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王三女蘭陵悅回府那日,是一個秋日的黃昏。

院落裏秋色微落,鎖錦苑中那群白色的鷺鳥從烏柏叢中掠過,滑過留芳堂的琉璃瓦上時落下幾片亂羽,點染出漫天繾惓空茫的氣息。

馬車直馳到王府大門外方自停下,少女輕盈的從馬車上獨自跳下,踢踢答答,細碎輕盈的足音自遠而近。

院內仆從自一個彎身行禮的白衣少年之後跪了一院落。

蘭陵悅略略一望,不見有人笑麵相迎,眼內閃過一絲失望,隨即更高的昂起頭,快步穿過院落。

她直直從任君行身前走過去,沒有絲毫遲疑停留,並未瞧出他跟其餘拜倒的仆從有何不同。

他隻好直起身來,稍稍抬臉,言辭先迎上去。

“在下任君行見過三小姐。”

一隻腳正踏進門檻那個人停住動作,緩緩回頭,淡淡望來。少女一張鵝蛋臉上五官平平,僅可以清秀論之,卻獨一雙眼波光瀲灩,眼尾略彎,四周略帶紅暈,眼神似醉非醉,回眸一轉,神光離合,奪人心魄。

她眼神在他臉上轉了個圈,卻似渾未睡醒一般,繼續進門,不料腳下一絆,直往前栽。

君行要待相扶已是太遲,階下離門檻最近的小廝慌忙衝上去伸手一扯,他手忙腳亂之下,一手抓住了胳膊,另一手卻“嘶”一聲輕響,將三小姐一截杏花薄綢廣袖撕了道口子。

這麽一來,人是沒栽倒,站著卻是看著那小廝呆了。

一片死寂無聲。

“撲通”一聲,那小廝猛地跪倒,重重磕下頭去:“小人粗手笨腳,弄破了小姐的衣裳,真是罪該萬死,請小姐責罰。”

君行記得這小廝剛進府不到十天,果然時日尚短未經**,怎地有人請這等小罪老實到自己把錯處複述一遍的。這三小姐一直在外頭成長,年歲尚輕,現是初次回府,也不知脾性如何。想起去年世女歸府時,一個斟茶的侍女遞茶時不慎灑落兩滴染濕了她的榴紅采色織金襦裙,即令鞭責五十,不待傷好便連夜遣送出府的往事,不禁心中一緊。

忙過來跪下請罪:“在下身為管家,管教不力,請小姐責罰。”

三小姐一雙桃花眼往兩人身上一溜,隻道:“沒事,都給我起來吧。”

“謝三小姐!”君行鬆口氣,抬起眼來,正瞧見三小姐眼睛含笑,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方才十四年華,眼神媚態橫生。不禁一呆。

這蘭陵世家以武興家,曆代都出武官,身手矯健熟讀兵法不在說,便說那身材麵貌都是英武過人的。且說這輩的家主蘭陵娬,劍眉鳳目,不怒而威,便是世女蘭陵孃現在兵部任職,年紀尚輕,資曆尚淺,卻也長得高挑颯爽,英姿勃勃。這三小姐不說容貌嬌怯似個男兒,便說那身板兒也是瘦瘦弱弱的,不似出身於練武世家。

三小姐笑眯眯的瞧他一眼,忽地笑道:“他自稱小人,你卻是在下,又是管家。我知道了,你就是我母王收養的任家小少爺。”

君行點頭應是。卻聽小姐又笑盈盈說道:“我隻知道你是任家少爺,可不知你叫什麽名字。”

卻原來剛才進門時根本沒有聽到他在介紹自己。

“小姐喚我君行便好。”

“好,以後我便叫你君行。”笑笑含笑說道。

她的語氣一向隨便,教聽的人都以為她無心無意,不想這一句卻是異常認真。

“我叫小悅,字笑笑,爹親平日都叫我笑笑。你也可以這樣叫我。”

也不知這人算是目中無人還是平易近人,哪裏有女子如此不分尊卑的把自己的字告訴一個男子,雖然自己的身份不比這些仆人,但也高不了不少。

君行在蘭陵王府十年,這兩年升任管家,更是經常招待貴胄皇親,太多貴人平日斯文有禮,小節處便原形畢露,這少女卻難得的是個大方自然的。

不過,也或許她那雙惺忪眼眸根本就沒有把庭下拜倒的這些人放在眼內吧。

腳步聲已經聽不到,該早就進去了吧,君行抬頭,嘴角噙一絲了然的微笑。不想那人沒進去,駐腳在屏風前,手搭在屏風上,一臉躊躇臉色。

見他抬頭,笑笑踢踢踏踏快步奔回來,塞了個小布包在他懷裏,不待他發問,豎起一根手指觸在自己唇前,眼珠亂轉,愈發迷離。

君行揣著那個有點重量的小布包,隻等她說些“這個東西托你先行保管”之類的話,或者是“這個就賞你了”,但結果她什麽也沒有說,轉身便進去了。

知道自己是庶女出身,進門時會被看低幾分,笑笑早有心理準備,卻不料出來迎接的人身份最高的也隻是個管家,雖然他長得好看,氣質不俗,讓她想起有十天沒見的爹爹……

在臨行前,一向瀟灑如謫仙的爹爹也不禁露了愁容,嘴裏喃喃說:“當日一諾,迫不得已……”

笑笑知道他是懊惱當日為求脫身不得已答應了蘭陵王讓自己回王府行冠禮,順便認祖歸宗的事情。按他的說法,做他常玥的女兒,流雲宗的第一十七代傳人,比當什麽蘭陵世家的三小姐要好得多了。

笑笑可沒有他那麽好氣。

當日為了擺脫娬王糾纏,隨口一諾要她成年後就歸宗的人不知是誰!況且真要毀約的人也該是自己而不是他,自己雖然是他撫養大的,可是……魂魄早就不是他的女兒。

偷梁換柱,現在這軀殼裏住的是個二十一世紀的普通靈魂。

再則,對於有著不少穿越文閱讀經驗的她來說,非常清楚當個王府的小姐絕對比當個淪落江湖的女俠,命要好上很多。起碼很有可能會碰到按打來計算的帥美皇子,而不會是身受重傷要女人來救的武林大盜。

而且,這是一個女尊世界!

她承認自己很保守,在這裏生長了十年,但是對男人需要女人保護甚至養活,還是沒有辦法認同,至於男人負責生育,她更是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盡管無法認同,她還是盡量去適應了下來,畢竟,能夠穿越到一個女尊世界,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其幸運程度等同於在現代社會中了次六合彩頭獎。而對於一個天生有點兒不凡地位的女子來說,更是連中了兩次頭獎。

而現在,爹爹竟然要她放棄附加的頭獎機會,而想讓她去當什麽江湖散人?

更重要的是,據說這個流雲宗自創始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女子擔任宗主。以爹的話來說,本門功夫更適合男子練習,女子由於身體條件有限,無法達到本門武功的頂峰。

其實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要不是那種找不到出頭之日的怨男,哪裏有這閑工夫去學這些好看遠勝於實用的武功。

當然了,她承認自己那神仙之姿的爹爹是個異類。

明明長就一張傾國傾城的美臉,不愁沒人求的那種,偏生就看不上天下間的女子,早早的看破紅塵,連蘭陵王君都不做,自己跑到鳥不生蛋的地方當什麽勞什子怨男宗,咳,流雲宗宗主。

她記得自己在這個身體七歲那年,也就是她穿來的第二年,第一次知道她爹的往事,曾經懷疑他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就極度含蓄地問他:“爹,女人真的有那麽可怕嗎?”

“那當然了。”常玥冷笑一聲:“不就是要進她王府的藏書閣找些本門失落的武功秘笈,竟然就好意思獅子大開口求一夕之歡。”

笑笑聽得目瞪口呆。

看來不但是被踢過了,還順便被踩了幾腳。

沒錯,常玥就是為了幾本爛秘笈把自己賣給了蘭陵娬,雖然後來他不但把人家的藏書閣裏最稀有的藏書打包拎走,還壓根不承認曾經有過這段關係,但是不幸的是,一晌貪歡之後,他……懷孕了。

他竟然還把孩子給生下來了。

怎麽看都是他虧了,還虧大了。

不過笑笑覺得他更像是那種剛強獨立的現代女性,不肯為愛情家庭所縛。親近女人,不過是為了偷她一顆種子。

養下孩兒,隻是為了延續自身的血脈,完整自己的人生。

我養我的孩子,與愛情無關,與你無關!

蘭陵娬聞訊尋來,他卻翻臉不認人,被糾纏不過,便跟蘭陵娬訂了個約定。女兒要待冠禮成人後才能認祖歸宗,此前的生活教養由他負責,蘭陵家請勿染指。而且女兒長大成人後的去留,前途選擇,父母雙方均不能左右於她。

便是這般千種盤算才得來的女兒卻練功心切,在五歲那年走火入魔,(看來流雲宗的功夫真的很不適合女子來練),性命不保。常玥一生灑脫,浮名富貴視如過眼雲煙,唯一心縈之人便是這幼女,眼見女兒絕了氣息,萬念俱灰,不顧一切攜女進入流雲宗禁地碧泓池,傳說中的生死輪回之所,萬劫之源,隻求以自己修為性命換得幼女魂魄輪回。

結果,他的女兒常悅醒了,但軀殼內住的卻是穿來的靈魂。

笑笑後來也曾跟他坦白自己是另外一個時空穿來的事實,常玥沉默了半晌,卻應她一句:“生得了兒身,生不了兒心。你總還是我的骨血,除非你不肯再喚我做爹。”

真是一等一的豁達人。

盡管後來才知道,他喜歡她腦袋裏麵知道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覺得比自己原本鈍鈍的女兒更好玩十倍,一心抱著望女成鳳的願望想謀她當自家宗派的傳人,將這流雲宗發揚光大。

笑笑非常喜歡這個爹,更是佩服他的豁達和對女兒毫無保留的愛。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可以活得長一些,替他那不知輪回到哪兒去的女兒孝敬雙親,活出她應有的風采。至於那種害死人的武功,就不必要登峰造極的向宗主方向努力,還是敬謝不敏了。

經過以上各種因素的綜合考慮,笑笑很有骨氣的拒絕了爹的好意,表示願意犧牲自己,以維護爹一諾千金的形象,主動要求回蘭陵王府當她的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