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大家累得筋疲力盡也才走了二十來裏,終趕在天黑之前到達一處地勢較為平整的山坳,就地紮營。

笑笑翻身下馬,趕去扶馬上的煙嵐。他穿了一身從頭裹到腳的長紗幕離,笑笑每次見到他那搖搖曳曳,迎風招展的樣子,都怕他會被風從馬上吹下來。但他作為陪伴皇子出使的貴侍,身份矜貴,模樣是不能讓女子看到的,想讓他穿得簡便些也不成。

扶下煙嵐,另一邊小三小五也已把丹麒扶下馬來,同樣是一身累贅打扮,丹麒穿上卻無論如何不像一枝嬌花,更像是一棵秀拔小樹。

比較起來,笑笑常會覺得自家的煙嵐比丹麒要更像是皇室貴胄。

丹麒的眼神透過遮臉的紗幕,像刀子一樣剮在笑笑扶著煙嵐的手上,鼻子裏冷哼一聲,領著小三小五往幕帳走去。

當日笑笑走山路走得筋骨酸痛,精神緊繃,晚上一挨枕頭便睡熟了。正跟周公相會夢中,突然被人一頓狠搖給弄醒了。

她極其不耐的睜開眼,瞧見的是小三那又是淚又是汗,濕漉漉的扭曲的臉,顫聲道:“太傅,不,不好了!殿下他得急病了……”

笑笑一咕嚕爬起來,也無暇去穿衣服,隨便拿了件搭在一旁的外衣往身上一套,抽根帶子往腰上一紮,好像穿著睡袍一樣飛快的奔去丹麒帳中。

隻見丹麒臉色發青的蜷在毛墊子上,手握成拳頭,緊緊的抵著肚子,牙關緊咬,汗水淋漓,眼睛緊緊閉著,嘴角滲著碎碎的白沫子。

煙嵐和小五侍候在旁,不住用帕子擦他的汗,兩人的眼睛都已通紅了。

“沒有大夫麽?”

“若曦的人吃罷晚飯就連夜趕回去通知若曦國王來迎了,大夫也跟去了。”

就這麽一天半天的路程,誰也沒想到會出事,那大夫應是思鄉心切了吧。

笑笑忙過去把他翻過來,扒開眼皮一看,瞳孔有點收縮,眼神已是完全失了焦。

很明顯的中毒症狀,可是不知道他中的是什麽毒。

笑笑冷汗直冒,咬了咬牙,對煙嵐說:“你到我帳子拿那個小藤木箱子來。”

又讓小五去準備這些東西:一兌五十的鹽水一小盆,烈酒一盆,空盆一個,一個空碗,綠豆粉、雞蛋清、牛乳混在一起弄兩碗。

片刻間煙嵐抱著箱子來了,笑笑把鎖開了,從裏麵摸出一個漏鬥樣的東西,底部還接著一段小管子。

她把那漏鬥丟進酒裏麵泡。

等小五那些東西拿來,她把漏鬥撈出來,然後讓小三小五一起過來。

“板住他的上下頜,不要讓他的頭動,也不要讓他閉嘴。”

小三小五兩個手軟腳軟的板住丹麒的頭,慢慢的把他的嘴板開,心驚肉跳的看著太傅那漏鬥往殿下的喉嚨裏塞。

丹麒驚醒了,異物侵入喉嚨那種劇烈的痛苦令他的臉瞬間扭了起來,雙手亂舞,掙紮起來。

小三小五嚇得一鬆手,丹麒借了這力,猛的一甩頭,把那剛捅進他喉嚨一點點的管子連著漏鬥給吐了出來。翻過身子拚命的幹嘔起來。

笑笑怒道:“你們兩個竟敢鬆手!他都快要被毒死了!”

小三小五兩個跪地哭道:“太傅息怒,小人實在是沒有做過這等事,手軟腳也軟,做不下去啊。”

笑笑不理他們,起身舀了一碗鹽水過來道:“既然你醒了,把這個喝了吧。”

丹麒怒瞪著她:“你想毒死我,我不要!我中毒絕對跟你脫不了關係!”

笑笑怒了:“你乖乖給我喝了,不信我灌你!”

眼看他都危在旦夕了,她真的沒那麽好的心情慢慢哄。

丹麒的臉又扭了起來:“你敢!”

“那你就看看我敢不敢吧!”

笑笑氣勢洶洶的走過去把丹麒揪起來,點了他穴道。

丹麒一番嘔吐,臉色極慘,眼神仍是凶狠,怒道:“你,你公報私仇,要害我……”

笑笑咬咬牙,一把卸了他的下頜,再拿過漏鬥管兒來往他喉嚨裏塞。

眼看丹麒那臉兒都疼得轉了顏色,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死死瞪著她,強忍著不肯往下掉。眼看他額上冒出了幾顆小汗珠,那眼裏的火苗漸漸熄了,浮起一抹哀求的淚光。

笑笑倒寧願他用吃人的眼光瞪著她看,現在這樣的哀哀無助倒不能看他了,弄得心裏泛起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硬著心腸安置好那管子位置,轉頭叫道,“舀鹽水過來!”

小三小五隻嚇得軟成一團,煙嵐咬著嘴唇,顫著手舀了碗鹽水過來。

笑笑把鹽水倒在漏鬥裏,都給灌進丹麒的肚子裏。“再來!”

一連灌了四碗,眼看丹麒痛苦得已顧不上瞪人,眼睛緊閉,淚水花花的。

“大概也差不多了吧。”笑笑把漏鬥拔出來,把他下巴給接了上去。

趁他還沒有回過神來,捏住腮,飛快探手進去,往他喉嚨裏麵一撩撥。

丹麒的臉肌一陣抽搐,一股熱流就湧了上來。

笑笑忙把他身子翻過來,扶著對著空盆,丹麒“嘩嘩”的吐了個昏天黑地。

吐得再沒有東西可吐了,笑笑讓煙嵐把盆裏的穢物倒了。

再把他扶起來,伸手往後,“鹽水。”

把那碗鹽水端到丹麒嘴邊:“要吐完胃裏的毒物才能得救,這碗你要自己喝還是要我繼續灌你?”

丹麒吐得有氣無力,還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笑笑道:“好吧,我就再辛苦點兒……”

話沒有說完,丹麒的嘴已經湊到了碗沿。

見他隻有頭頸能動,喝得辛苦,笑笑伸手把他攬了,讓他靠在自己肩窩,傾著碗,讓他一點點的慢慢喝下去。

這次喝了三碗,他搖著頭,怎麽也不肯再喝了。

笑笑伸出手指指他喉嚨,他警覺的縮了縮,瞪著她。

“要摳一下喉嚨把鹽水吐出來,要我幫你摳還是解了你穴道自己來?”

丹麒不說話,磨著牙瞪著她。

笑笑歎氣:“還是我來吧,你不許咬我。”

見她伸手過來,丹麒的眼睛瞬間充滿了淚花。笑笑作出要捏他下頜的姿勢,他的臉唰一下白了。

笑笑嘴角一勾,趁他嚇得發呆,伸出手指往他喉頭捏著一順,丹麒覺得喉嚨一癢,忍不住咳嗽,笑笑把他一壓,手往他背心用力一拍,一股大力一湧,他忍不住又狂吐起來。

吐完這次,他可真是渾身都軟了,連睜眼都沒有了力氣。

笑笑解了他穴道,他也隻是軟趴趴的伏在毛墊上,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笑笑見到第二次吐的基本上是清水了,稍稍放下心來。

端來了那碗雞蛋清牛乳加綠豆粉,所有她所知道的溫和解毒物大匯合,對丹麒說:“這裏有些養胃驅毒的好東西,你也喝了吧。”

丹麒趴著,動也不動一下。

笑笑把他扶起來,見他臉色發青,嘴唇都沒了血色,閉著眼睛道:“我不要……”

笑笑現在心情比較好,不跟他計較,道:“你乖乖喝了這些就沒事了,不喝我可又要灌你唷。”

丹麒嘴唇嚅動了一下,對那碗東西露出極度厭惡的神色來。

跪在地上的小三這時低聲說:“殿下……從來都討厭喝牛乳,會吐的……”

正說著,丹麒聽到“牛乳”兩字,又聽到個“吐”字暗示,翻身趴在墊子上又拚命幹嘔起來。

笑笑沉吟了一下:“這樣麽,那咱們不喝那個。”

她輕輕撫著丹麒辛苦得弓起來的背,好像順毛一樣一下下撫著,等他漸漸平靜下來,把他攙起來,靠在自己懷裏。

病著的丹麒全沒了平時的狠,加上一番折騰後褪去了顏色,顯得分外的蒼白,分外的小。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哄一隻小貓。瞧著他驚疑不定的臉,笑著說:“不喝那個,喝別的。你先閉上眼睛。”

丹麒被她那朦朧迷離的眼神迷惑了,也是乏力,怔忡的,緩緩的閉上眼睛。

笑笑笑眯眯的含了一口碗中的混合物,湊到丹麒嘴上,拿舌頭挑開他嘴唇,哺了過去。

好久以前她不肯喝苦得要死的中藥,媽媽就會自己喝一口,然後哄她說,看,一點都不苦。可是明明很苦啊,於是她就會想那藥難道在媽媽嘴裏才不苦?後來發現果然是這樣。

後來長大了,她開始用一根吸管來喝中藥。

她已經懂得,改變喝藥方式不可以改變藥的味道,但是可以改變喝藥的心情。

心情轉變了,對味道的感受也會改變。

丹麒被她嚇了一跳,不安的睜開眼睛,卻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隻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那人的眼眸中清晰的映了出來。他覺得心跳很促,又不安的趕快閉上眼睛。嘴裏有溫潤**一點點的沁進來,臉上噴著那人溫熱的鼻息,不知怎麽,他就慢慢的安心下來。

小三和小五驚愕無比的看著這一幕,他們的殿下溫順的靠在太傅的懷裏,眼睛緊閉,憔悴的臉上掛著兩抹可疑的暈紅。太傅以嘴相就,喂了一口又一口。

他們的殿下,平時嗅到牛乳味道便會吐個不停的人,竟然一口口都喝了下去。他沒有嘔吐,他一點兒也沒有嘔吐。

煙嵐忽然扯扯他們兩個,三人一起悄悄的退出了帳幕。

喂完了一碗,笑笑砸砸嘴,覺得有點意猶未盡,便輕輕放下丹麒,起身去拿第二碗。

真是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等她拿著碗轉回來的時候,丹麒大睜著眼睛安靜的瞧著她,他的眼睛濕漉漉的,專注的瞧著她,閃亮得像天際的星辰。

“再喝幾口好嗎?”她察覺到自己的語氣的溫柔,不禁覺得有點不自在。

丹麒卻別過臉去,明明失去血色的臉突然漲紅著。

笑笑討個沒趣,便說:“你剛才最後吃的是什麽東西,誰拿給你的?”

丹麒靜了下,悶悶的說:“不用查。”

“什麽不用查!她謀殺皇子哎!”

“是我自己吃的。”丹麒道。

“你……!”笑笑猛的站起來:“你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太傅不是什麽都懂嗎?不是連這點毒根本不會死人的也看不出吧!”丹麒嘲諷的笑著,眼裏卻漸漸泛起淚光。

笑笑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罵道:“我真是沒有見過你這麽討厭的人,你,你就是想我死對吧!你……”

她真是被氣得胃痛,罵不下去了,瞧瞧手裏還端著一碗解毒的東西,狠狠的就往地上一摔,恨不得借那隻小碗把地麵砸出個洞來。

丹麒的眉毛跳了跳,卻是一言不發。

笑笑恨恨道:“你就折騰去吧,我再也不管你了。反正明天把你送進若曦國,把你交給你妻主,我馬上就走,半刻我也不會停留!你那麽愛折騰,折騰你妻主去吧!”

她轉身就走。

手搭在帳幕門簾上一霎,她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

是風吹過的聲音吧,她甩甩頭,邁出門。

忽然間,她聽到清楚的有人摔倒的聲音。

忍不住,她還是回了頭。

丹麒從軟墊上翻滾了下來,撲倒了矮幾,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拿著一個不知哪裏來的小瓶子往嘴裏灌著東西。

“該死!”笑笑咒罵一聲,返身回來一把搶了他的瓶子。

瓶子裏麵飄出一股酒的香味,不會又是毒藥吧,她伸出手指沾了些點在嘴裏咂摸,不像毒藥。

“你又想玩什麽花樣?”她問他。

丹麒咬著嘴唇,氣色敗壞,一語不發。

“我不管你了。這個沒收。”她拿了瓶子,繼續要走。

忽然她聽清楚了那個聲音,雖然很微弱,但是確實不是風聲,而是後麵那個人發出來的——“我怕。”

“……”

怕死嗎?你這玩火自焚的家夥,會怕死嗎?

“我說我怕!你聽到了嗎?”聲音稍微大了點兒,帶著點哭音。

“你真要怕,就不該吃什麽毒藥。”

“我……怕我嫁去那麽遠的地方,再也見不著你,慢慢就會忘了你的樣子,忘了你的可惡,忘了去恨你……我好怕……好怕我忘了怎麽去討厭你,那該怎麽辦?”

丹麒抬起臉來,蘊著淚的眸子深處突突的跳著火苗兒,原本清亮的聲音變得沙嗄而暗啞。

“我……可以不嫁嗎?我可以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