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把重要物件塞給君行保管,頓時放下心頭大石,落得一身輕鬆。

她並無隨從,獨自一人走入後堂,卻見華燈初上,堂內已坐了五六人,那架勢不似迎接,卻像是等她前來拜見似的。

她認出坐在大紫檀鑲貝雕鸝案後的錦袍冷麵女子便是家主,自己這副身體的母王蘭陵娬。爹爹常玥不喜見她,是以娬王不常上山,留給她的印象更是少,但這個女子氣質冷硬,令人過目不忘,此刻遠遠瞧見她那雙斜插入鬢的劍眉和冷淡薄唇,立刻便認了出來。

案幾兩旁擺出一十六張楠木交椅,上麵坐著四個中年男人,看打扮姿勢,應是娬王的夫君們。笑笑知道娬王子息不多,連自己在內也不過四個孩子,這裏有人雖被封為側夫卻無所出,應是對自己這個毫無名分所出之人有些敵視,心想趁今日進府一並見了也好,也不用往後分房後再上門見禮任人調侃。

娬王見她進來,隻是微一點頭,示意旁邊端坐的一個體態微豐,臉如秋月的男子,說道:“來見過你李爹爹。”

笑笑便知道這就是母王的正夫王君了。

大戶人家,庶出的兒女均屬正夫名下,稱其爹爹,然後方才指派下去。笑笑極不情願喊個陌生人做爹爹,但情勢如此,仍不得不拜下去,小小聲喚了句:“李爹爹。”“李”字分外強調,“爹爹”兩字便低聲含糊下去。

李王君知道這是自己妻主惹下的風流債生下的女兒,雖則名分不正,終歸是蘭陵家的人,況且蘭陵一脈子息單薄,娬王能多個女兒繼承家業,她應是最歡喜不過,是以雖是現在不假辭色,麵上淡淡的,但心中應該很是重視。

他不敢小窺這少女,忙令她起來,拉到跟前細細端詳。

卻見這少女年未及冠,頭發不能束冠或梳髻,卻連垂鬟也未曾梳得,隻編一根油亮長辮拖在腦後,通身上下不見一點裝飾,身上一套普通青衣隻顯得不修邊幅。更生得相貌平平身材單薄,遠遠不及其母姐的豐神英武,兼且一雙桃花眼常自含情,未語先笑,一望而知心性跳脫,不禁心中一怔。暗道,這孩子看來可是個不好管教的。

他生了一女一子,女兒成了世女,地位無人能撼。其性格也是寬容溫厚的,雖是微有不安,臉上仍帶微笑,溫言道:“悅兒,你在外頭長大,江湖風雨最多,累你受了苦楚。今日進得府來,且安心在此,想要什麽吃的,玩的,隻管告訴我。你母王一向事多,這等瑣事找我便是。”

笑笑隻含笑稱謝,卻道:“在外頭爹親很是照顧我,我不苦。”

李氏雖是碰了她一個軟釘子,倒不放在心上,微笑道:“三小姐長得比男兒家還俊,就是身板兒弱了點兒,進得府來須得好好調理,把身子將養好才是。”

又說道:“我這裏正配了些補中氣的參茸丸,可教她們多配些。”

一麵又指了剩下那三個男人:“這是你二叔父,這兩位是三叔父、四叔父。”

這三個便是母王的側君了,其中行二那位曾生下王府二小姐,可惜後來不幸夭折。側君按所出排位,若無所出,便按進門次序排位,是以他引見時便隻述排位了。

笑笑一一拜見了,這些母親的小老公雖不曾細看,但就這麽一拜一起,也可看到花團錦簇,嗅到香風習習,不禁一陣頭暈。

本朝女子為尊,廷政軍事甚至各行業的頂峰均是女子統率,男子地位分為兩種,一是勞動工具或下層的工作崗位,二是依附女性把持的家族生存。前者辛勞而且備受歧視,若是投軍更是性命堪虞且地位低微,後者卻是依靠妻主而生存,習百技均為討一人歡心,以色藝侍人。

有了這兩重區別,本朝男子的裝扮便走兩種極端,一種繁複華美,精雕細琢,妝容一絲不苟且緊追時新,一種便尋常袍褲打扮,為求工作方便。

笑笑自小隨常玥在山上長大,平常也就到山下小鎮打個轉。常玥是江湖散人,對男女之情又看得極淡,穿著寬袍廣袖有魏晉名士風範,看來不知多瀟灑。便是到了小鎮上看到些挽著籃子討價還價的男人家,也多是中小人家的主男,賢淑大方,看著倒也自然。

此刻一堆穿著華美的裙子畫著完美妝容的男人堆在麵前,笑笑心裏升起的隻有兩個字——“人妖”!

眾叔父雖不知妻主的心思,但從她肯容這小女兒冠禮前方才回府,一直縱容她在外放養的態度,可知她對這小女兒也頗為重視。頓時圍上去真真假假的好一陣噓寒問暖,更有人褪下釵環什麽的往她身上套,說是見麵禮,直把笑笑弄得頭昏腦漲。

正一番叨擾,突地廊外有人笑道:“悅妹妹今日還府,我卻來得遲了,真是怠慢了呀!”

語調拔高,原本清朗的嗓子刻意捏出幾分歉意,聽來卻更覺驕縱。

話語落時,一個身材高挑的少年已踏入堂中。隻見他膚色白皙,畫一對橫煙眉,眼側貼了兩片梅花金箔,樣貌俊秀,神情倨傲,卻是蘭陵娬的獨子蘭陵瑾到了。

蘭陵瑾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往笑笑身上臉上一勾,嘴角一撇,露了絲不屑神色,轉首卻小步衝過來握住李王君的手,嗔道:“爹爹,悅妹妹一來,你都不理瑾兒了。瑾兒的那些繡樣還等著爹爹定奪呢。”

笑笑頓時打了個寒顫,渾身的雞皮疙瘩終於掉了一地。

李王君隻笑道:“你都是快要出閣的人了,怎還跟你小妹計較?”轉頭對笑笑道:“這是你瑾哥哥,許了郭相的二小姐,年前便要出閣了。”

笑笑瞧了他一眼,卻發覺這少年也正挑著眉毛氣焰高漲的瞪著自己,她想起這麽樣一個大男人快要嫁人了,不禁撲哧一聲輕笑出來。

蘭陵瑾瞪著她,一臉不置信的神色,道:“你這沒規矩的野人,竟敢笑我!”

笑笑翻翻白眼,懶得理他。

李王君忙低叱一聲:“瑾兒,胡說些什麽!”又向笑笑道:“悅兒,別怪瑾兒……”正待說兩句好話,蘭陵瑾已經在旁邊扯著他袖子連連跺腳,隻把他衣袖扭成了麻花卷。

這時案幾後的蘭陵娬淡淡喚了聲:“君行,你且帶三小姐下去歇了吧。需要些什麽用度,一概到賬房支便是。”

笑笑便見到剛才收了自己那包袱的少年走了過來,垂頭請她跟他走。方才一照麵,對這少年的印象僅隻於覺得他長得秀氣,身上有股令人信任的氣質,方才放心將重要事物交托給他。此刻見著一堆妖豔男人,目迷五色的笑笑驟然見到這般幹淨穩重的人兒,頓時心氣一鬆,直覺麵前這人不但是人間極品,簡直就是上天派下來拯救她脫出人妖包圍圈的。

她盯著這男子身上一襲剪裁極簡單利落的衣褲,覺得這男子通身上下怎麽看怎麽養眼,久之連衣服料子上的織雲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本朝服飾少有用純白,純白便是孝色,但若有織花則無妨。也有貪清雅的人喜用那織花白布裁衣,因顏色清簡,便在款式上盡逞繁複。

這任君行年紀輕輕便身為王府管家,氣質卻清雅如蓮,剛勁如竹,也不似貴人家少年那般裝扮修飾,衣著簡潔大方,氣度從容,正是深得現代穿衣品味。笑笑驟然見到這般對味的人,心內稀罕,親近之意更濃。

君行原本昂首在前引路,一路碰到下人都向他行禮,他便頜首回禮,正是從容不過的,漸漸卻見到經過的那些下人都盯著他背後那人直看,他也漸覺得身後那人注視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刺得他很不舒服。

笑笑正緊跟其後,一路上紅花綠柳,小橋流水都沒看著,單隻盯著前麵的帥哥,心內轉著千般主意要跟他混熟,不料君行突然止步回身,她“哎喲”一聲急著停步,幾乎一頭磕在那人胸前。

君行臉沉如水:“三小姐可是有別的吩咐?”警告你別再色迷迷的盯著我看。

笑笑訝然:“沒,沒有啊。”怎麽說停就停了呢?

“三小姐可是覺得在下辦事不力,想要指點一番?”

果然是輕浮之人,須得趁她心虛時正言以告,雖是小姐身份,這王府規矩嚴謹,也不得動什麽歪腦筋。

“沒,沒有。”笑笑很奇怪他怎麽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不過這總算是主動跟自己交流吧。

當下嘿嘿一笑道:“我剛在想唐伯虎點秋香那戲,裏麵秋香原本也不覺得有多美,見過其餘三香後,果然覺得秋香就是個絕色佳人了。”

君行也不知她說的什麽唐伯虎什麽秋香,但總聽得懂她是在點評人的相貌,在一個男子麵前作此語甚是輕浮,頓時臉色更沉了下來,冷冷道:“三小姐身為主子,請自重身份。”

“咦!”笑笑大是訝異,說著說著這人怎麽開始擺麵色了呢?轉念一想,知他會錯了意,不禁“撲哧”笑道:“不是調戲你,我隻是在打比方呢,以事論事。剛才我那個哥哥那般打扮我覺得很是不順眼,倒是你這身穿著很是清爽好看,我才將你比作那高不可攀的美人的。”

君行正色道:“三小姐謬讚了,三小姐身為主子,我是下人,這些什麽高不可攀的話語,請小姐勿要輕易出口,免得招惹是非。”

若真是貪色輕浮之人,得了這般嚴詞訓斥當是感到無趣,自必灰溜溜的噤聲慎行,可笑笑卻根本無此心意,也根本不覺得現在是在冒犯,隻覺得這人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臉孔來甚是好玩,有心要跟他辯上幾辯。

當下便說道:“你是長得好,打扮又好,我是實話實說,有什麽要緊。”

伸手彎下道旁開得正盛的丹桂,說道:“有人嫌那桂花脂粉味濃,甚至還有嗅了就過敏的,我卻偏偏喜歡這濃鬱香味,愛它占斷花中聲譽,香與韻、兩清潔。”

側頭看向君行,“我所說的話皆出自內心,不欺己騙人,有什麽人敢說我是非?”

說畢鬆手彈回花枝,幾朵淺紅桂花落於發上,她隻一笑而行。

好口才。

言笑晏晏教人無法辯駁。

好磊落。

品花賞人直抒胸臆,輕浮多了真意便成灑脫。

好風致。

出口成章借物言誌,人微言輕尚如桂花,小中自有雅韻情致。

這將門弱女,適才得意回眸一笑,平平容貌忽覺顧盼神飛,黑發長辮青衣如煙,衣袂翩然竟若神仙洋洋之姿。

君行愣愣看著她,一時竟是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