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在君行幫助下,帶著煙嵐悄悄回到萬碧園,將他交給沉璧照料,同時心虛的瞄瞄三侍的表情。

春和盯了煙嵐嬌豔的臉好一會兒,才轉頭瞪了她一眼。

笑笑急忙抬頭看屋梁。她發覺自己越來越怕春和了,他已經不是那個被她聘來時會臉紅有點自卑的少年。雖然他現在長得帥了自信了,也替他高興,可是……她偶爾也覺得人不會長大該多好。

景明眼睛睜得大大的瞧著煙嵐,眼圈一點點紅了,眨巴眨巴眼睛,看過來,臉開始皺了起來,張大嘴……笑笑豎起一根指頭,嚴肅的說:“我最討厭男人哭!”

“呃?”景明的表情明顯被嚇了回去,但是隨即更擴大開來,漲紅了臉指著煙嵐叫道:“那麽,他,他,他怎麽可以哭!”

暈過去的煙嵐蒼白的臉上猶帶淚痕,看上去像朵剛被雨打過的海棠。

笑笑歎了口氣:“他又不是我的人,他哭不哭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一句不是我的人,景明的神色怔忡,看看小姐又看看那個男人,一時也決定不了是不是還要哭下去。

沉璧臉上一如往日的平靜,隻是臉色更蒼白了些,顯得眼神更深更黑,神情卻有種空洞感。他淡淡道:“小姐,還有你們兩位,先回避吧,我來給他上藥。”

笑笑覺得自己一定是好久沒有認真注意沉璧的臉了,他好像突然憔悴了下去。別人都在長大,可是,他卻像在小回去似的。

她出房門前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那麽瘦,她相信如果抱他一下,那件藍布的衣服下麵一定可以摸到一根根的肋骨。

他剛被她要過來的時候好像曾經胖了些的,是什麽時候開始瘦回去的呢?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認真監督他吃東西休息,看著他胖起來,但是現在,她知道再也沒有機會了。

笑笑一進房間就撐不住了,一張臉都垮了下來。她靠在關上的門上發了半天呆,才慢慢走到桌子旁。

她跟君行約好晚上出逃,現在還得好好處理些事情。

她把自己關在房裏寫信。

寫給娬王的,略略交代了事情經過,然後大力檢討女兒不孝。她真是覺得這次連累了她,還辜負了她對她成相入將的期望,她真真是對不起她。言辭誠懇,字字錐心,她平生第一次寫字寫得想哭,娬王是她在這個世界最對不起的人。

寫給甄繡、蕭琳兩個朋友的,也不是很輕鬆。參加科舉的事情,自己要提前缺席了,預祝她們金榜題名,叱吒風雲。心頭突然晃過一個宛如春風的笑顏,略走了神,加上一句:“若是有日喬狀元問起,就說笑笑去青崖放鹿了,朝堂之約,來日方長。”

寫給三侍的,春和跟景明兩人下筆很快。

笑笑覺得春和能力已經足夠自立,不必操心,當日他也說過自己不需要的時候他自會離開的話,是以就寥寥數語,一筆帶過。

景明像是個小弟弟,很是依賴自己,她既要哄他,又不能留給他太多的希望,婉轉又婉轉,希望他能看懂。

最後輪到沉璧,她提起筆來,半天沒能下筆。墨水從筆尖滴下,髒了一張紙。

她擱了筆,開了房門,想出去走走,卻看見院子裏有個人正朝這邊緩緩走來。

他走得很慢,因為他的腳不是很靈便,可是那緩緩的姿勢卻如風行水上,帶著一種飄渺感。他緩緩的穿過庭院,院子裏光禿禿的樹杈,天空黯淡的雲朵,靜止的青石桌,好像水彩一樣,在他身後顯出深深淺淺的層次。

他忽然發覺有人在看他,站定了,平靜的看過來,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憂悒,天地間有風拂過。

笑笑聽到自己在歎氣,“沉璧,你進來好麽?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她把寫好晾幹的信一張張折好,將落了墨點子的那張廢紙揉成一團。

沉璧進了房,靜靜站著,微俯下頭,笑笑看見他眼臉下大片的陰影,還有瘦得尖尖的下巴。

她猶豫了半天,終於囁嚅著問:“我……想知道昨晚……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她想起趙薑被灌了酒以後的反應,想起自己昨晚失去神智之前的反應,那酒有九成是**,要解隻有……她腦裏浮現了所有關於酒後亂性的印象,攪得腦子亂成一團。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樣,她為什麽不會痛?

她也知道這樣很混蛋,就算放在現代,一個男地問一個女的,問他昨晚喝醉酒有沒有怎麽樣,她也還是覺得很混蛋。

可是,她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去慢慢的觀察,慢慢的了解,她知道這樣很混蛋,但是,還是得去問。

她看著眼前人低垂的眼瞼,蒼白的臉色,他久久不語,俯首站立的姿勢竟然越看越不真切。好久以前就覺得他像株水仙花,臨波照影,脈脈不語的少年,而他現在卻像開在霧裏,就站在自己麵前,卻還是看不清摸不透。

笑笑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他回答有還是沒有。

不知為什麽,心,在看到他這樣的神情和姿態以後,一切都亂了。

她發現自己很需要一個答案,然後決定怎樣抉擇。

等了好久,她才終於聽到他的回答。有一瞬間,她還幾乎以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沉璧靜靜的反問道:“小姐希望會發生什麽事呢?”

他說這話時,抬起眼眸,迎上了小姐的視線。他的眼神如一泓深潭,沉靜無波。

笑笑感染到他的鎮靜,大大的鬆了口氣,笑道:“沒有發生事啊,我,我就怕麻煩了你。”

沉璧淡淡的說:“侍奉小姐是應該的,不麻煩。”

笑笑想說些什麽,可是又覺得太冒失。沉璧沉璧,那時把他要來就是想好好的保護他,可是她卻不能貫徹始終,要留下他,她忽然覺得是那樣的不放心。

想了半天,她說:“沉璧,我園裏這幾個人,我最放心的是你。春和還好,景明太小太莽撞,總是得有個人看著。你比他們都沉穩,如果有一天我看顧不了你們,你替我照顧他們,好嗎?”

或許,交給他一些責任會讓他覺得好過一點吧?

沉璧驀然抬起頭來,審視著麵前的小姐,他的眼神驚訝而疏離,似乎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笑笑知道他明白了,那麽聰穎的他,她那點心思根本瞞不過。

可是就算會傷了他,她還是得忍下心來。她現在是要去逃亡,是要亡命天涯,她什麽身份都沒有了,自身難保,她已護不了他,更不必拖累了他。

她狠了狠心:“你們的賣身契我早就燒了,也會跟母王說好,給你們作出妥善安排。雖然把他們兩個托付給你,不過你也不要太累著自己了,遇到合適又會疼你的人,就跟了她吧。你能過得安穩幸福,我就會覺得快樂了。”

沉璧呆呆的看著她,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發現小姐身上有一種令人害怕的力量,或許就在她彎身撿起紫金簪,第二次交到他手裏那時開始,這種奇怪的力量就在影響著他,令他不能再清明如水。

這種力量就像月亮影響著潮汐,在心深處影響著他,想讓他感動他就感動,想讓他擔憂他就擔憂,想讓他喜樂他就喜樂,甚至於,想讓他心死他也……

他突然覺得一股熱流猛的湧出喉嚨,連忙用袖子捂住嘴,別轉頭,猛烈的咳嗽起來。

一聲聲,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都支離破碎了,跟著這咳嗽傾了一袖。

笑笑見到他咳得厲害,整個身子躬著一聳一聳的,肩膀的骨頭全凸了出來,瘦棱棱的,不知怎地,就想把他抱在懷裏,拍拍他的背脊給他順順氣。可是手伸到一半,卻又縮了回去。

惴惴的想,長痛不如短痛。

我心裏隻有君行一個,再也擠不出來空間,也不想委屈了你。

我,我此刻若是憐惜了你,你以後隻有更難過。

耳裏聽見沉璧撕心裂肺的咳嗽在房裏回**,覺得自己的心都被他掏空了,隻剩一串串空洞的咳嗽聲在不住的回**。

過了不知多久,沉璧才算是咳完了,抬起臉來,臉色青慘青慘的,像是投在葉子上的月光。

“沉璧懂得了,不會讓小姐擔心的。”他說著,行了個禮,轉身要走。

笑笑覺得一陣濃烈的不安,追著叫道:“等等!你,你剛才咳得那麽厲害,有沒有怎樣?”

“不會讓小姐擔心的。”他仍然隻得這一句。

“讓我看看。”笑笑去扯他衣袖。

要狠心的人是她,放不下心的也是她。她又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混蛋。

沉璧猛的將衣袖藏在身側,冷冷的說:“不必了!”

他的神情冰冷,語氣冰冷,像一根冰冷的針,閃著尖銳的鋒芒。

“……”

笑笑被他的神情震懾住,直到看到他慢慢的消失在走廊拐角,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

沉璧什麽時候有這樣冰冷的表情了?

她記得把他要來時他的神情很憂鬱,可是慢慢的他臉上看得到笑容了。

他的笑容總是柔柔的,象一陣清風拂過你的心田,遍地生花。可是曾幾何時,他再也不會笑了呢?現在它們去哪裏了呢?被什麽慢慢擦去了,凍住了,再也……不綻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