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出了王府,一路問來,終尋到那苦水巷。

隻見巷牆斑駁,地麵濕潮,巷子裏頭的房子一間比一間頹廢。想到靜影進王府前就住在這種地方,心裏不禁有點難過。

靜影留下的住址是這巷子裏頭第十五家,她正一間間數去,突然前頭一戶木門一響,有個壯實女子撞了出來,後頭卻又撲出一個滿麵病容的單薄女子,一把拽住前麵那人的胳膊,求道:“大娘,那錢關係著柳兒性命,不能給你的。”

那壯實女子不耐,直起眉毛道:“誰不知道你家柳兒被王府的三小姐選進房裏,可是攀了高枝了,還差我這點兒房租嗎?”

單薄女子苦苦求道:“這錢是柳兒的,我把他送進王府已是大大對他不起,怎能還用他的賣身錢來償債。隻求大娘你寬限些時日,等我身體好些了,自會去籌錢給你。這些個銀兩是萬萬不能給你的。”

大娘想要甩開她的手,不料對方雖然人單力弱,卻抓得甚緊,竟是幾將渾身力氣都使在一對手上,她掙之不脫,不禁惱怒道:“柳兒明明已是三小姐的人了,怎地還這般小氣。當初怎不聽老娘的話,左右是個賣燒火棍的,憑他相貌,到了柳坊怕不掙到現下十倍的錢銀,還省的為著這幾月房租絮絮叨叨!”

那單薄女子一聽,眼睛瞪圓,叫道:“大娘,你怎可這般汙辱柳兒!我,我蕭琳雖是無用之人,也不得任你這般欺侮,我,我與你拚了!”一頭往那壯實大娘懷裏撞來。

大娘一看,惡向膽邊生,伸腿就踹。腿抬到一半,突然渾身一麻,軟軟的使不出勁來。教那蕭琳兜胸一撞,頓時仰麵摔倒,哇哇叫了起來。

笑笑踏前一步,伸腳一踹,直把她那肥碩身軀踢得滾到牆角,又痛又嚇,捂住胸口,瞪著一雙圓圓的牛眼,話也說不出來了。

笑笑沉著臉道:“就算是討債,沒見過你嘴這麽賤的,真想把你那張鳥嘴用線給縫起來。”

大娘一聽,唬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珠直轉,盡是惶惑。方才笑笑那一腳踹的她渾身發軟,知道這不起眼的少女不好惹,立即就當上了縮頭烏龜。

那蕭琳反倒為她求情:“這田大娘是屋主,我最近因為身染微恙,不得去擺攤賣字,欠了她三個月房租,這事原也怨不得她。”

笑笑斜眼看見那大娘已偷偷爬起來想逃,也不想跟她糾纏,便裝看不見。拉著蕭琳進房低聲問道:“你那柳兒呢?”

蕭琳一聽,臉色一變:“你是誰?”

“我問你,他今天是不是來找過你了?”

蕭琳支吾不答。

笑笑急了:“我就是王府三小姐,他偷跑出來,若是被我母王得知,他隻有死路一條。”

蕭琳頓時臉色煞白,張嘴想說些什麽,突然捂住心口,扯風箱一般喘了起來。

笑笑無法,隻得扶她到炕上坐了,運氣輸入她背心穴道替她順氣。過了一陣,蕭琳方才止住喘,呼啦一下給跪上了:“三小姐,柳兒他還小,不懂事,請您大人有大量,饒他一命。”

“我出來找他就是為了救他啊,快告訴他到哪兒去了。”

蕭琳眼圈都紅了:“今日他確實來過找我,還留下幾兩銀子,跟著他的還有兩個有錢人家的仆人。他說這是三小姐讓他來送銀子的,但是我怎麽看都覺得那兩人不像王府中人,不敢用他的銀子。他臨走時一步三回頭的說讓我保重,讓我不要牽掛他,好好把身體養好……難不成,他存了玉碎的心腸?”越想越是害怕,抓住笑笑的衣袖隻哭,求她去救人。

笑笑聽她這麽一說,心越發沉了下去,知道這靜影應該是狠下心把自己給賣了,由買主押著來見妻主最後一麵的。可是賣給了什麽人那是一點線索都沒有。

她心內焦急,麵子上仍不得不安慰蕭琳,隻說必然會尋他回來,又再三保證不會為難於他。

當下離開蕭家,出了苦水巷,當真是頭緒紛亂,不知如何是好。

盲頭蒼蠅一般在街上轉了兩圈,想起賣人不是那般容易的,應到販場問問。急急走了半條街,前麵突然一陣紛亂,幾個人追著一個從遠處奔過,前頭被追那個穿的雖不是王府侍從的衣服,可是身影側麵卻肖似靜影。

笑笑“哎喲”一聲,忙衝過去看,跑了兩步,聽到“撲通”一聲有人落水,那群追人的女仆叫了起來:“跳河啦,這小子跳河啦!”

笑笑心內一沉,衝去一瞧,隻見河裏一個藍衣少年在水麵撲騰,青白的臉色,絕望而憤懣的眼,不是靜影卻又是誰。

此刻深秋,河水頗涼。眾仆嫌水深且冷,都不願下去救他,隻尋了些竹竿來遞下河讓他抓著。

靜影泡在河中,又冷又怕,俊美的臉上已無人色,眼神卻仍是倔強,人家遞竹竿過來他就拚命推開,手足亂揮,很快便沉了下去。

笑笑反手脫下外衣,又把中衣也剝了,剩下件貼身羅衫,下麵是件小衣,隻覺還是不大滿意,嫌那束縛過多,伸手扯住袖子一抖,把兩個袖子卸了下來,露出白生生的兩截手臂,再彎身卸下鞋襪,方才稍覺滿意。

當朝穿衣強調不露形體,無論男女服裝,都寬鬆肥大。無論穿短衣還是長衣,隻要露出體膚,便在不雅禁止之列。

笑笑打扮雖非華貴異常,但舉手投足自有大家之氣,不料竟突然站在河邊三兩下把自己幾乎剝光,頓時看得旁人目瞪口呆,一片嘩然。

笑笑卻旁若無人,站著揮臂踢腿做了幾個旁人看來不堪入目的熱身動作,便在眾人側目中一頭紮入河中。

她知道自己泳術並不高明,水中救人更是頭一遭,是以準備十足方才敢跳下河去。

眾人驚呼聲中,她憋氣鑽入水裏,一手摸著了靜影便扯他上水。不料靜影迷迷糊糊中亂踢亂抓,力氣頗大,一把將她手打開去。

她暗驚自己大意,這溺水之人但凡碰到些什麽無不死死抱住的,是以有經驗不足的救人者反被扯著同溺的,這靜影卻是一心尋死,是以反倒打開了她的手。

她沉住氣,再度接近,這次自背後一把匝著他脖子,不使他手足觸到自己,匝著便往水麵升去。靜影應是喝了不少水,現也迷迷糊糊的,這次也不怎麽掙紮,軟軟的任她拖了上來。

她匝著靜影冒出水麵,透了口氣,單手雙足劃水遊到岸邊,到底不習慣,河水又冷,隻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靠岸時已是手足發軟。喘了口氣,用力將靜影往岸上推。突然頭上伸出對手來,抓住靜影雙臂,將他提了上岸。

笑笑舉頭一望,見到一張靜美如玉的俊麵,不禁喜道:“君行!”

笑容突然一凝,自己偷偷溜出來找靜影的事情還是教這管家知道了!

不過幸好是他,不是旁人。

複又笑開了。

這人就是有種安穩人心的力量,見著他就讓人心定。

任君行此刻卻臉寒如水,他雙目原本細長斜挑,此刻略略皺眉眯眼,眼神更是幽深鋒利。接了靜影順手擱在岸上,卻伸手給她,沉聲道:“快上來!”

笑笑將手遞他掌中,他握緊在岸上一扯,笑笑另一手按在岸上使力,將身體提出。

人剛脫出水麵,眼前一花,一件長袍兜頭撲來,一下子將身體罩個嚴實。

君行臉色很是難看,身上隻穿月白中衣,卻是將長袍脫了給她。

“你是王府小姐,當眾坦露身體,成何體統!”

“那個,我的衣服在那邊。”

“眾目睽睽之下你還想當眾更衣?”

“……”

笑笑自己心虛,也不敢接口,裹好袍子,蹲下身照看靜影。

靜影臉色慘白,雙目緊閉,氣息微弱。

笑笑伸手往他胸腹處使力一按,他“哇”的一聲吐出口清水來,人依舊暈迷不醒。

笑笑想了想,伸手捏住他鼻子,深吸了口氣,便想俯下身給他做人工呼吸,突然頭皮一陣劇痛,辮子被君行扯得筆直,不教她的頭落下。

“你,你……”君行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平日的鎮定神色都不知飛到哪裏去了。“你怎麽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日他在府中撞著無頭蒼蠅一般亂轉的景明,見他還如初進門那般慌失,便叫住溫言說了兩句,又道若是教小姐知道你這般亂走,隻怕不會高興。不料景明急急道:“三小姐說她正在生病呢。”

君行立知內房有事。拉住景明到無人處,低聲問道:“三小姐不在書齋嗎?”

景明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漲紅了臉不作聲。

君行心中一沉:“難道三小姐不在府中?”

景明被他一言道破,他心性透明不善作偽,又覺得君行平素親厚,扯住他袖子搖了兩搖,眼圈一紅道:“小姐出府去救靜影去了,管家哥哥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君行點頭:“放心吧,我決計不會告訴旁人。”

他知道靜影來曆,辭了景明便急到管事房,果然三小姐曾來調過卷宗。

此事非同小可,王府紀律嚴明,若三小姐處理不當教娬王得知,不單靜影小命不保,連這新來的小主子也會受到牽連。當下急急往苦水巷來。

他跟笑笑倒真是前後腳到,在蕭琳處知道三小姐剛走,忙急忙追來。他知此事已難以挽回,隻想拉住三小姐,不致事情越弄越糟。

不想方到巷口,聽得有人奔走相告說有人跳河自盡,不祥之感驟生,衝去之時,遠遠隻見河邊一人正脫去衣衫下裳,身姿清瘦,纖腰一握,烏辮垂腰,不是王府三小姐卻是誰。

他還道這三小姐江湖中長大的,於這平素節禮不甚在意的,隻在心裏暗暗叫苦,暗暗禱告千萬不要有人認出她是王府小姐。

跑到跟前,突然見到那人輕輕鬆鬆卸下兩個袖子,露出雖瘦卻能無骨的一雙玉臂,複又彎身脫下鞋襪,露出白生生一對玉足。他隻覺得“轟”的一聲,渾身的血一下子全湧上腦門,眼前發黑,幾乎一頭撅倒。

到他回過神來,三小姐已跳下河去了。

他急忙搶到河畔,夾在一堆大呼小叫的男人女人中間,見到三小姐在河中浮沉,瘦弱弱的手臂奮力掙紮,左耳聽到的是“世風日下道德淪亡”的譴責,右耳聽到的是“不知是誰家的小姐這般情性,一見自家男人遇險便奮不顧身,真是情聖,不知是哪家男兒有這等福氣入她房中”。

他臉上陣紅陣白,一時想掩麵而逃,一時又想跳下去幫忙,羞愧跟擔心同時翻騰,竟不曾想過他真要這麽轉身走了,根本沒有人知道他曾出現過。

待見到三小姐搖搖晃晃載浮載沉的終於把手搭上岸,他的大腦已是一片空白,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絕不能再讓人笑他的小姐。

伸手把外袍寬了搭在臂上,再接上靜影。伸手給那人時,隻覺無數雙眼睛盯在他身上都要穿出千百個洞來,待得那隻凍得冰冷的小手觸到掌心,那一股冰淩淩的寒直戳入心,方才自那渾渾噩噩的滾熱中覺出猛的一醒,適才渾身的麻木頓時一絲絲都龜裂了。

倒抽一口涼氣,鎮定下來,一把把那人拉出水,臂間外袍已同時展開,從頭到腳包個嚴實,一顆快要跳出喉嚨的心方才搖搖晃晃落了下來。

不料心還未落到實處,那人竟然驚世駭俗的當眾俯身想行那房內親密之事,他一把揪住,隻覺頭頂一個接一個霹靂的接著打,已是連句話都說不完整的,驀地耳朵裏卻又鑽進一句。

“他呼吸不暢需要度氣嘛。”

笑笑無辜的說:“要不……你來!”心裏念叨十遍:我不是耽美狼我不是耽美狼我真的不是耽美狼!

看到那人笑得曖昧,君行一張臉紅得要滴出血來,隻恨不得將這人打暈了一把抱走,省的在此丟人。半晌方迸出一句:“你這人怎地毫無半分廉恥之心!”

笑笑奇道:“救人便須度氣,你不讓我來,我便讓你來,這關廉恥什麽事了?”

難道他竟看穿了我想看美男接吻的心思?

“你……”

忽然地上靜影呻吟一聲,恰恰醒了過來。

君行轉去扶了,隻覺臉上熱燙得都要冒出煙來,胸口悶痛想要吐血。

他一向涵養極好的,任王府管家這兩年來,更是見了世麵,上次動氣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不料此刻竟突然氣成這樣。他向來自負心思清明,處事果決的,此刻卻一片混亂,幾乎難以自持,隻得借著靜影醒來之機生生壓下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