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罷,笑笑跟沉璧上了回莊的馬車。

鄭捷上馬在旁邊跟著,說是要護送一程方才安心。

路上笑笑坐在一旁,聽著鄭捷跟在車外滔滔不絕的說她聽來的奇聞趣事,看著另一側沉璧沉靜的臉,覺得被關在這狹窄空間裏,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肌膚有種粘膩的感覺,很煩。

她很不適應這樣的方式,假如可以,她希望留在車內的隻是她的肉體,她的靈魂抽離在外,遠遠的,冷冷的凝視。

馬車外的鄭捷不知什麽時候靜了,那種煩躁壓迫感剛開始習慣,消失了便有點覺得不適應。人的性格其實都有點賤。

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了兩句詩。

鄭捷坐在馬上,看著漸漸高升的月亮,歎息著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便是日後我遠去關山萬裏,也會時時回想今日此時,與君共對一輪明月,冰雪心懷,聊慰孤寂。”

笑笑正在鄙夷的想,會背兩句詩有什麽了不起。

突然間一道閃電劈下,這兩句詩……

她猛的推開車廂門:“停車!”

車未停穩,她已跳下地來,把手往鄭捷執著韁繩的手一抓,叫道:“這兩句詩你從何聽來?”

鄭捷一愕,道:“是我偶然聽一熟人對月吟哦,怎麽?”

笑笑聲音打顫:“你那熟人是誰?他是男是女?他現在哪裏?”

鄭捷道:“是我長官,紫荊關參將。他是新科武狀元,本朝第一個男狀元呢。”

笑笑咬牙道:“他……他叫尹從?”

鄭捷點頭:“不錯,他武功高強,天下皆知,可他文才也出眾,那就沒有多少人知道了。”

“他,他就在紫荊關?他……他為何不來找我?”

鄭捷奇道:“小姐跟尹參將是舊識麽?可是身處邊關職責重大,他怎能擅離呢。”

“可是你不就是擅離了麽!”笑笑眼睛含淚瞪著她。

鄭捷摸不著頭腦,苦笑道:“我是病得快死了,想著時日無多,才請假回京探望父親的。”

“是……這樣麽。”

“小姐,你怎麽啦?”

“沒……什麽。”笑笑頹然鬆手。

君無口即尹,行無亍為從。

君行,你不言不停,是要從此把我拋在身後嗎?

笑笑獨自坐在房裏,心裏空落落的。

一直不停去找的東西,突然發現就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卻那麽明顯的被忽略掉,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又像蓄勢已久全力擊出的一拳,卻落了空,自己失了平衡。

今天還真夠受的,都是一群讓她擔心的人,蓮生、沉璧最後的君行,合作瓜分了她的心髒。

把自己放在何處?

也許忘了。

她呆呆的看著桌上的燭火,一晃,又一晃。

這時有人敲門。

很輕的,很明顯的猶豫。

她看見一個瘦長的人影印在門上。

“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人是煙嵐。

燭光下他的臉有點紅,有點畏怯,低聲道:“小姐。”

自己不想來,居然,是讓他來麽!

笑笑心裏歎息,不得不承認,沉璧看得很準。對著煙嵐這般畏怯的性子,她是硬也硬不起來,軟也不能比他更軟,隻得不軟不硬的把刺兒都收起來。

她甚至不敢問他來幹嘛,好像這樣一說,就是讓他沒事不要出現似的。

她記得他容易生病,即便是沉璧那樣的醫術,他得個感冒也可以拖上一個月才好。整個人像個薄胎瓷器做的娃娃,碰不得,吹口氣也不行。

她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這麽晚還不睡?”

煙嵐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左邊眼皮上的胭脂小痣閃了閃,沒有看清楚的,會以為他在流淚。

“我也正煩得睡不著,你,彈琴給我聽好嗎?”

煙嵐說好,返身就去抱琴。

笑笑道:“別吵著人,你拿了琴,在後花園的亭子裏等我吧。”

看他走了,起身便到沉璧房間去。

她抵喚:“沉璧。”

房內人影一晃,燈滅了。

笑笑道:“我知道你還沒有睡,你開下門,我有話跟你說。”

房裏靜悄悄的沒有人應。

笑笑咬牙道:“我知道你對我好,以前是我太渾,隻想著一心一意對一個人好,忽略你的心意。我……負你良多,若你今日不要我了,選了另個對你一心一意的人,那也是我活該,丁點兒不會怨你。隻是我現在難過得很,隻想看看你,請你開門,你隻要親口對我說你不喜歡我了,我是絕不會再纏著你的。”

她等了又等,屋內沒有任何動靜。

她歎了口氣,胡亂抹了把濕漉漉的臉,轉身要走。

突然門低響一聲,開了。

笑笑喜叫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舍得丟下我的。”

她又是心酸又是喜悅,撲來便是一把抱住。

沉璧的腰身果真如她所想那般的纖瘦,可那瘦之中又透著堅韌,她把臉上的淚蹭在他衣襟上,擦來擦去擦不幹。

沉璧猶豫了一陣,手慢慢抬起來,也圍在她腰上。

她覺得他抱著自己的感覺跟自己的熱情有所區別,他隻是輕輕的搭著,雖則是抱,卻沒有要求,似乎是一種安慰的味道。

他難道真的不再對她有所求?

她驀然覺得身體內湧動情潮僵住了。

她半試探的抬起臉來:“沉璧,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月光下,他的臉蒼白沉靜,眼神幽黑,他沒有說話。

笑笑道:“如果你不親口對我說,我是會一直纏著你的喲。”

沉璧的眼神更深邃了,唇卻抿得緊緊的,一聲不吭。

既然舍不得說,那就是默許了。

笑笑拎起的一顆心稍稍放下,咬著嘴唇看著他的側麵,那麽清秀的線條,她差一點,就錯過了。

突然間,她忍不住踮起腳,在他唇側親了一下。

沉璧身子一顫,不知想起什麽,清秀的臉色變得煞白。

笑笑不知他為什麽這麽緊張,更是放軟了語氣對他說:“我才知道呢,沉璧,真是對不起你,我想……”

她想說,我想跟你一起去找君行好不好?突然被沉璧白得像月光一樣的臉色嚇著,猛的住了口。

沉璧渾身都僵了,顏色慘白,眼圈卻有點紅,他直直的盯著笑笑:“你都知道了?就是因為那樣,所以你才……”

笑笑覺得不對勁,說道:“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不過應該還不算晚吧,你不會……”不會因為我要去找君行而不高興吧?

沉璧的身體晃了一下,站不穩的樣子,卻緩慢而堅定的掰開了她抱著他的手。

他後退一步,凝視著笑笑,深深眼神中閃著決然的光芒。

“小姐不必為那件事情感到任何內疚,也不必想要作出補償,那都是……沉璧自願的。天已很晚了,小姐請回吧。”

笑笑呆呆看著他關上房門,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得罪了他,卻知道這次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開門了。

看來,無論感情多深的朋友,也還是會相互介意的啊。

換著是自己,也是絕不會想跟朋友分享一個丈夫的。

笑笑垂頭看著自己的手,什麽都抓不住。

活該啊,誰叫你想當張無忌!

她呆站了一會兒,垂頭喪氣的走了。

隻是,心中還是隱隱有個疑惑,我該為什麽事情感到內疚呢?

她鬱悶的回到房裏,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心裏老覺得好像還有事情。

烙餅烙了小半個時辰,突然想起,啊,煙嵐!

爬起來蹬上鞋子一咕嚕就奔去後花園。

漸漸聽到了那如泣如訴的琴聲,一縷一縷的,好像在風裏嗚咽似的,她的心都抽了起來。

這麽深的夜,這麽涼的天,把人支使到黑乎乎的後花園就徹底忘了。

她不能原諒自己。

聽到她的腳步聲,琴聲似乎振奮了些,但是沒多久,“錚”的一聲,琴弦斷了。

“哎呀,讓我看看。”

笑笑衝過去,蹲下抓住煙嵐的手一看,一道小小的傷痕,正在慢慢的沁出血來,眼看就要凝成一滴滴下地。

她想都不想,把那根指頭一下噙到嘴裏。

煙嵐倒抽一口冷氣,身體一僵,弱弱的說:“小姐。”

笑笑見到他臉漲得通紅,嘴唇噏動,欲說還休的表情,才明白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事,老臉也不禁紅了。

她定了定神,鬆開他手指,“嘶”的一聲撕了塊衣角給他包了,開始理直氣壯的教訓。

“我還沒有來,你就開始彈了,還一直彈一直彈,你看,手指都腫的紅蘿卜似的,要是我真的不來,你就一直彈到天亮麽?你的手指還要不要了?”

“可是,小姐不是來了麽。”煙嵐低聲說道。

笑笑呆了呆,道:“但是也有可能不來呀,我是在跟你探討如果不來的可能性。你不能這麽死心眼的。”

煙嵐堅持道:“可是小姐會來的,煙嵐知道。”

笑笑無語,這隻小白兔看似柔弱,骨子裏還是很執拗的。

她換了個角度:“就算你認為我會來,堅持在這裏等我,可是也不必一直彈琴啊。我人都不在,你彈了我也聽不見的。”

“小姐若是來了就能聽見的。”煙嵐低低的說:“煙嵐希望小姐一踏進園子就可以聽到琴聲,就可以……找到煙嵐。”

最後幾個字像是隱沒在夜色裏的小草一樣,低微的要聽不見了,隻有微風知道它們在那兒。

笑笑靜了很久,然後長長歎了口氣,“你不要這樣,你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什麽都做不好……我什麽都做不了。”

“誰說的,煙嵐覺得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人,小姐的能力雖然不是最強的,但是小姐是最強的人。”

“煙嵐,你的邏輯有點混亂。”

“小姐,您知道嗎,煙嵐知道這個世上有很多種人。她們身上有錢,手掌重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們隨便動一動手指頭,就可以完成很多事情……可是小姐跟那些人是不同的呀,小姐即使沒有這些東西,但是小姐覺得要做的事情,是一定會堅持要做的。富可敵國隻傾一城,跟隻得三錢卻傾囊而授的人是不一樣的呀。”

煙嵐見小姐不作聲,急得淚光盈盈。

“煙嵐永遠都記得,小姐救煙嵐時所說的那些話,小姐那時真的是為了煙嵐而傾囊而授的,為了煙嵐這樣一個什麽都不是的……”

笑笑輕歎道:“我懂了,你那時非要跟我走,說雖然比不上君行,但願意把自己賠給我,也就是這個傾囊相付的意思吧?”

煙嵐臉紅了,眼睛裏淚光閃閃,卻咬著嘴唇堅決的點了點頭。

笑笑心裏感動,這個人,或許有點自卑,平日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清楚自己的位置,但是在他柔弱的外表之下,埋藏的卻是一顆眾生平等的赤子之心啊。

她心裏湧起一種莫名的憐惜感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微微笑道:“你這樣安慰我,我覺得很寬慰呢。隻是……你不但說我沒有富可敵國,還說我隻得三錢,是不是太寒磣了一點兒?你家小姐就這麽寒酸麽?”

煙嵐小心的看了看小姐的表情,確定那雙眼睛裏麵的是放鬆的笑意,唇角輕揚,綻出一朵小小的笑容來。

“小姐一點也不寒酸,坐擁莊子的氣度比得過坐擁天下的王侯呢。”

笑笑難以置信的看著他:“行啊你,居然還真敢嘲諷我了!”

煙嵐低眉淺淺一笑,眼皮上的胭脂小痣顛顫顫的像是要滾下來似的,真是我見猶憐。

笑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等發現的時候,舌頭已經在那顆小痣上舔了一下。

煙嵐受驚的猛睜開眼睛,兩人的臉近在咫尺,氣息相聞。

笑笑腦袋轟的一下,猛的站起身來,慌忙想逃,“那個……頭暈……月亮……”

忽然袖子被扯住了,她逃不掉。

煙嵐紅著臉,可憐巴巴的仰臉看著她,神情似乎有話要說。

笑笑定了定神,“你……?”

煙嵐低如蚊蚋的哼哼了一聲,“小姐……”眼皮垂下來,那點要命的小痣又在盈盈欲滴。

笑笑像被迷了魂似的,彎下身來:“嗯?什麽事?”

突然間,一個溫軟濕潤的東西輕輕的貼上了她的唇。

剛好不容易收斂起來的心神又“轟”的一下土飛石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