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笑笑從夢中醒來,外頭天已大亮。

她“啊”的一聲,想爬起來,發現渾身酸痛,還有,懷裏多了一個人。

“啊”她又叫了一聲。

丹麒醒來似乎很久了,抬起眼眸瞧著她,一語不發,睜得大大的眼底深處,有一種不信任的,受傷的,難堪的,甚至是微帶惱怒的表情浮了起來。

“那個……我不是……”她結結巴巴的說著,紅了臉,低聲道:“大家都知道了嗎?”

丹麒一瞬間垂下眼去,奶茶一般的臉色透出了暈紅,他輕微的點了點頭,然後又很不服氣的埋怨道:“誰叫你睡這麽死的。”

“……”笑笑抬手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要不是你不讓叫我們起床,我才不會睡這麽死!”

說完愣住了。

什麽時候,她居然可以跟這個死小孩這麽親切的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什麽時候,她跟他成了“我們”,這個表示親近的稱呼不假思索的就從她的嘴裏自動流利的溜了出來?

丹麒瞪了她一眼,可臉上的紅色更明顯了。

然後他咬了咬嘴唇,好像下定決心似的,“我吩咐下去,昨晚的事情不會傳出去,你,放心。”

“咦?”笑笑怔了怔。

“腿拿開!”

“哎?是……是……”

笑笑鬆開他,看見他從被子下麵探手出去,拿了件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墊子一頭,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你閉眼!”見到她亮晶晶的眼神,丹麒氣急敗壞的下著命令。

“那個……我想……你再睡一會兒吧。”笑笑猶豫著說:“我去跟若曦的人說就行了。”

丹麒的手凝了凝,仍舊拿著衣服縮了回來,又快又利地說道:“早一天晚一天,也還是要去的。”

“不,我說你身患重病,暫時不能成親,先拖著她們。”笑笑說:“你不想嫁,我幫你蒙混過去。”

她忍不住在被下握緊拳頭。

可以拖過去嗎?她可有蘇秦諸葛那般口才膽識能耐?《三國演義》《戰國策》中那些文士遊說舌戰的例子一一在腦裏晃過……她能做到那樣?

要是在過去,她必定覺得這是異想天開,可是,她卻忽然發現事情不會簡單,可,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一個晚上以後,她意識到這個世界比她所理解的,還要荒謬得多。有些她以前一直認為不可能的事情,說不定隻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想過去做。

而現在,她忽然想去試一試。

丹麒展開那件白色的內裳,披在肩上,背對著她說道:“我會嫁的,答應人家的事情,不會反悔。”

笑笑一把抓住他手臂:“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先緩一天,讓我想想!一定可以想出好法子的。”

“什麽都不用想,你說過的,兩國聯姻,非同兒戲。我答應了的事情,怎麽可以反悔。”丹麒轉過頭來,臉上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平靜。

“小悅,雖然我很想留下來,可是,我還是扶鳳的皇子。我不能……回頭了。”

他眼裏布滿了血絲,眼底卻是堅決,“你放手吧。”

瞧著那人一臉蒙受打擊的神色,隨著鬆手的動作瞬間蒼白的臉,他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髒。

要不是手掌傳來微微的跳動,他幾乎以為它不在那兒了。

他的身體缺了一塊兒。

可,即便是這樣,他也還是要往前走。

她以為她很強,其實,隻有她自己不知道,她是最糊塗的一個人了。

他跟這麽糊塗的一個人在一起,大家一定都會看笑話……可是……哼……誰敢笑話他,他就會讓誰後悔!

他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帶子係上,扣子搭好。

他是扶鳳國的皇子,他……要嫁的人也是一國之君,不是她……讓她獨個兒後悔去……後悔……不能想這個詞……

老天沒有讓他在出嫁之前死掉,就是冥冥中補償了他,成全了他。何況……他已經有了一個晚上,有了她剛才的一句話。

他,已經足夠了……足夠了……

笑笑看著他認真仔細的自己把一件件衣裳穿上,帶子扣子卻弄得亂七八糟,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情緒。

為什麽,在她認真的想去承擔責任,好不容易的下決心去嚐試一些高難度到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時,沒有人相信她。

可丹麒說的每一句話都說到她心坎裏,兩國聯姻,若是出了什麽事情,她可擔待得起?她就算舍了自己性命不要,也無顏去見被一己私欲拖累的一國軍民。

她想擔起對他一個人的責任,可竿子另一頭挑著的東西太重,她擔不起。真的,擔不起。

她怔了一會兒,爬起來拾起自己淩亂一地的衣物。

一陣風聲,丹麒把她的一套衣服丟了過來。

“煙嵐送來的。”他頭也不回。

這小孩,一夜之間長大了。

以往那種囂張刁狠的氣質現在都變成了一股淩厲的威嚴,他成熟了,收斂了,可是,也沉重了。

這種轉變令人心碎,如果可以,笑笑多希望他還是當日初遇時,在陽光下揚眉的少年。

可是,世事終付東流水,幾曾春去可回頭。

她渾渾噩噩的穿好衣服,遊魂一般晃出帳幕。

等候在外的小三小五見她出來,連忙鑽了進去幫忙。

她站在外麵,今日的天氣是奇跡般的好,好得讓人心頭刺痛,日頭爬得很高,她的影子在腳下縮成一小團。

她垂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像是一團汙跡。

就這樣站著,失去魂一樣,不知站了多久,她耳朵裏鑽進一聲驚呼。

是丹麒的呼叫。

她腦裏沒有想到任何東西,下一刻發覺自己已經衝進了帳子:“怎麽啦?別慌!”

丹麒臉色大變:“我的鳳冠,我的霞帔,我的庚帖……”

小三小五跪在地上,磕著頭說,今天一早若曦來使就來接了,可是殿下那樣……煙嵐公子不知什麽時候換上了殿下的衣服,抱著殿下的庚帖出現,說自己就是殿下。鄭大人怕事情被戳穿,就順水推舟說煙嵐公子就是殿下,護送著跟那些來使走了。

笑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眼睛裏看到的告訴她這就是荒謬的事實。

不僅僅是那些證明皇子身份的東西,鄭捷和五十親兵,以及若曦的那些來使,還有煙嵐,全都不見了。

她覺得晴天一個霹靂打下,令她眼前發黑。

事情真有這般巧法?

皇子出嫁,凡出鑾車時必定罩上幕離,除了扶鳳國的人,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

煙嵐作為貴侍的身份受邀相伴而來,一路穿著打扮跟丹麒的差相仿佛。兩人同出同入,哪裏有人能分辨他們誰是皇子誰是伴嫁。

她更想起丹麒先是答應和親,邀煙嵐同來,接著又出爾反爾以性命相迫……那當日刻意到她府邸接近煙嵐,堂堂一國皇子與她一個出身卑微的侍兒那般交好,用意還不是昭然欲揭?

還道他天真懵懂,卻原來這般工於心計!常悅啊常悅,你就是心軟,常受愚弄,將自己身邊的人都賣了還陪著人家數錢!

一氣之下,血氣上湧,心脈舊傷隱隱發痛,她勉強按倷著頭暈目眩,衝回帳幕瞪著丹麒:“這一切不是你的陰謀吧?一開始就要煙嵐陪你來,你不會存心要他頂包吧?”

丹麒的臉,瞬間變白了,眉毛高高的挑了起來,驀然間衝過來,一把抓住她胸前的衣服,怒不可遏的嚷道:“好呀!常悅!你終於說出真心話了!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根本就不用懷疑,早就派了我幾千幾萬個不是!”

他眼噴怒火,臉色發青,“原來你就這麽討厭我!昨天晚上算什麽,你算什麽!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混蛋!你!你還是人嗎?你長著人心嗎!”

他的雙手顫抖著,暴著青筋,把笑笑身上的衣服揉得一團糟。

不知為什麽,看到他這副凶樣,笑笑反而放下心來。他再凶再狠,她也不怪他,因為她知道,他這副樣子,明明白白寫著沒有騙她。

她把住他的手,低聲道:“別生氣,我隻是急壞了,隨口問問。我相信你了,你別往心裏去。”

“放開我!”丹麒掙紮著,氣得眼睛發紅,口不擇言地道:“你喜歡煙嵐,你是想讓我這就去把他換回來對不對,你舍不得他!”

笑笑一用力,猛的把他攬入懷裏,也不管他的手在自己背後亂推亂打,手把他頭一按,按在自己肩窩裏。

丹麒掙紮了一會兒,掙不過她,怒吼聲中慢慢帶了嗚咽,咬牙道:“你就隻會欺負我!”

笑笑道:“你說得很對,我是個無情無義的大混蛋,要顧全對一個人的心,害慘了大家。你罵的對,我就是個大混人,看著別人為自己犧牲,卻什麽都做不了。”

丹麒靜了片刻,聽著那人胸膛裏傳來的跳得暴雨般急促的心跳,忽然遲疑著低聲道:“我沒有讓煙嵐替我去……他是自己來找我,求我讓他跟來的……我不知道他會這樣做……如果我知道,我也不會讓他去的。”

笑笑苦笑了一下,臉色慘白,慢慢說:“小丹我相信你,我是舍不得煙嵐,可是,我也舍不得你。”

“我不會讓你去把煙嵐換出來,我會自己去把他帶回來。做錯事的是我,不該落在他身上。”

“你拿什麽借口,你用什麽辦法?”丹麒見她真的要走,急急抓住她不放:“你也不想想,若是他的身份還沒有被識穿,你這麽趕過去,戳穿了他的身份,他是會死的呀!”

笑笑的嘴唇張了張,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身子一陣冷一陣熱,突然心裏一空,連帶腳底下踩著的地都沒有了實感,身子晃了一下。

丹麒衝過來一把抱著她,大叫道:“快來幫忙,端碗熱茶來!”

他緊緊抱著她,忍了好久的淚一下子縱橫了一臉。

“我也很擔心,可是,現在隻有等呀!”

下午的時候,若曦便派了使者來,要請送親官、扶鳳國殿閣大學士、太女太傅常悅至皇宮見駕。

笑笑換上官服,整理停當,準備端起威嚴讓那些士兵護送丹麒退回,自己獨自赴約。可她隨即發現丹麒也換上了正裝,打的是跟她同樣的主意。

她好說歹說,丹麒寸步不讓,隻是堅持,嫁人的是他,她這個送親官去了也隻能受責罰,沒有別的用處。反倒因為他是嫁來的皇子,人家顧及兩國之交,不會敢動他。

笑笑苦笑道:“我現在隻是去看看情況,若曦國王以禮相邀,想來還有回圜餘地。可若是你自己去了,那不是非逼著人家翻臉不可麽。”

“肯定沒有什麽好事!煙嵐說不定已經……”丹麒打了個冷戰,猛然住了口。忽然衝過來,一把把她摟個結實。

“小悅……我們一起逃跑好不好?這裏還是我們扶鳳的國土,若曦的人……不會敢追來。”

笑笑身子一震,直直看著他,直看到他不安的垂下頭去。

“你希望你的妻主是個不會負責,淨會逃命的懦婦麽?”

丹麒聽到“妻主”兩個字,身子猛地一顫,抬起臉來瞅她,臉上似悲似喜。

“小丹,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知我有沒有那個福氣,可是,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也已經把自己當作是你的妻主。國家大事我可能擔不起來,可是你的事情,我就算不要命也要替你擔下來。”

笑笑歎了口氣,神情有點恍惚,過了一陣才淡淡續說道:“你讓我逃,是為了我好,我知道。可是……自從三年前我逃過一次……鑄就我畢生遺憾……那時我就發誓,這輩子,我絕不會再逃了!”

是的,她或許保護不了天下,但應該還可以保護一個他。世界很大,她很渺小,可她現在已經懂得,再渺小也有她必須要守住的東西。

“你就聽我一次話,答應我,不要衝動,乖乖等我回來好嗎?”

丹麒咬著嘴唇,半晌道:“那我等你一夜,若是明早你還沒回來,我就帶著這些人,還有賀澤那些,打進去救你。”

“……你那點兒人哪能叫救人啊。”笑笑心道,不就是送死麽!可她看到丹麒那倔強的神色,明明白白寫著“你死了我也不活了”的心意,心中激動。暗想,已經搭上了一個煙嵐,可不能讓他也跟著送命,怎麽著也得哄他保全自己。

她湊近去跟他咬耳朵道:“小丹,你不顧念自己的性命,也得顧念你肚子裏那個啊?”

丹麒瞪圓了眼睛。

笑笑把三流肥皂劇的對白給搬出來:“說不定我們昨晚以後,你肚裏已經有了我的骨肉……你看,你現在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麽會讓你們母……父子受到傷害呢。無後為大,如果出了什麽事情,我拿什麽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交代呢?”

丹麒表情頓時變得很古怪,眉頭委委屈屈的擰了起來,嘴抿得就像吃了最苦的藥一樣緊。

“那,你就聽我這一次,我保證,絕對不會讓自己出事!我一定一定會回去找你,我不會丟下你們父子倆孤苦伶仃的活在世上的。你看,我連解釋的借口都想好了,就說你水土不服,需要連夜送回京療養治病,並不是有心瞞騙的。總之我就是能騙就騙,能拖就拖……你這就趕回京,讓你姐和你娘發兵來救我,那才能保得大家安全。”

“你回去的時候要過賀澤,那些負重的車子都不要帶了,你會騎馬吧?騎馬最快,車子也不要坐了。還有……告訴沉……不,沉璧還病著,不能告訴他,告訴春和,讓他帶沉璧回去……小丹,你會帶他們平安回去的對不?你就跟他們一起在京城等我回去就好了。”

這套話,她全是編出來哄他的。要知道,真的要等丹麒回京頒救兵,恐怕她的墳頭都長草了。

但是她還是說得很認真,希望能騙到他回去。

這個倔強的小孩,她真的希望他不要再受苦了。

她知道,他那麽鬧,全是因為不安,他那麽拚命的要,是因為他最缺那樣東西。

他不過是需要很多很多的愛而已,如果有以後,她願意給他,可是現在……以後……希望他能找一個心胸寬容的,聰明的,溫柔的……起碼要比自己要好一百倍的女人來疼愛他吧!

還有沉璧……心猛的一痛,她欠他的,這輩子還不了的,那就等下輩子……

她認真的承諾著,漸漸的自己也認了真,眼裏泛起了一層淚光。

丹麒咬著嘴唇看著她,眼珠子幽幽的閃著光,等她說完了,他很認真的點了頭。

笑笑心裏一寬,笑道:“真乖!”淚珠卻滑了下來。

她為了掩飾,連忙湊嘴過去在他唇邊親了一口。

“啪!”的一聲,臉上火辣辣著了一記耳光。

“你!”她吃驚的看著他。

丹麒眸子裏麵也蘊著淚,一字一頓的說:“你說以前我欺負你的都還清了,我不欠你的了。可我現在又打了你,你要討回,就得活下來,活下來找我!”

他背過身,聽著那人的腳步聲漸漸的離他越來越遠。

他沒有轉過頭去。

她騙他的,所以他也騙回她。他才不要一個人回去,她真要死在這裏,他就會合賀澤那些人打去皇宮,把他的性命也留在這裏。

出嫁的人死了,送親的人也死了,看你若曦國還有什麽借口!那樣,母皇一定會為我們報仇的!

這樣雖然回不了故鄉,可是……也算是跟她死在了一塊兒……也算是……永遠不離了。

想著,他的手無意識的慢慢移到了自己的下腹,停了停,放開了。

突然覺得有點冷,一定是……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