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麒一番打探之下,知道林月溪原來是到了城郊二十裏外一處名叫“有來有往”的地方。

他是好玩愛動之人,聽得這地方名字如此古怪,便是林月溪不在那裏,叫他知道了,也定會找去看看。

他雇了馬車,出了城便一路打探,卻都沒有知道的,後來還是問了一個行色匆匆的行人,想了下道:“你問的莫不就是雲棲地麽。”說著就將路向一一指來。

又道:“這地方好找得很,再過去半裏,便都算是她家的範圍了。隻是那名字古怪,大家都覺得容易弄混,都跟著裏麵的公子叫雲棲地了。”

丹麒問道:“這家的主人是個公子?”

他還怕林太醫是出來勾搭女人的呢,這下可放心了。

那人道:“主事的是個公子,主人是個小姐,不容易見到的。”說得丹麒的心又拎了起來。

馬車往前駛去,進了官道旁一條僅供一輛馬車進入的小路,風光截然不同。

不過是城外幾裏之遙,卻是一派田園景色。

田裏作物茂密翠綠,地裏的南瓜藤兒翻卷舒吐,紫色的茄子,紅色的辣椒,黃瓜苗上開著金黃的花朵,結著指頭大小的瓜兒。

沿路還有河流隱約掩在道旁的楊樹群後,光斑閃爍起伏、流淌。河道鵝卵石光潔清滑,陽光下白花花的晃眼。

丹麒雖非那種未見世麵的少年,這兩年私自出宮遊玩也長了不少見識,但此刻見到如此自然風光也是目不暇接,心道:這地方當真不錯,如果能在皇宮裏麵也辟塊地種點東西就好了。

過不多久,路到了盡頭,馬車停在一座莊園門前。

這莊園看在丹麒眼裏,也不覺得很大,院牆砌得頗高,看不到院內景致。院門釘著一塊樸實牌子,像是隨便找棵樹剝下的一片樹皮,上麵刻了四個字“有來有往”,筆觸乍看起來秀麗纖美,仔細玩味,筆畫盡處卻有一種賁張的筋骨,少了幾分隸書的甜潤和柔媚。

丹麒暗道:這該當便是此間主人的手筆了。

他讓馬車夫歇在一旁等他,自己去敲門。敲了半天才有人來開了,卻是一個才十二三歲的少年。

若是換著在皇宮,他早就不耐煩了,但這是在人家地頭,他又是來找自己未來姐夫的,便收斂了脾氣,對這少年說出來意。

應門少年也不是專門來開門的,手裏還提著個籃子,裏麵裝著蔬菜水果一應物品,聽得他這麽說,便道:“今天來的客人多著呢,怎麽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丹麒道:“我找的是林太醫,醫術高明,謙謙君子。”

那少年道:“那定是來找沉璧哥哥的,他住在西邊廂房起首那間,我還有事忙,你自己去看吧。”說著提著籃子就走了。

丹麒還真沒有試過有人把他不當一回事的,雖說是在別人家裏。

心裏嘀咕著便往那少年指的廂房走去。

剛上了回廊,盡處有人端著個托盤飛快的衝了出來,嘴裏叫道:“快讓開,這東西燙著呢!”

丹麒急忙往牆上靠去,不料那人也想往牆邊鑽過去,兩下湊到一塊,那托著熱湯的托盤眼看就要撞上丹麒。他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不料端著盤子的少年眼看要撞上他,腳步也不收,身體借勢一旋,背部挨著他便轉了過去。這麽一轉,人已跟他換了個位置,閃到了他後頭。

少年鬆了口氣,道:“幸好,幸好!”一麵說,腳步不停往前走。

話音未落,頭卻撞在前麵敞開的一扇窗戶上,“咣”的一聲,聽得連丹麒都替他覺得疼。

少年騰出隻手摸著紅起來的額角,苦笑著說:“幸好,幸好!”

瞧見丹麒瞪大眼睛瞧著他看,問道:“你是誰?怎麽呆頭呆腦的站在這裏?”

丹麒道:“我找林太醫,有人叫我來這裏找。”心裏想,你才是呆頭呆腦,走路也會撞上窗戶,枉你還長得眉清目秀,真是聰明麵孔笨肚腸!

少年道:“你說的是林月溪吧?沉璧正忙著,沒有空招待他,怕是在第三號花廳呆著。”

隨手指了院子另一頭。

丹麒見這少年比剛才應門那個年紀稍大上幾歲,身上穿的衣服也比剛才那個好些,想是品級高些的侍從,便向他指的方向走。

走了兩步,那少年忽然追上來道:“既然你去花廳那邊,順便替我把這個端給煙嵐好了。”

丹麒還是頭一次遇上有人支使他幹這粗活,他看著托盤裏麵那冒著熱氣的一碗藥湯,哭笑不得的說:“我怎麽知道誰是煙嵐!”

“你到了那邊就會看到他,他就在那邊擦樂器,他長得跟大家有點不一樣,你見到就知道了。”

那少年不由分說,把盤子連藥湯都塞他手裏。

丹麒道:“我又不知道你是誰,他問起來我該說這藥是誰叫送來的呢?”

“哎呀,你這人可真麻煩!告訴你,我叫景明!他最近每天都吃藥,是不會問的!”

丹麒隻得小心翼翼的端著盤子去了,轉身時不禁翻翻白眼,竟然有人敢說他麻煩,這小子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現在多了這盤麻煩,他也不急著找林太醫了,隻想趕快把這碗藥給了那個煙嵐,省的讓人看見他堂堂一個皇子給人端茶送水的,難看死人了。

還未走近那排房子,突然聽到一陣簫聲,宛如低語聲聲,柔腸寸結,又如靜水流深,沁人肺腑。他想這多半便是那個要吃藥的煙嵐了,卻是弄得好簫。

便站在發出簫聲那間房前麵咳嗽一聲,道:“送藥給煙嵐來了。”

簫聲一歇,有人開了房門。

隻見這人手中握住管紫竹簫,顏色紛麗,是個絕色少年。

少年道:“我是煙嵐,你是誰?我好像沒有見過你。”

丹麒道:“我是來找人的,有個叫景明的知道我過來,非要我順路把這個端給你。”

煙嵐忙道:“麻煩了你,真是不好意思。”伸手來接那托盤。

丹麒見到他瘦骨姍姍,手裏又握著管簫,索性送佛送到西,道:“這東西燙著呢,我給你放桌上吧。”

端著盤子在桌上放下,卻見大塊雲石桌麵上還放著一具琴,旁邊攤開了一本曲譜。

“你剛才吹的一曲真不錯。”丹麒信口讚道。

“真的嗎?”煙嵐的臉上閃過一絲喜悅。

“隻是略微悲婉了些……”

丹麒見到煙嵐臉上的喜悅消失了,換上一絲陰影,忙道:“不過那隻是因為我喜歡歡快些的,這些哀婉的曲子我聽了就覺得心裏不舒服。”

他的安慰令煙嵐的情緒完全低落下去,看著手裏的簫說:“連你也不喜歡,她自然更是……”

“喂,別拿我跟別人比。”丹麒嚷道:“況且簫聲本就幽怨,若是彈琴想必就好得多了。”

“那麽我彈奏一曲請你點評一下可好?”

丹麒想說我是來找人不是來聽曲的,可是看到這煙嵐可憐巴巴的樣子,卻又說不出口,隻得勉強坐了下來聽了一曲。聽畢便大聲叫起好來。

煙嵐微微一笑:“公子說此曲好,不知好在哪裏?”

丹麒心道,好便是好,就跟吃菜合口味一樣,怎麽還得說出好在哪裏!嘴裏說道:“聽你一曲,我如聆仙樂,覺得自己就像到了王母娘娘的後花園,到處鮮花怒放,蜂圍蝶繞,又是熱鬧又是好看。”

煙嵐聽得甚是高興,眼波流轉,綻出一個極美的笑容來。

丹麒方才不過是信口胡謅,此刻見到他這麽一笑,倒真有了點身在花園的感覺。

煙嵐笑畢,道:“謝謝公子的安慰,煙嵐現在覺得好過多了。”

丹麒道:“你的琴確實彈得不錯,我沒有在安慰你。”

煙嵐淺淺一笑,道:“不知公子到此何事呢?”

聽到丹麒所說,便道:“林公子確是到這裏來了,應是跟沉璧公子在右邊第三間花廳探討藥理。”

丹麒謝過煙嵐,找去花廳,心想這家主人當真古怪,怎地連待客的花廳也準備了三間。

不料這裏何止三間花廳,自煙嵐的房間出去,左邊一溜兒全是格局相同的花廳,丹麒數數,竟有五間之多,全都一模一樣,隻在廳門額匾上題了“一”“二”“三”“四”“五”五個數字。手筆還是那手暗藏風骨的秀麗隸書。

丹麒心裏念叨著怪人怪人,一麵走去中間的“三”號花廳。

到了門前,果然便聽到林月溪的聲音從廳內傳出。隻聽他說:“依你所說,這三錢熟地卻是應該減去一錢了?”

另一個聲音低沉溫潤,道:“熟地味甘微溫質潤,補血滋陰,隻是據公子所言,病人是心血不足。沉璧認為,可稍減熟地分量,加上一些柏子仁,更宜養心。”

丹麒心道:這醫呆子三不五時便請假,還以為他去玩樂,不想竟在跟人鑽研醫理,這人性子可真真沉悶。

一麵又想,林月溪的醫術在太醫局已是有名的了,這裏竟有人能跟他探討,想必不是無名之輩。

想著便敲門道:“林太醫,我找你來了。”

林月溪聽得是皇子殿下的聲音,臉容頓時變了幾番顏色,最終卻強作鎮定對沉璧道:“沉璧公子,真是抱歉,我的朋友找我來了。”

沉璧瞧著他,淡然道:“登門造訪,想必有要緊之事,請進。”

丹麒聽到請進,便把門一推,走了進去。

屋內原本坐著的兩人都站了起來,瞧著他進入。

林月溪氣質沉抑卻又隱含瑰麗,宛如鑲了貝雕的四方台,裝飾雕鏤看似低調卻從骨子裏透出尊貴,而此刻站在他對麵的男子,卻俊秀有如盞琉璃燈,清透晶瑩中閃著火淬後的光芒,氣質比起林月溪來絲毫不遜。

丹麒原本也覺得自己長得不差,平日也自負跟林月溪兩人算是天下少見的容貌,不料在這莊園中,一日之內接連見了幾個出色人物,不由心內暗暗驚訝。

那沉璧靜看著他,雙唇一抿,淡淡一笑,道:“這位公子想必身有要事才找到這裏,沉璧恰好也有事要忙,兩位請在此稍坐,我著人奉上新茶。怠慢之處,還請原諒。”對兩人各行了一禮,緩緩去了。

丹麒眼睛直盯著他,見到他走得極慢,右腳好像有點不大方便,走動之時落足輕重不均,身姿微微搖擺,卻帶了一種風拂柳枝的風姿。

旁邊林月溪見沉璧去了,忍不住道:“殿下怎地找來了這裏?”

丹麒笑道:“你來得,我便來不得?”

“今日此間主人壽宴,沉璧本有事要忙,方才抽了點空過來陪我,這便被你攪了。我來這大半天了,半張藥方也沒有探討完……”

丹麒也不理他,盯著牆上一幅字畫,叫道:“啊呀,這幅迎客鬆可不是……?”

林月溪道:“就是那個人畫的。”

“這個人眼睛長在頭頂上,不是說一幅畫便是出上千金也不賣麽,居然送了一幅在這裏,你的朋友可真夠麵子!”

林月溪道:“不是送給沉璧的,是送給他主人的。”

丹麒更奇:“他主子是誰?”

“自是此間主人……你也不必大驚小怪,區區喬榕的一幅畫算不了什麽,喬學士可是經常往這裏跑的,今日定然也會來。我看他是遲早會把喬榕也送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