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沉璧在自己房裏看書,窗格子被人敲了兩下。

“請進。”

常玥笑眯眯的進來,沉璧連忙放下書站起來:“常公子。”

常玥笑道:“自家人不必那麽客氣,快坐,坐。”

說著自己拉過凳子坐了,跟沉璧挨得近近的,兩個眯眯眼盯著他直瞧。

沉璧問道:“常公子找沉璧何事呢?”

“沒事,就是跟你聊聊,聊聊。”

沉璧也不說話,等了一陣,便垂目到桌上的書上了。

常玥心想,這孩子倒是沉得住氣。笑道:“沉璧哪,那時我教你那招好用不?”

“沉璧還未曾試過,不過相信常公子的法子定是百發百中的。”

“那你為何不試?”

沉璧不語。

“是嫌我家笑笑配不上你嗎?”

沉璧淡淡道:“小姐心中僅有君行一人,再無空隙容下其他,沉璧……自知資質淺陋,也不曾多作臆想,惟願潛心鑽研醫藥,此生足矣。”

常玥搖頭道:“你這可是違心之語了,別告訴我,你跟著笑笑這許多年,對她喜好胃口比她自己還清楚,純粹是你關心主人身體之意。”

沉璧垂目道:“確是如此。若沒有小姐當日拉了沉璧一把,沉璧早已沉沒這淹淹人世。沉璧對小姐的感激之情難以盡表,惟願此生常伴小姐左右,盡己所能保她身體平安。”

常玥歎道:“你這孩子就跟春和一樣,春和還比你開竅一些,他看得也開些。你道他真是想當我什麽流雲宗傳人麽,我看他是跟笑笑賭上了這口氣,不願再留在原地等了。不過……”

他住口不說,心中卻想,不過他這麽一走,笑笑那孩子腦袋是漿糊做的,自然更不把他放在心上。還是你留在原地等比較實在,盡管看上去比較吃虧,可是吃虧不就是占便宜麽!

沉璧卻說:“春和自有他的打算,他有鵠鴻之誌,不是沉璧可與之相比的。”

“妄自菲薄!”常玥叫道:“你當我眼睛是瞎的麽。這兩年來,我雖然到莊裏時間不多,但也看得清清楚楚。一大群人裏麵,笑笑眼睛第一個追著的人,你以為是誰?”

沉璧靜了片刻,道:“沉璧不知,也猜不到。”

常玥跳了起來,叫道:“你這性子當真討厭死人了,拖泥帶水,一點兒不爽快!那糊塗人自己不清楚,你自己是清楚的呀。我若是你,她要敢不甩你,你一下撲上去抱著她的腿就哭,她鐵定不敢踹你,還會掉頭來把你哄上床。”

沉璧臉一下紅了,沉默了一陣,道:“沉璧不清楚。”

常玥惱了,一拍桌子:“不清楚什麽!不清楚**十八式麽!我來教你!”

沉璧猛的垂下頭,臉都白了,忽然站起來走到門前把門打開,低聲道:“天晚了,請常公子早點歇息,要事留待明日……”

話還剩了半截,忽然身上一麻,連手指頭都不能動了。

他變色道:“常公子,你這是……?”

常玥一把將他攔腰抱起,叫道:“你們年紀輕,你等我十年,我等你八年,有好多日子好等。我可不要等了,我告訴你,最遲明年我就要抱孫子。”

沉璧大驚:“常公子,萬萬不可,我……”

常玥把他啞穴也點了,笑道:“別怕別怕,我自會慢慢教你,先把飯煮熟了,後麵怎麽吃就簡單得多了。”

一麵摸到笑笑房裏,見到漆黑一片,笑笑果真賭氣出走未曾回來。

常玥心道,天助我也!假若今日一著得女,改天我定準備三牲祭拜天地。

摸黑將沉璧放在笑笑**,再把油燈點了放在桌上,看著沉璧笑道:“時間緊迫,我也無暇教你那麽多,這第一次最是要緊,我隻挑重要的幾點跟你說來。你聽懂了就眨一下眼睛,聽不懂就眨兩下。”

說著便開始進行簡易性教育啟蒙。

沉璧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似的,偏偏渾身不能動,更別提伸手掩住耳朵了,隻得緊閉雙眼,連大氣都不敢透。

常玥說罷一段,問道:“你聽懂了沒?”

沉璧緊閉雙眼,理也不理。

常玥想他麵嫩,也不管他懂不懂,又說了一段。

這段說完,沉璧氣息縈亂,竟像是隨時會暈過去似的。

常玥湊到床邊,獰笑道:“真的暈了嗎?我正好下手脫你衣服!”

沉璧一嚇,猛的睜開眼睛。

常玥哈哈大笑,道:“你現在才來理睬我,以為我就會不脫你的衣服嗎?錯了,錯了,悔之晚矣!”

一麵笑一麵下手將他剝個精光。

沉璧羞窘得恨不得死了才好,忽然聽見常玥笑聲戛然而止。他似感到對方目光要把自己身體穿出個洞來,渾身血液頓時凝結成冰,牙關緊咬,身子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隔了半晌,常玥一言不發,拉過被子蓋在他身上。離開了床沿。

沉璧暗道,他終於知道我這身子已是……隻怕不會再逼我……心髒一陣擰絞,痛得他渾身一陣抽搐。

常玥在床頭站了片刻,忽然大叫一聲:“氣死我了!”

伸手一拍,床邊一張紫檀鑲雲石宮凳被他拍成了粉末。再一腳,幸存那張搖搖欲墜,整個都走了型。

他怒叫道:“這該死的混賬,竟然偷吃了也不抹嘴!我常玥竟生出這等混賬女兒,真是氣死我了!”

沉璧吃驚的瞧著他,卻見他肩頭一陣顫抖,忽然回身,怒目圓瞪,那雙媚眼此間射出的不是勾魂的魅離之意,而是殺人於無形的刀箭之光了。

沉璧盡管渾身不能動,還是被他盯得抖了兩下。

常玥惡狠狠的說:“你也該死!明明早就把飯給煮了,還裝什麽裝,浪費了老子大把時間!”

沉璧怔怔的瞧著他,忽然垂目,又張開,再閉上,再睜。

常玥怔了怔,想起自己說過,如他聽不懂就眨眼兩次。可是他現在清清楚楚眨了兩次眼,臉上的表情卻像在說抱歉。

他呆了片刻,知道此事實在是自己女兒理虧,再遷怒於沉璧反而顯得自己跟她同流合汙。

原本他生氣就是因為自己老臉擱不住,現在見到沉璧主動承認錯誤,氣慢慢平了。

又堆起笑來:“想來那笨丫頭是酒後亂性,自己做過什麽都不記得了,那今晚更是不容有失。一次讓她逃了,第二次我幫你逮她。隻要她上了你床,我保準她跑不掉!”

沉璧見到他雖然在笑,但那笑容寒意森森,令人心裏發毛,連忙拚命眨眼,想讓他罷手。

常玥哪裏理他,摩拳擦掌,在房裏轉了一圈。一時哼歌,一時嘿嘿冷笑,手揮目送,在房裏塗塗抹抹,拐拐轉轉,弄了一遍。

回過身來,笑嘻嘻地道:“好女婿,你就先乖乖睡一覺,後麵的事情用不著你擔心,這次穩準把她套得死死的。”

回身來瞧了一匝,得意洋洋的吹熄了燈。關好房門,哼著歌踢踢踏踏的走了。

沉璧獨自躺在黑暗中,宛若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一樣,隻能沉溺於自己的想象。唯一的不同之處,這次他逃不了。

小姐把紫金簪放在他手裏,讓他握住自己的命運。

他想要看到遼闊的可以任意馳騁的原野,遍布天空的璀璨的星光,然而他看到的總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很早就發現自己把握不住命運,因為那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兩個人的。

他閉著眼睛靜靜躺在黑暗中,終於是逃不掉了。他逃了那麽久,也早已累了。

雙手無力,能握住任何嗎?

如此被動的做個了斷……也隻有如此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這看不到出口的森林的盡頭,有什麽在等著他。

這命運的盡頭到底是什麽?

外麵漸漸的傳來人聲,宛如命運的回響。

笑笑走到門前,突然“咦”了一聲,抽了聲鼻子,叫道:“眼兒媚!搞什麽鬼啊!”

一番折騰,門開了。

“香妃酥?”門板好似被拆了。

“玉香憐?”走型的凳子終於圓滿了。

“蝴蝶嗅?”窗紙破了,風呼呼的灌進來。

“有沒有搞錯!竟然對你女兒下狠手!我若真著了你道兒,你明天來收屍看不哭死你!”

“該死,這還抹了相思淚,不不,是千年醉!這老家夥還真不惜血本了。”書架不甘心的呻吟著往牆倒去。

一番叨擾之下,那人終於排除萬難,安全進了房內。

沉璧聽到那人在桌子上摸油燈,想起常玥在房裏布置時曾喃喃說即使這全都讓她解了,還有這油燈她決計解不了。

他知道這最厲害一著就在油燈裏,想掙紮出聲告訴小姐不要點燈。他掙了兩掙,才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發現一個事實。

即使他曾經想把命運的抉擇權交在別人手裏,但那也隻是一時迷惘。

他最終還是,要,把命運緊緊的抓在自己手裏。

即使永遠沉在黑暗中,他還是想要自己抓住,不願被他人擺布!

“嚓”的一聲,笑笑打著火石,點燃了油燈。

她發出一聲驚呼。

沉璧連忙睜眼看她,卻看見燈下小姐瞧著他驚愕的臉容,好似見了鬼一樣。

不,她看到了自己出現在此,比鬼,比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更讓她驚慌。

原來這最厲害的一著不是油燈,而是讓小姐這樣看到他!

看到他睜眼,她卻好像立即鬆了口氣的樣子,臉還是白的,強作鎮定:“沉璧,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連忙閉上眼睛,卻已太遲。

笑笑回過神來,恍然大悟,怒道:“那死老頭竟然把你放在我**!不用說,抹了迷藥還不夠,還使美男計,真是……!”

她衝到床前就攙人,要攙人自然得抓住別人的手臂,手臂在被下,自然得掀起被子,所以……

一聲尖叫驟然響起!

笑笑臉色慘白,飛快把被子蓋回去,一晃之下,似乎看到了什麽,又似乎沒有看清楚。

她倉皇後退,“砰”的撞了桌子,油燈翻倒,整張桌麵轟轟的燒了起來。

笑笑忙跳了起來,順手脫下外衣就拍打那火,可是緞子外衣又輕又薄,沾了油,火勢更旺。

她急了,想起以前學過的消防教程,衝到床前把被子一抽,返身撲上桌麵整個罩住。

房間重新墜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撲在被子上,身子下麵是桌麵,她聽到自己心髒撲通撲通的要跳出胸口的聲音。

她知道火滅了,可是……

她可不可以暈過去?

僵了很久,她終於緩慢的從桌上爬下來,來到床前。

房裏很黑,她看不到**的人,可是她知道他在那兒,而且他身上唯一的被子也叫她扯走了。

她六神無主,窘得想哭,後來發現臉頰癢癢的,摸一下,果然爬滿了眼淚。

她也聽到自己聲音沙啞,帶著哭意。

“沉璧,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老爸他……混蛋……我……不知道……”

如果知道你在這裏,我是死也不會進房裏來的。

“其實……我什麽都……沒有看到……看到也會馬上忘掉……你相信我……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她突然覺得自己說的這些都是混話!因為沉璧一言不發,給她巨大的心理壓力,好像在無聲的譴責她。

這個世界未出嫁的男子就跟古代的黃花閨女一樣,讓人看了身子,那是名節盡毀的呀,她怎麽可以僅憑隻言片語就糊弄過去呢。

何況他還是沉璧,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沉璧。

突然間,察覺天羅地網,天大地大,無處容身。

萬念俱灰,她趴在床沿上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不知多久,她突然發覺**的人微微動了一下,沉璧努力的抬動手指,點了點她搭在**的手臂。

那麽輕那麽無力,她突然醒悟:“你被我爹點了穴道!”

“我……我替你解……”

她突然發現這句話自己說得非常底氣不足,解穴不是難事啦,還是熟悉的老爹的點穴手法。不過,那是在看得見的情況下。

現在,這樣……

她猶豫了片刻,輕輕抓住他的手,沿著他的手臂往上摸,到了肩頭,再到脖子,直摸到頸後發際上五分的啞門穴,給他解了。

手收回來的時候擦過他臉側,覺得有點濕,心裏一驚。

他沉著如常的聲音卻於此際響起:“肩井、章門……”

肩井還好,這章門穴在側腹部第十一肋遊離端的下緣,笑笑抖著手摸過去,覺得空氣中兩人的氣息都亂了幾分。

幸好這穴道一解,沉璧身子一震,可以動了。

笑笑立即起身去衣櫃拿衣服,目盲腿軟,絆到地下凳子碎片,砰的一聲撞在桌子上。

沉璧道:“小姐當心!”

他的語氣還是那麽沉穩。

笑笑略略定了神,隨便取了件長衫轉回,遞到床前。

沉璧伸手接了,笑笑聽到他披了衣服,蜷坐在床的一角。

笑笑想說些什麽,此刻卻覺得任何語言皆是無力。她忽然清楚自己這回是逃不掉了。

站了好久,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若是……教我找到了君行,那時你還沒有嫁人的話,我……我就娶了你吧!

她鼓起勇氣開口:“沉璧哪,你……我……”

沉璧突然說:“請小姐到我房裏拿件衣服可否,現在這個樣子讓人看見恐怕會引起誤會。”

笑笑倒抽了口氣,忙道:“對,對……我馬上就去!”

起身就去了沉璧房裏,猶豫了一陣,還拿了盞油燈回轉。

但是當她回到房間,卻發現沉璧已經不在了。

她往帳子後麵看了,又往床底下張了張,他確然已經不在了。

枕頭上有幾點水跡,她不願意相信那是他的眼淚,她認識的沉璧總是憂鬱的,安靜的,可是從來不會哭。

她恍惚的站在床前,像魘住了似的伸出手指去沾那些水跡,卻像被咬了一口一樣急忙縮回來。

她指尖點到的不是枕頭,不是水跡,而是沉璧那略涼而又光滑的肌膚。

她想吸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卻發現湧進自己口鼻的都是沉璧身上那種清涼淡雅的藥味。

她再也無法忍受下去,猛的拉開房門衝了出去。

月華如霜,她在圓月下發出一聲淒厲絕倫的悠長嚎叫。

多年以後,有來有往山莊裏麵的少年頭上都長出了白發,然而仍然會對某事津津樂道。

據說多年前的那個月圓之夜,山莊中出現了一隻成精的白狼,在圓月下發出一聲攝人魂魄的嗥叫,如鬼哭般劃破了天際,餘音嫋嫋,化為眾人惡夢。莊內隨即飛沙走石,天搖地動,就連莊外方圓五裏種的莊稼也被嚇得歉了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