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抬步走到喬榕的花棚前,隻見圍著有七八人,難以近前,便繞到亭後。

亭子四側均有人坐著,下首是兩人,一端坐一靜立,都穿著白色的輕衫,如月如玉,寶光襲人,正是喬家雙璧。

她在亭後一站,不知哪裏吹來一瓣落花,恰好落在順流而下的木杯之前,木杯輕輕一晃,停了。

喬玨抬目一看,笑道:“太傅來了。”

眾人都聽過太傅之名,這園盛會便是她主辦的,聞名不如見麵,卻不知她尚這般年輕。一副貌不驚人的樣子,不知哪裏來一肚子的巧妙心思。便都起哄說讓她作詩。

喬榕卻道:“太傅的詩,榕早前已經得了。”

摸出一幅手卷,正是笑笑當日手書的一段《洛神賦》。

喬榕展卷,墨跡頗新,筆意流麗。他淡若水色的薄唇微微一掀,淡笑道:“諸位也不必再費心思了。太傅這兩句:‘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是再也及不上的。”

眾人見得這般詞句,皆是一靜。

片刻有人不服氣的說:“這兩句中的一個‘塵’字難解,明明是說神仙在水上走路,輕盈飄逸,但水上走路何以‘生塵’呢?”

有人賣好道:“自然是形容那水汽騰起之狀。”

喬榕冷笑道:“便恰在這一個‘塵’字表現出詩來。形容在水上走路正如同凡人在塵上走路,可知行者何清,連水麵也給他踏出塵土來了。這兩句實本應是‘羅襪微步,淩波生塵’,把詞序調換一下,境界全出,這才堪稱是詩。”

眾人聽他這麽一解,均紛紛讚歎起來。

更有人心悅誠服的說:“唯有太傅如此手筆,方能繪出公子的仙姿。”

喬榕也不說話,垂目瞧著麵前的手書,唇間仍是那抹淡如水色的笑意。

忽然外麵有人擠進來叫道:“什麽好詩,讓我看來。”

隻見來者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穿淡黃繡緞衣袍,頭上梳了一根大辮,自頂到梢用金絲線蓄了十幾顆龍眼大小的明珠,柔和的珠光襯著淡褐的膚色,眉目熠熠飛揚。

原本喬榕容顏皎若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別人站他身邊,都被襯出幾分俗氣。這少年突地竄了出來,從頭到腳都沒半分安分的,但站在喬榕身邊,卻有種榮曜秋菊,華茂青鬆的活潑姿態,竟使人覺得隻有這般生機盎然的人才能敵得過喬榕的一身風流。

那少年毫不尊敬的拿過那幅字便看,看了一會兒,忽然冷笑一聲:“這也算好詩?”雙手一揉,扯了數下,竟將那張紙撕個粉碎,兩手往空中一撒,雪片似的碎紙落了一圍曲水。

喬榕變色道:“皇子殿下,你這是做什麽!”

眾人見到這小子粗魯,正待嗬斥,忽然聽見喬榕喚他殿下,頓時都噤了聲。

丹麒冷笑一聲,“我讓你們看看什麽才是太傅親手作的,詩!”

最後一字分外強調,自袖裏摸出一幅手書,雙手拉開,展於胸前。

亭外笑笑一見,腦袋“嗡”的一聲,大了兩倍。此刻方知中了太女算計,竟將她寫給林太醫的手書拿去給丹麒了。

喬榕瞄著那幅字,冷笑道:“殿下得的詩固然是深得三昧,但別人得的也未必就是糟粕殘渣。孰為高下,不是殿下一個人自己說了算的。”

丹麒被他連消帶打的冷嘲一番,早漲紅了臉麵,也冷笑道:“你別糊弄人了,太傅隻做了一首詩,她送了給我。你的那幅根本不是她送的,不知是哪裏得來,也好在這裏貽笑大方。”

喬榕被他激得滿麵通紅,霍然站起道:“你貴為皇子,怎可如此刁橫無禮,你撕了我的詩,還這般含血噴人,喬榕今日定要討個公道。”

丹麒冷笑道:“你那是偽作,我撕了有什麽不對,你想找誰討公道!”一麵說一麵雙目已經惡狠狠的向笑笑藏身處瞪來。

笑笑本待出麵排解的,被他這般一瞪,一股寒氣從腳趾頭升上來,頓時被釘住不能動了。

這時外麵忽有人高聲傳道:“皇上駕到!”

卻是雋宗於城西月壇祭祀完畢後,順路過來看看情況,不料一來便見到這般緊張的場麵。

丹麒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臉上那咄咄逼人的神色已是收斂了許多。

眾人屏息靜氣,都跪了一地。

雋宗見到氣氛奇異,道:“今日佳節佳會,眾人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一麵問道:“這是在作曲水流觴之樂嗎?誰人的詩做得最好?”

她不問還好,這麽一問,剛站起的喬榕撲通一聲又跪了下去,口呼:“請皇上替草民作主。”

一麵也不管喬玨在旁邊眼色頻傳,更不理皇子殿下臉色陣青陣白,已將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雋宗聽得臉色沉重,向丹麒看來。

丹麒咬牙道:“兒臣就是看不得這喬榕得了一首偽詩便目中無人的樣子……”

喬榕厲聲反駁道:“殿下,你口口聲聲說那首是偽詩,何不問問作詩那人!”

丹麒臉色煞白,窒了一窒,一字字道:“那人明明為我作了詩示意,又怎會為你而作。你那首定然是偽的,若是冤枉了你,我,我……”

突然想起剛才撕了那幅字筆畫間的風骨,跟他在山莊上看到的匾額甚是近似,方才他怒火遮住了眼睛,不及多想,現在驀然記得,隻覺得一柄尖刀直插入心。

他忍不住看向喬榕,喬榕雖跪在地上,可是絲毫不甘示弱的瞪著他,腰杆挺得筆直。雖是滿麵怒容,卻仍難掩他水晶盤內走明珠般的一身風流態度。

名滿京華的貴公子,果真名不虛傳。

難道太傅竟真的是為他也作了詩麽,比作給他的還好?

原本想著那人若來找他,他便瞧在這首詩的份上寬宏大量原諒她一回,卻為何明明要到他棚子之前卻突地繞路而過。

難道……這首詩竟不是為他而作?竟是皇姐騙了他?

突然間那戳在胸口的尖刀淩空一拔,鮮血飛濺,隻痛得他眼睛迷蒙。

這時,跪在地上的喬榕忽清清楚楚地說道:“榕雖是陋質,但也非容人任意踐踏之輩。請陛下為小民作證,明月在上,清風在側,榕方才所言絕無一句假話。便請適才作出那詩之人現身,當場重書一遍,榕願以終身相托。”

說罷,深深叩首下去。

眾人不禁嘩然。

雋宗也不禁驚異,看向丹麒時眼神已有怒意。卻見丹麒臉色發白,隻剩得個軀殼立在這裏,神魂早就丟到九霄雲外了。

雋宗隻得敷衍道:“喬公子嚴重了,你貴為喬學士之弟,才華天下無雙,終身大事怎可如此草率,還需從長計議。”伸手親自去攙他。

喬榕不受,頓首決然道:“榕心意已決,請陛下成全。”

眾人便知喬榕不肯受皇子所辱,竟將自己終身為餌作為反擊,隻是不知是誰有這等福氣,難道真是太傅麽?可是她為何遲遲不肯承認。

笑笑心裏正在叫苦,方才喬榕未曾請命之時,她便想現身解釋,不料腳步一動,丹麒的眼睛便跟她對個正著。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呀!

那目光極度驚訝極度憤怒,他好像看見了一棵世界上從不存在的食人花一樣瞪著她。眼角微挑的杏核眼裏一時好像噴火槍一樣噴出火龍來,要把她焚化;一時又好像海麵上刮起的風暴,波濤洶湧的要把她淹沒;一時又好像千年礦物層那樣堅硬森冷,要把她活活埋成化石……

四周的空氣都凝固了,低壓讓她無法吸入一絲氧氣。

笑笑被這般譴責憤恨的目光盯視著,簡直快要窒息而死了,偏偏她不懂為什麽會這樣。但是有一點她很清楚,瞪著她的這個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假如她現在出頭的話,很可能會被這野貓升級版,野豹給撕碎。

可就是這片刻遲疑,令到她無比後悔。

因為在下一秒鍾,喬榕就說出了那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話。

這,這是搞什麽?

分明是把她和他自己往絕路上逼!

假如她還不出來承認的話,喬榕這不是一輩子都不能嫁人了麽!

她這回真的是被驚到了。

娶喬榕,她是真的沒敢想過,而且,在這樣的情況下……

便在此時,有人緩緩步出,道:“榕弟誤會了,這詩是我作的。原是為了在此佳節,一討榕弟歡心。”

一身白衣的喬玨走到亭中,俯身拾起水道上的木杯,返身走到前麵桌前,鋪開一張雪白宣紙。

隻見春風學士以指代筆,袖間若有月華流瀉,一點,一橫,一豎,一折,修長食指蘸了杯中淡紅色的木樨酒,在紙上寫下不朽詩句。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眾人見到如此鎮靜揮灑神態,都道:“不錯,原來是喬學士寫的。她當年連中三元,才學卓絕,自然能寫得出如此好詩。”

笑笑在旁見到,隻見喬玨竟然真的將她寫的那段慢慢默了出來。雖則知道喬玨聰明絕頂,過目不忘,能記得詩句應不是難事,可是,可是……為何指下一筆一畫,竟與她的筆跡如此相似?

書法雖則隻有可數的幾種字體,但千人千麵,同一種字體由不同人書來,便帶了不同的風神。

笑笑知道喬玨寫得一手揮灑飄撇的行書,從不知也習過隸書,還與自己的字體這般近似,竟似是……臨過似的。

忽然喬榕一聲低呼:“玨……”

再看時,喬玨不知為何心神微分,恰寫到“羅襪生塵”一句,那最後一橫,一頓起筆,竟是拖不過去,手指停在紙上,筆意已斷。

笑笑見到喬玨一臉黯然之色,宛如月蝕,眸中光彩全失,忽然間,她胸中湧起一股悔意。

常悅,你便打算如此度過殘生麽!

狂氣上湧,她自暗處大步走出,道:“喬學士才思受阻,讓我來續這下句罷。”

走至喬玨旁邊,喬玨看了她一眼,眼神閃爍,默默讓開位置。

笑笑學喬玨模樣,以指蘸酒,在紙上寫了下去。

手指一觸紙麵,心中一驚,拿毛筆寫字跟以手指寫字的感覺大大不一樣,筆意跟平日的便有不同。幸得前麵有喬玨寫的字,筆法跟她平日的又是相近的,便對著前麵的字寫來,倒像是她又去臨人家的字一般。

寫了十來字,漸漸順暢,便得以隨心所欲而書了。

她除了寫了上一副字中那段,還多加了後麵幾句,直寫到:“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方才停手。

眾人都屏息看著,此刻見她一氣嗬成,不由自主都隨著她的動作籲出一口長氣。

但見一卷素紙,上麵酒液淋漓,酒香撲鼻,每個字色澤淺紅,典雅纏綿,加上辭藻豔美,當真稱得上是當朝第一風流詩篇。

笑笑將手指在自己袖上揩了揩,上前拜在雋宗麵前,稟道:“臣自詡風流,同時書了兩片詩篇送給殿下與喬公子,適才又膽怯不敢自承,令殿下與喬公子失和,臣請皇上降罪。”

言畢又抬頭眯眼一笑:“不過此時此際當此佳景美人,臣方會一時意亂情迷,失了方寸,作出這般失儀之舉,望殿下與喬公子看在臣誠心悔過,恕了微臣罷。”

雋宗微笑道:“太傅風流倜儻,驚才絕豔,寫得一手風流好詩,朕便罰你再寫三篇來。”

笑笑大喜謝恩,知道這場風波算是過了。

丹麒臉色黑沉,鼓著腮,失魂落魄的去了。

喬榕垂目瞧著桌上詩句,咀嚼著後麵新加上去的幾句,不置一言。

中秋合歡宴經此一事,名聞天下,其中“一闕木樨賦,雙士珠聯著”更成一段佳話。

同時,太女太傅,兩闕絕妙好詞,情挑當今皇子,京城才子,引二人相競之事也不脛而走。

太傅風流多情之名自此流傳坊間,伴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