死,尤其一隻幼小火狐竟被她一箭將尾巴尖釘在樹幹上,當真箭法如神。

本朝崇武,眾官又知娬王向來以武自得,更是紛紛讚歎小姐武功高強,又都說她宅心仁厚。娬王隻搖頭道:“這些野物都是養鈍了的,也不見得真上到戰場便能克敵製勝。”

兩日後臘祭,娬王這次卻安排蘭陵悅祭壇前舞劍祈天普慶。

往年臘祭均請當地著名的祭師作請神舞,祭祀尾聲再請雜耍、戲班作表演,名為“送神”,卻是由祭神轉向了娛人。隻是今年這“送神”的班子裏麵添了蘭陵府三小姐舞劍助興。

時正當隆冬,天色灰濛,大片大片灰色的雲蔓延空中,如大朵慘淡的花朵在頭頂漸次掠過。

悠揚又喜慶的絲竹雜響鼓聲中,那嬌小玲瓏的身影臨風而舞,轉腕踢足下腰飛旋無不應拍,青色衣袂在風中飄飛。

人們此刻方才知道,原來青色是天地間最奪目的顏色。

一曲升平樂奏罷,那人收劍凝立,清姿卓然,四周鴉雀無聲,片刻,方回身頓首,抬頭亮相,粲然一笑。

便在此時,空中恰有霰雪紛陳而下,四周一片空濛,眼前景物若隱若現。

多年以後,蘭陵郡中的人們仍津津樂道這嘉佑三年的臘祭。說到蘭陵王三小姐初次亮於人前的這一場劍舞,大都說不清那人的容貌,眾口相傳的都是那人風姿。

還有,不約而同的都記得,那人抬首揚眉一笑間,有雪降下。

在其人蘭陵悅看來,這場臘祭卻是倒黴至極。

事前為了母王命令,每天多練半個時辰的劍,足有月餘。劍舞畢後還下起雪來,當真灑的她冰雪襟懷,差點沒得風寒。

幸好沒出岔子,蘭陵娬觀畢,王顏大悅,要賞她。她便說想求除夕那夜獨自回園子守歲,隻聽得娬王臉色陰沉。但想到她初到王府,不定常玥會來看她,又見她最近乖巧,終是點頭允了。

笑笑正是想著爹爹定會來看她,是以才跟娬王請假,此刻得了母王允許,當真開心極了。

日後有人問起她這場臘祭劍舞,她均會如此回答:“哎喲,那個什麽祭一點不好玩,還差點把我冷死了。不過呢也有好處,母王看我舞得賣力,準我回園子守歲,不用見人,真是因禍得福啊,哈哈哈!”

這日已是臘月廿九了,各色齊備,府中門神、春聯、掛牌、桃符,煥然一新。

君行正指揮幾個小廝在大門前插芝麻秸,掛五色羅。

忽聽長街有車馬聲響,片刻到了府前。一匹棗紅大馬上一人錦衣高冠,翻身而下。笑道:“君行,這都快大年夜了,還沒忙完?”

君行見是世女攜眷回府來了,連忙跟眾人停下手來,恭恭敬敬的行禮,稟告:“今年事多,不過這瑣碎功夫也是得留到這兩天去做的。”

蘭陵嬢笑道:“我看這功夫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是你忙著籌辦嫁妝吧。”

君行忙道:“世女見笑了。”

“你呀,母王把你藏著掖著誰也不舍得給,我還道難不成有天會喊你一聲叔父,不想竟便宜了那家夥,可真是可惜。”

君行臉色一白,按捺著不作聲。

門裏卻有人笑道:“原來是嬢姐姐回來了,怎麽站在大門口的不願進來?難道久不回家,都忘了門從哪兒進麽!”

一人青衣玉冠,笑眯眯的從門裏走了出來,看似恭謹,斜眼瞥著世女眼神卻是淩厲,正是三小姐蘭陵悅。

蘭陵嬢素來看不起這庶出的妹子,現在見她一副挑釁的樣子,忍不住便想教訓兩句。

笑笑眼神一飄,卻繞過她的身子,盯著她身後,桃花眼瞪得溜圓,忽地咧嘴笑道:“哎喲,這定是我的大姐夫了,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兒!”

卻是世女的正夫正從馬車上下來。這世女正夫是大理寺卿的大公子,長得唇紅齒白,舉止頗有大家之風。聽得妻主的妹子說話誇張可愛,不禁微笑道:“三小姐也是長得活潑大方。”

言畢從手腕褪了一隻黃金鑲翠鐲子給她,“些少薄儀,就當是給小姐的見麵禮吧。是我隨身的東西,請小姐勿要嫌棄。”

笑笑見這公子雖然脂粉味濃了點,但態度溫和大方,很是喜歡。又見他端出一副長輩的樣子說自己活潑大方,索性撒嬌道:“大姐夫,你人長得好看,人又好,悅兒真喜歡你。這鐲子真是好東西,我也喜歡極了,就怕悅兒粗手粗腳給弄壞了,不如姐夫你親手給悅兒帶上吧。”

一句“喜歡”隻把這個當朝全國最高上訴機關的頭兒家的大公子說了個大紅臉。卻見這小姐已自己把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瘦瘦的一截皓腕,白生生的楚楚可憐,臉上更紅。想到這般尷尬倒真顯得自己不夠大方了,隻得紅著臉替她攏上了那鐲子。

笑笑收回手,看著自己腕上的金翠鐲子,嘖嘖讚歎,一會兒說鐲子寶貝,一會兒讚大姐夫人長得美心地又好。

隻聽得旁邊的蘭陵嬢黑了臉,心裏罵了幾十句:“小色鬼!”上前攙了自己夫君,不再說話,一道進府去了。

臨進門時,還抽冷子瞪了旁邊笑得花癡一般的小妹一眼,眼神滿是警告。

笑笑毫不示弱笑嘻嘻瞪回去,看你敢欺負我家君行,我便調戲你家老公,誰怕誰!

待她走了,又得意洋洋的伸著手讓君行看她鐲子,君行淡淡的說了句“不錯”,便又教人忙活。

笑笑問道:“這鐲子你喜歡不喜歡?送你好不?”

“人家送你的寶貝,你就好好收著吧。”他才不要。

“哎,你不是吃醋了吧?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大姐剛才明明在擠兌你,她踩我的臉可以,就是不能欺負你!”

君行聞言,轉頭給了個笑來:“小姐的好意君行心領了,銘感五內,如果小姐能夠體恤在下,先回府去暫坐一會兒,我會更為感激!”

笑笑噘了撅嘴,“好吧,我知道你嫌我礙事。”走了兩步,回頭:“這鐲子我還是留給你吧?”

君行笑容一斂:“不要!”

次日一早,眾人齊集王府庭前侍候,隨娬王身後引入宗祠祭祖。

其時,蘭陵娬主祭,蘭陵嬢陪祭,蘭陵悅獻爵並帛。

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

祭畢回府,各自回房,用些吃食,靜待團圓晚宴。

笑笑早跟娬王請了假,當下便跟三侍一起做酒食準備,待她在晚宴上打個轉便即回來跟蕭琳甄繡等人一起玩鬧守歲。

不一時被王君叫去,說了一下午的話,無非囑她將是娶夫的人了,往後不可再任性胡鬧,須得奮發圖強,擔起家業之類。

隻累得她懨懨欲睡。好容易熬到晚宴準備就緒,王君方放開她,領著一幫側君前去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這一去,卻把君行也拉走了,笑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人擱在王君這邊的正廳裏麵發黴。

到得終於入席,已是華燈初上,夜幕低垂。

眾人均聚在碧華廳中,娬王坐於上位。

王君領著各房並女兒們進來。

先二女行禮,再王君率各房並世女正夫行禮。

左右兩旁設下錦椅,再按長幼挨次歸座受禮。再府中男婦仆從丫鬟亦在君行率領下按差役上中下分三撥行禮。

眾人行禮受禮畢,王君散壓歲錢,卻都是一對對的小金銀錁。

隨後擺上合歡宴,隻見一桌十二人的大圓桌上擺滿各色精致菜肴,有葷有素,有冷有熱,酒香菜美,各色具備,正是:山珍海錯棄藩籬,烹犢炰羔如折葵。

笑笑惦著回自家園子玩樂,便隻是略動筷子,挑了些清淡好看的吃了點兒。

好容易熬到吃了屠蘇酒,喝罷合歡湯,再端上了吉祥果、如意糕,王君回後閣更衣,方能抽身出來。

回至園子,遠遠便見著園門上挑著兩盞大大的琉璃燈,華麗璀璨。進得園來,卻見院中大樹都已掛了燈,一溜高照,燈下一桌酒席,團團的坐滿了人,見她回來,都站起要迎。

笑笑隻笑道:“不行禮了罷,我今日一天行了幾百個禮又受了幾百個禮,你們再給我行,我又得還,可不都累暈了。”讓眾人都坐了。

到底沉璧過來,接了她的大麾,先放進房裏。

當下坐到席前。擺滿一桌百味,卻是按笑笑吩咐,肉全切成薄片,菜蔬折成手指長短,甜醬、辣醬、芝麻醬、韭菜花、黑醋、甜蒜一應俱全,正中一爐沸雞湯,正要涮火鍋來著。

笑笑讓眾人坐了,自己起身去拿酒,沉璧要幫忙,讓她一把按下。

她左手拿瓶桂花釀,右手拿瓶玉冰燒,繞著桌子走了一圈,替每個人滿上酒。笑嘻嘻的說:“我來了這幾個月來,多得諸位照顧,這杯酒就是我敬大家的,都幹了吧。”言畢自己先一飲而盡。

眾人心中感激,都舉杯喝了。

笑笑又待再斟,讓春和沉璧上來一邊一個把酒瓶搶了去。

方才好好坐下讓眾人舉筷齊吃。

隻是此刻不見常玥,君行尚未忙完後到,笑笑初時的興高采烈不免大打折扣。眾人知道她心思,都鬧著說要行酒令來,逗她開心。

甄繡說要行個五行八卦令,作詩也可背前人的詩也可,俗語也行,令中須得某字要為五行或帶有五行的偏旁,又或某字要為八卦,或帶有八卦的偏旁。

景明嚷嚷道不能太難。

甄繡說:“像是‘三更燈火五更雞’這樣的也可以。火,為五行之一,令成。你們幾個也不必去作詩,隻將素日做的功夫說些出來也就是了。”

景明方才心定了。

笑笑卻連八卦是哪幾個字都沒搞清楚,不過見到連景明都沒反對,隻得不作聲了。

便由甄繡開始。

甄繡道:“長煙落日家萬裏。”

旁邊蕭琳接到:“一脈江城蘸晴川。”

接著靜影笑道:“你們作的好詩,我可不會。”

甄繡笑道:“不會就要罰。給我喝一海來。”早將準備好的一隻大酒盅放在桌上,斟得滿溢。

甄繡與眾人相熟,此刻見都是自己人,隻放開了性情,她內裏是極機敏爽亮的人,一肚子的文采,有時鬥起嘴來,笑笑也比不過她。

蕭琳道:“我替他好了。”

怕甄繡說話,忙道:“春到人間草木知。”

輪到笑笑,想了想道:“折戟沉戈鐵未銷。”

甄繡拍手道:“可抓到你了。”

笑笑道:“怎麽不成?這‘沉’字有水旁,‘鐵’和‘銷’有金旁,一句有三個字合了,最工穩不過。”

甄繡道:“可巧文那句有整一個‘木’字,你也得有整一個五行的字來對她。”

笑笑無話可說,罰喝了那一大盅。

跟著輪到沉璧,略想了想,“金雞叫罷無人見。”

甄繡笑道:“看,沉璧比你對的還強。”

沉璧淡淡一笑:“都是小姐平日教我的。”

跟著輪到春和,“銀焰獨放耀千家。”

甄繡道:“這可輪到八卦令了。”

景明叫道:“不行啊,我都不知八卦有哪些。”

甄繡道:“八卦是乾、坤、坎、離、震、艮、巽、兌八形,剛春和的‘銀’字,有‘艮’,合令。”

景明皺著眉頭想了半晌,憋出一句:“不願小姐道別離。”

甄繡剛解釋罷八卦,喝了口酒潤喉,聞言不禁笑噴了,拿袖子遮住臉道:“這是大實話沒錯,可是人家春和的‘銀’字還有金旁,你這‘離’字還缺了個五行旁。”

景明見到大家都在笑他,臉紅得冒火,恨不得鑽進桌底下去。

笑笑臉也紅了,見到景明臉紅耳赤找不到地縫鑽的可憐模樣,忍不住道:“小峰你就愛欺負人,剛才你隻說這是八卦令,沒有告訴他還要五行的。”

甄繡咳嗽兩聲,“也別說我欺負他,要不你另替他作一句來,作出來了我替他喝了這罰酒。作不出來,你倆隨便一個喝,又或者一起分著喝也行。”

說到最後一句,笑瞥了兩人一眼,眼神盡是調侃之意。

笑笑想了半天,這八卦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字兒,尤其其中“乾”“坤”“坎”“震”都是獨字,不能再加偏旁了,倉促間哪裏想得出來。

隻得嘴硬道:“我不是做不出來,而是想看看你可作得出。如我飲了這盅,你作一句來,如何?”

甄繡笑嘻嘻道:“喝了再作,我不興收白條。”

笑笑無奈,端起那大盅來。這盅比蓋碗還大,足足可以用來當賭坊的骰子盅了,笑笑方才才灌了一盅,知道厲害,現在再次端起,隻覺頭皮都發麻了。忽然衣袖被人一扯,垂眼一看,景明正紅著臉咬著唇眼巴巴的瞧著她。

笑笑心裏一動,卻想起甄繡剛說要兩人分著喝的話來,臉上一紅,不再看他,端出豪氣來一口氣都喝幹了。

一盅喝罷,眼都紅了,打了個嗝,把那酒盅重重往桌麵一放,叫道:“作來作來!”

甄繡眼珠一轉,忽地往園門一指,“這題都出了這半天了,我能作來顯不出這題簡單,倒不如讓他作來,好讓你知道這題人人能作,偏你作不出。”

卻是君行來了。

甄繡遠遠地叫到:“任管家,幫你家小姐行個令。春和給的上句,‘銀焰獨放耀千家’,五行八卦令,快接個下句來。”

君行聽了,一邊走一邊想,人未到席前,朗朗接道:“霜毫淋漓淡百花。”

甄繡笑道:“好句!怎不早來半刻,你家小姐這一盅喝得好不冤枉!”

笑笑嗔道:“君行,連你也欺負我!”

甄繡早又斟了一盅過來:“遲到須罰,剛才那句算一半,喝罷這一盅才算罰全了。”

君行也不推辭,一笑便喝盡了。

甄繡眼瞧他喝完了,樂不可支道:“這才是婦唱夫隨,一人一盅,這交杯酒可是提前喝了。”

眾人禁不住都哄笑起來。

笑笑酒意上湧,給大家笑得臉熱,惱道:“這酒令不好玩,不如我給你們出些問題,答不出來的罰酒,答出來的我自罰!”

眾人便都說好。

笑笑便道:“衙門準備通緝江洋大盜張三、李四和王五,可一看府庫隻夠通緝一個人的銀兩。請問衙門會先通緝誰?”

眾人正思,笑笑一睨甄繡:“小峰,你來答!”

甄繡想了又想,抓不住頭緒,便隨口道:“張三。”

“為何?”

“因他名字有個‘三’字,排名在先。”

“錯了,答案是王五。因為常言道:擒賊先擒‘王’!”

笑笑哈哈一笑,早按住甄繡給灌了一盅。

又出一題:“狐狸精最擅長迷惑女人,那麽什麽‘精’男女一起迷?”

這次指蕭琳來答,蕭琳沉吟。

靜影猜道:“可是花精樹妖?”

“不對!”笑笑罰了她們一盅。

靜影怕蕭琳不勝酒力,搶來自己喝了,說道:“小姐快說謎底!”

“就是你方才喝的東西。”笑笑道:“是‘酒精’!”

她出的題刁鑽古怪,難倒眾人,正是得意。再出第三題:“胖男人生病了,最怕別人來探病時說什麽?”

眾人都吃了她題目的虧,見她目光掃來,都望天看地,不肯與她目光相觸,怕又被她挑來答問題。

忽聽頭頂有人笑道:“自然最怕別人說他:多多保重!”

笑笑未仰頭先喜叫道:“爹爹!”

常玥自院牆飄然躍下,一晃便到了席前,笑道:“我可答出你的問題了,寶貝女兒是不是應該自罰一杯?”

笑笑撅嘴道:“要不不來,一來便塌我的台!”

甄繡早斟了一盅酒送了過來。

笑笑無奈,隻得喝了,這第三盅下肚,頓時頭昏腦漲起來。

眾人忙給常玥讓座,常玥不願到上位,隻在君行身邊坐了,笑嘻嘻的瞧著他,正是越看越滿意。忽然摸出一柄寶劍來,笑道:“聽說笑笑把你嫁妝毀了一半,我賠你樣好東西。”說罷抽劍出鞘,亮在人前。

在座眾人除了君行沉璧,都是未曾見過這傳奇人物的,此刻見他抽出寒鋒三尺,劍氣森然,侵人發膚,映得他臉容淡碧,但他眉飛目眯,這令人發寒的劍氣卻不損他半分笑意,反倒為他添上幾分飛揚顧盼的冶豔風情,令人觀之忘情。

常玥拔了那劍,隨隨便便的揮了一下,院中忽地一亮。眾人正是詫然,忽然景明叫道:“啊喲,那燈裏麵怎地多了一根芯兒?”

才見對麵樹上那盞宮燈裏麵果真多了根燈芯,卻是被常玥一劍削去,把燈芯兒削成了兩段。

常玥笑道:“這劍夠快,那燈的紗罩在被劃破的瞬間又自己合起來了,若你們不把罩兒取下來,隻怕找不出那處破縫。”

眾人都不絕讚歎。

常玥得意洋洋還劍入鞘,遞與君行,說道:“好女婿,這劍名喚‘飛碧’,以後就是你的了。”

忽地旁邊伸過隻手來,一把把劍給截了。

笑笑道:“好個爹爹,有好東西都不留給女兒,單就惦著你的女婿麽。”

常玥笑道:“好東西最怕到你手,你想要,我可舍不得。”

笑笑惱道:“我怎麽就不配這好東西了,我,我還在這郡裏的臘祭上獻劍舞呢!”

常玥笑道:“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還敢在人前獻藝,真是笑掉人的牙了!難不成這郡裏的人都跟你娘一般沒眼光!”

笑笑嘻嘻一笑:“我娘是沒眼光不錯,不然怎會看上你!”

這回輪到常玥惱了,對君行道:“這般嘴利的丫頭,真是難為你肯要。”

君行笑著低聲應道:“她把我嫁妝也毀了,不嫁她沒奈何。”

笑笑已是醺然,也不理他翁婿倆嘀咕,自拔劍在中庭舞了起來。

初時舞得東倒西歪,慢到極點,但劍式間自有連綿之意,庭中樹木積雪紛紛而落。懂武的幾個都知這套劍法使得越慢越是厲害,都不自禁屏息看著。

誰知小姐舞著舞著,嘴裏忽然哼起歌來。

隻聽她唱道:

“詩為畫 婉爾笑顏

落墨你眼眸一點

手中劍 與醉間

仍未參透浮生緣

雲潮淹 千年詠歎

卻似舊夢一場難圓

唱盡一生惘然

……”

隨著這歌聲,一套圓轉如意劍法越舞越快,雖則寒光閃閃,劍氣肅殺,卻已沒了那種連貫之意,好看是好看,卻已是亂來了。

蕭琳不懂武功,看到這等威勢,驚道:“小姐喝醉了。”

誰知笑笑聽到,收劍回眸一眄,嗔道:“誰說我醉的,我倒看你們才是醉的!”

說罷吃吃笑了起來,身子搖搖欲墜,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四周紅暈淹然,秋波一轉,媚態畢現,教人心**意牽。

甄繡一瞥周圍眾人癡呆形狀,笑叫道:“春和景明,還不快扶你家小姐進房,不定她耍完劍還要跳舞呢!”

景明“唰”的紅著臉站了起來,春和沉璧卻坐著不動,常玥笑眯眯的隻拿那對媚眼去瞟君行。

君行站起來將她扶了,又將劍拿過遞給景明,攙著她便要進屋。不想笑笑軟得一團泥一般卻還要掙紮,邊笑邊道:“我不要睡覺,還早著呢……我唱歌給大家聽好不好?”

君行索性將她打橫抱起走了。饒是他一臉鎮定,卻也不敢去看眾人的眼神,隻一路去了。

說也奇怪,笑笑那性子想是人來瘋,進了房間突然便安靜下來。

君行將她放在**,又替她脫去靴子。

落在手裏的那隻小牛皮靴子鞋尖踢得稍損,小小的一隻,玲瓏可愛。

他突地想起當日小姐為救靜影丟了鞋子,他匆忙中還為她買來了新鞋,那時以手一量,她的腳掌不過比他手掌略長。

那時覺得這人膽大妄為臉皮又城牆厚,跟著這樣的主子真是丟盡他的臉麵,不想自己卻是恨不下,逃不掉,就這麽生生的被套住了。

他握著那隻鞋子,心潮起伏,柔情百轉,一時竟是癡了。

笑笑忽又咭咭的笑了起來,蹬了他兩下。

君行忙放下鞋子,低聲道:“別鬧,好好休息一下。”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笑笑臉蛋紅噴噴的,笑得眼睛彎成兩個月牙兒,眼神迷離,腦袋在枕上蹭來蹭去,正是醉糊塗了。

君行看了她半晌,覺得她這樣子實在可愛,真是舍不得離開,卻又怕外頭那些人笑他。

他雖是已許給小姐的人了,本應不怕人言,他平日又是寵辱不驚的一個人,這世上也沒有幾個人敢讓他難看。可偏偏對著這人,他的什麽鎮靜啊,溫潤啊,風度啊都不知丟哪裏去了,這人可真是他命裏的克星。

他靜立了半晌,臉漸漸都飛紅了,終是狠狠心拔腳要離開。

忽聽見小姐在**迷迷糊糊地說道:“真是開心哪,可惜爸媽沒看見……要是他們在這裏就好了……”

君行怔了怔,漸漸明白了,笑意彌漫了一臉。

若說是常玥令笑笑感受到這個世界對她的牽絆,那麽現下與君行的愛戀就是讓她感覺到在此間真正的存在感與歸屬感。

人無論活在什麽地方,這些情感都是最需要的,是讓人安身立命的基本。

笑笑自己還不知道,在此十年間都沒有改變的一些東西,已經靜靜發生了變化。

春風拂過樹木,枝頭仍然是光禿禿的,然而裏麵卻已孕育著翠綠的生命。

有些事情,表麵上看不出來它有任何改變,然而要綻出新芽,也不過是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