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天勤殿中畫棟朝飛,珠簾幕卷,早設好了品藻花案,上擺五色果品香鼎,一排三個酒爵。

儒家拜師講究禮數,本該是擇日、拜帖、束修、三跪九叩一套做下的,但雋宗卻隻顧趁熱打鐵,選了今日便行這拜師禮。且皇太女貴為儲君,隻拜天地父母,這尊師禮便隻是象征性的一揖到地為禮了。

笑笑受了慕容媗一拜,忙伸手扶起,兩人相視。

慕容媗淡淡一笑。

笑笑有苦自知,此時也隻能強自振作,接受現實,朝她也露齒一笑。

雋宗撇下政務,監督全程,臨走時還留下“學貴有恒”四字手書,著人裝裱掛在殿中,以示勉勵。

等皇帝走了,慕容媗挽了笑笑的手,看著她眼睛問道:“小悅,你可怨我?”

笑笑苦笑一下,沒有做聲。

今日這般形勢,她不能去怨旁人,隻怨自己。

慕容媗黯然道:“你能在身邊助我,我很是歡喜,可是見到你這般勉強,卻又覺得難過。”

笑笑強作歡顏,“不關你事,幸好我現在不是去幫皇女,要真被皇上撥給她了,我還不如先一頭撞死了。”

慕容媗道:“但我向來積弱,身邊幾無可親近之人,隻怕會累你受苦。”

笑笑道:“怎可說這些泄氣話!人道,靠人靠天靠祖先,都不算好漢!自己親手打拚的江山才有意思。況且我是你娘親自選的太傅,一個頂十。”

慕容媗淺笑道:“這話不假,你運氣奇佳,是員福將,留在身邊,確有起死回生之效。”

笑笑苦笑道:“起死回生?我還驚天地泣鬼神,醫死人肉白骨哪!你想不想把我剁碎了試試?”

慕容媗埋下頭來,肩膀起伏一陣,淡淡道:“那倒不必,早已目睹了,有你在旁,死人也會氣得跳起身來。”

笑笑畢竟被嚇了一頓,又被脅迫,心頭壓上一塊大石,漸漸覺得精神不支。

慕容媗見狀,便令人送笑笑到新賜府邸休息,拜師宴來日再補。

笑笑覺得蓮生還是蓮生,真是貼心,不枉自己救她一場。

也不客氣,道別便走。

心裏想著,是不是該出城回莊一趟,讓家裏收拾行裝那兩個等一下。

腦內一邊打算,一麵跟著那宮侍信步走來。

時夕陽西下,暮色四合,這偌大的皇宮於暗處看來陰影憧憧,實在不似日間那般耀眼富麗。

走了好一陣子,前頭突然迎來一個宮侍,草草行禮後便道,西宮寧君知太女今日拜了太傅,甚為欣慰,特在鳳元閣設了拜師宴,請太傅親臨。

笑笑頓知不妙。

這寧君性情極悍,手段毒辣,估計這邊當太傅的消息一傳開,皇帝一走,他就要立時翻臉算帳了吧。

果然,自己還未走出皇宮,他便忍耐不住了。

真是一頓鴻門宴啊。

隻是此刻好大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壓來,自己又怎能推辭。隻得硬著頭皮跟著後來那宮侍去了。

她一路行來一路將路徑暗記,越走越慢,隻盼能盡量拖延時間,教皇帝或者蓮生得知好來救她。

那宮侍不時停下來等她,卻也不敢催促。

這段路走得好不漫長,到得這鳳元閣之時,已是夜色濃重。

但見這鳳元閣已是華燈璀璨,仙樂鏗鏘,廳內畫屏與銀燭共輝,檀板共金樽齊奏。

廳內已是設好一筵,倒是八珍並薦,百簋俱陳。

笑笑心驚膽戰候在一旁。

等了片刻,裏麵出來一個雪膚花貌、豐容盛箭的人,身上穿的深青金繡團鳳紋霞帔,羅襪珠履,亭亭玉立,頭上還騰著珠光寶氣,壓一頂雙鳳翊龍冠,上飾金龍一、翊以二珠翠鳳,皆口銜珠滴,在額前顫顫而動。

來人便是深受當今皇上寵愛的寧君了。他衝笑笑微微一笑,道:“太傅請坐。”

旁邊宮侍早已斟了一杯酒遞到他手裏,他接了朝笑笑遙舉,嫣然笑道:“太傅請酒。”

笑笑心道他總不可能在宮裏毒死自己吧,豁出去,模模糊糊的幹了三杯。

寧君笑道:“太傅好膽量!”

笑笑心道,那是啊,雖然你長得妖孽,但我不是皇帝,也沒有愛上你,所以不會怕你。

心內突然一省,這人剛才讚的是自己的膽量,不是自己的酒量,這話大有深意。

正在走神,寧君卻道聲:“太傅且隨便用些酒菜。”說罷退下,入內更衣。

人既走了,下麵便傳來一片蕭管之聲,不見人影,但聞其聲,宛如流鶯乳燕,春囀皇州,令人心醉。

笑笑暗暗警惕,靡靡之音啊!雖然寧君讓自己隨便吃,可哪裏敢擅動。隻正襟危坐,對著一桌山珍海味幹咽口水,心裏暗罵,這就是該死的皇室夜宴啊,分明是要餓死人的,讓你看得見吃不到!

這一等隻等了小半個時辰,寧君方才換了身衣衫再次出現。這次不複盛裝,但豔色更勝昔才。

他瞄了一眼笑笑沒有動過的碗筷,笑道:“太傅怎地不吃點東西呢,莫非嫌這些都不對胃口麽?”

笑笑對著這樣一個妖精級別的男人隻覺得心裏發毛,強笑道:“謝寧君關心,隻是我不餓。”

寧君笑道:“想來是日間不曾動作,是以腹中不覺饑餓。我聽說太傅學富五車,技驚四座,才華可比前朝聖人。今日太傅即為太女之師,不若便趁此機會請教太傅學問才識,以作筵前佐餐之計?”

笑笑暗道,來了,來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強打精神道:“寧君謬讚了,莫道請教二字,隻是飯前交流一下如何?我定必竭盡所能,知無不言。”

寧君笑道:“如此最好。不知太傅最擅長什麽呢?”

笑笑暗道,我最擅長的不過是一套防禦劍法,不讓別人的刀槍招呼到身上,可這是在宮裏,自不能舞刀弄槍,不然說我想當刺客就大條了。四書五經我也沒有念過,策論在王府時學過幾個月,都是麻繩穿豆腐,提都提不起的。

寧君見她沉吟,笑道:“太傅沉吟不語,是謙虛謹慎呢,還是雜學過多,需要故弄玄虛?”

笑笑見此,隻得硬著頭皮道:“我也沒有什麽拿手的,就會做兩句歪詩。”

心道,偉大的唐詩宋詞們,尊敬的九年義務教育,你們保佑我今日逃過此劫,往後我定當將你們傳播天下,讓你們發揚光大。

寧君道:“很好,那我就隨指一物為題,太傅便以此物題詩數句,描繪此物特異之處,如何?”

見到笑笑答應,又道:“這交流之事最是風雅,但還是應有些彩頭增添光彩。”

他臉上帶笑,聲音嗔膩,眼底卻冰寒一片:“若是作不出來,那便是欺世盜名之輩,未免誤我皇室之人,我代天略施懲戒,棒打不學門生,一句罰打一棍!”

話聲方落,門外走進手持粗棍的壯健侍衛,繃著臉立在席旁。

此刻席下奏樂之聲已停,殿裏殿外死寂一片,笑笑覺得一滴冷汗自額上滑下,“咚”的一聲,砸在麵前的白玉碗中。

寧君笑道:“太傅不必驚惶,我隻是嚇你一嚇。太傅才學冠絕天下,哪裏會在意這些區區詞句呢。”

不待笑笑答應,已一指麵前玉杯,笑道:“第一題來了,白玉杯。”

笑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嗯,為何催?”寧君笑盈盈,冷惻惻。

竟還要問為啥!

笑笑肚裏暗罵,嘴裏應道:“自是‘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明月歸。’”

肚子裏道,是你這死閻王催催催!

寧君笑容一凝,指著一盤螃蟹。

笑笑暗叫僥幸,幸虧自己喜歡《紅樓夢》,又喜歡吃螃蟹,每次看到一群美女圍著螃蟹大啖還作詩那段都羨慕得流口水。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

“萬壽菊!”

“此花開罷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

“錦袍!”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我這鳳元閣!”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隨著這太傅對答如流,寧君臉色愈加難看起來。難道此人當真學富五車,不是自己遣人探得的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

旁邊侍衛手持大棍,遲遲不得放下,雖是壯健,也不禁手酸起來。

看這常悅早就坐無坐相,雙拳緊握,置於桌上。一雙桃花眼目光迷離,眼神倉皇亂轉,臉皮繃緊,汗流浹背,明明已是緊繃如弦,卻偏偏死剩一張嘴,題目一出,便即對上。雖則詩句水平參差不齊,卻也符合要求,還不時憋出一別有意趣的佳句,隻把寧君氣得失了方才笑態,臉上泛青。

他定了下神,忽然指著黃金盤中一塊白玉豆腐。

笑笑一怔,搜索枯腸,竟找不到一句詠豆腐的詩句。

便是這稍一猶豫,旁邊侍衛鬆了口氣,發僵的手臂猛地一落,一棍敲在太傅背上。

笑笑猝不及防,更不用說運功抵禦了,這一棍正中背心,隻把她打得滾落座椅,趴伏地上,隻覺眼前發黑,喉嚨腥甜,幾要吐血。

這該死的狠毒妖精,竟敢吩咐宮中侍衛,要一棍打死她!

寧君這時已恢複了常態,離座走來,大驚小怪地叫到:“哎喲,真是下手沒個輕重,竟把太傅打成這樣!太傅,你無礙吧?這豆腐是常用之物,你怎麽就不能為它題兩句詩呢。”

笑笑咬咬牙,生生把湧到喉嚨的鮮血咽回去,迸聲道:“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暗道,於謙爺爺,我沒得你那麽大的誌氣,我也當不來石灰,權且裝一下豆腐。若是不幸在此送命,也借你兩句詩留下我一點身後名吧。

寧君眉毛一擰,冷冷道:“太傅的骨頭就這麽硬嗎,連死都不怕。”

笑笑脾氣上來,真是豁出去了,叫道:“粉身碎骨都不怕,死有什麽可怕!”

寧君眉毛一挑,笑道:“既是如此,再來。”

笑笑暗道,看來今天他是想殺不了我也要拿半條命,我可不能束手待斃。

雖然動起手來對不起蓮生,但掙得命再來請罪總比被他活活打死要劃算,我家裏還有一堆人等我回去,可不能不明不白死在這裏。

也不爬起,裝成死貓模樣,暗暗在身下捏起拳頭,打算寧君再敢發難,就跟他拚了,先打出去再說。

寧君也察覺氣氛異樣,退後兩步,皺眉思索起來。

兩人一站一伏,都是渾身繃緊,眉頭緊皺。隻是一人在思量怎樣奪人性命,除去眼中之釘,一人正暗暗策劃造反,逃命為上。

一席大好筵席,酒淡菜冷,杯停奏絕,眾生屏息,都隻待那致命一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