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笑笑一把抓住鄭捷的手,“他不是還留在賀澤的麽?你把他怎樣了?”

鄭捷覺得手腕像被匝了道鐵鉗,她也不掙,直視著她。

“殿下派人來傳信,讓留在賀澤的人先走,沉璧公子不肯。他那樣機敏的人,知道肯定出事了,就堅持要到這邊來。有春和公子幫他,我的人……攔不住。”

“接著又收到你娶了若曦小王爺的事情,沉璧公子反倒就不往前走了,他身子本來就不好,耽了一晚,病看著就更嚴重了。”

“誰知你又在回來途中出了事……”

她難過的低下頭去,“沉璧公子吵著要去救你,他平時那麽沉靜的人,瘋起來真是不得了……大家在上麵挖,他也拚命的要幫忙,鏟子都拿不起來,就用手……還是春和公子把他製住,可他的病……”

笑笑聽得越發心寒,她知道沉璧素來心重,什麽都藏在心裏,來的時候又病成這樣,她現在是明白了沉璧的隱痛的,想到這幾天來大起大落,沉璧那多愁多病身,能經得起幾番折騰?

她咬牙下榻,蹬上鞋子,仍舊扣著鄭捷,往外便走。

現在她反倒不敢往下問了,隻怕鄭捷說出不好的話來。

鄭捷覺得她抓得自己的手越來越疼,額頭滾下黃豆大的汗來,隻強忍著說,“沉璧公子雖然病重,可還是一直掂著你,怕你受傷……強撐著整天不睡,說要等救你上來就立刻給你診治……”

笑笑一邊走一邊問:“你可告訴他我救出來了?”

心裏存在著萬一的想法,沉璧性子堅韌,若存了盼想,那份堅韌的意誌是足以支撐他活下去的。

鄭捷眼睛一紅,道:“昨日你被眾人救上來,我就先讓人把你抱到沉璧公子床前。沉璧公子一見你的樣子就哭了起來……他哭得像個孩子一樣,還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話,說若不是他沒有跟著你,你也不會弄成這樣,總之就是什麽都是往自己身上攬……可你……你竟然沒有什麽事情,就是不醒,沉璧公子給你診斷過後,隻說讓你好好休息,臉上一股如釋重負的樣子。”

“大家本來想這下都好了,誰知道,他這麽一睡下去,人就病得神誌不清了……”

笑笑聽得鄭捷的話中大有怨懟之意,好像是說自己不該這麽快被救上來,就算救上來也不該什麽事都沒有,讓沉璧鬆了那口氣。這話雖然很咯心,可笑笑覺得她倒是難得說對了一次。

沉璧該是心病已久,難以排解,全靠盼她平安一口氣支撐著,現在一下子如釋重負,人立即就撐不住了。

正思忖間,鄭捷已把她帶到沉璧的營帳前。

她站在營帳外麵,閉了閉眼,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氣,放脫鄭捷的手,掀簾進去。

撲麵而來是一股清淡的藥味,若有若無的,縈繞不去。

她深深吸了進去,再慢慢呼出來,胸口裏的悶堵倒像借這清清淡淡的味兒給洗滌了一遍,再透過七竅給舒散了。

她幾步走到榻前,俯首仔細打量著那憔悴得失形的人。

臉頰瘦得深深的陷了進去,原本秀氣的五官現在顯得有幾分淒厲,雙目緊閉,細長的眼角星星點點的潤濕。

確實是病得很厲害,從那青白的臉色,眼瞼下麵青色的陰影,以及失色的唇都可以就被看出身體的不足怯弱,可是那一臉的平靜,卻讓人覺得他是在安靜的睡了過去,而不是鄭捷所說的那般凶險。

笑笑拉過他的手,把了脈,脈象有點弱,可是平緩。

耳朵貼在他心口處聽了聽,心跳有點弱,還是緩。

探手摸摸,沒有發燒,小小鬆了口氣。

表麵看來沒有什麽病,但就是虛弱,生命力一點點的在虛弱中流失。

她直起身子,怔怔的打著主意。

沉璧靜躺的身體忽然輕輕抽搐了幾下,喉嚨裏啞啞的嘟囔了一句,然後就別過臉,點點淚意從眼角滲出,也不往下落,就是一直那樣沾濕著,潤潤的光澤。

笑笑放在膝上絞扭著的雙手,因為他這麽一動,緊緊交握在一起。

她下定決心似的,驀然站起來,出了帳子。

不出所料,鄭捷正守在外麵,不停的走來走去,急得眼睛發紅。

笑笑擺擺手,“我先問,你等會兒再問。”

“我問你,沉璧這幾天是不是什麽都沒有吃?”

“他是吃什麽吐什麽,隻喝得下水,就是稍微濃一點的湯水也會吐……後來神智有點迷糊,我就讓人準備些清粥,他有時會喝點,但多半還是會吐。太傅,沉璧公子這是什麽病?沒有聽說過會連東西也不肯吃的。”

“他這是心理排斥上排斥食物所以才會吐出來的。”

“這也是……沉璧公子老是說,太傅被埋在山溝裏,沒有吃的喝的,隻能支撐五六天……”說到這裏住了口,稍微怨懟的瞧著她。

笑笑知道她又在怨自己在下麵有吃有喝好似度假了,苦笑了一下道:“你別擔心,他這是心病,我這就給他治。麻煩你替我準備這些東西。”

交待了幾樣東西。

鄭捷看她又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你不在這裏看著沉璧公子,你還要到哪裏去?”

“你放心。”笑笑一個個掰開她的手指:“沉璧不會有事的,我也不會讓他有事的,我這就準備東西好救他。”

她回到剛才自己養病的那個帳幕。

簾子一掀,丹麒和煙嵐兩個一坐一站,一個滿臉別扭,一個正在勸,見她進來,嚇著了似的,都停了動作,隻顧瞪著她看。

笑笑不知這兩個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好了,可現在他們同一陣線一致對外,又讓她覺得有點兒不爽。不由瞪他兩個一眼,道:“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們也不叫我,還攔著人!”

丹麒眉毛一挑,道:“你自己也還病著,不到時候那是叫也叫不醒。”

煙嵐卻說:“沉璧公子雖然危險,可他不見小姐一麵是不會甘心的,所以我想小姐先恢複好才最重要。”

笑笑覺得這話中聽,難得煙嵐倒是看得透徹。點頭,“這話說得不錯。”招手讓他過來,跟他咬了會兒耳朵。

煙嵐聽畢,瞧了瞧丹麒,眼神一閃,小快步的去了。

笑笑對丹麒說:“我等下去給沉璧治病,你就在這裏好好休息,等等我。”

心裏怕他跟去鬧事。

丹麒猜到她心思,挑了眉毛,瞪大眼睛瞧著她,最後還是撇了撇嘴,什麽都沒有說。

笑笑難得見他不作怪,倒是詫異,仔細瞧了他幾眼。

不過才幾天功夫,丹麒的小團臉多了個尖下巴,烏黑的眼睛顯得更大,臉上好似就剩下一對大眼睛了,原本生氣勃勃的臉帶了點楚楚的味道。

這幾個人一個比一個瘦,原本最弱的是煙嵐,現在卻都讓別人後來居上的趕超了,這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她心裏一動,道:“你先別忙生氣,過來讓我看看。”

丹麒不動,瞟瞟自己的腿。他的腿裹了一層厚厚的紗布。

笑笑才想起來他腿傷了,心裏有點內疚,自己走到他前麵,蹲下來細細查看。

丹麒滿臉不自然,“你別看了,一股藥膏味兒,難聞死了。”

笑笑一伸手,把他給橫抱了起來。

丹麒吃驚,掙了一下。

笑笑道:“你別動,我身子虛,你再掙我就抱不動了。”說著果然身子一晃。

丹麒忙伸手抱住她頭頸,一動也不敢動了。

笑笑把他放在榻上,脫了鞋子,拿被子蓋了,掖好了被角。

“好好睡一下,這幾天,讓你擔心了。”她柔聲道。

丹麒抬起眼來瞧著她,眼睛裏鋒芒一下子全融化成盈盈春水,都快要溢出來了。

笑笑心中又是一動,這小孩,其實要得不多啊,給他一點點,他就要溢出來了。

她心裏一陣疚歉,俯下頭,在他唇角親了下,低聲道:“你記不記得若曦女皇來找我那天早上我跟你說了些什麽?”

丹麒臉頰透紅,不安的說:“你說了那麽多,我怎麽記得是哪一句。”

笑笑伸出手摸了摸他肚皮,輕笑道:“乖!”

很趣味的看見他急忙閉上眼睛,連眼皮都紅了,覺得真是好玩。

這時煙嵐過來,把一件東西交給她。笑笑把丹麒托給煙嵐,帶著笑走了。

出了房,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

她低頭瞧了瞧手裏握著的那件東西,心病還須心藥醫,為了救人,現在先顧不上其他了。

嗯,當醫生的當然得比病人更有信心,而且,絕不手軟。

唇角重又揚起一絲笑來。

沉璧覺得自己的身體比羽毛還輕,沒有風吹來,也飄飄悠悠的落不下地。

身體周圍裹著的是厚厚的濃霧,看不到光,他像是在波浪上麵浮著漂著,身不由己的,不知要漂到哪兒去,也不知要漂多久。

他想抓住些什麽東西,讓自己停下來,他不想再漂了。

他還想看看她……知道她沒事,就是累著又醉了酒……那麽艱苦的環境,那麽凶險的遭遇,她一點兒事也沒有……老人家常說,命是早注定的,他早就知道那人的命是誰也及不上的好……可他就是放不下心來。

怕她累,怕她苦,怕她受傷,怕她醒不來……從來沒有這樣的後悔過,也從沒試過這般不甘心。有些話他憋了好久,都快爛到肚子裏了,本以為這輩子他都不會再說出口。可是,在知道她遭遇危險,很有可能送命之後,他是那樣的不甘和後悔。

他還是頭一回敢誠實的麵對自己的內心,那顆受傷沉重的心,上麵的傷口從來沒有愈合過,當那人靠近時,用語言或動作有意無意的撩撥的時候,他就會躲得遠遠的,然後自個把自個的傷口撓得鮮血淋漓。

他拚命壓抑,騙自己傷口久了會自己好,卻忘了有些東西越壓抑越是強烈,傷口就是要清洗幹淨除了膿才會長好。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痛苦就是害怕小姐不愛他,即使小姐後來說喜歡了,可他不敢信。就因為怕舊傷不好再添新傷,他懦弱的逃避著,不住的退縮,怕她,躲她……

小姐眼裏的落寞受傷他看得見,其實在傷害她的同時,他更深的傷害著自己,可他以為自己,可以做到移情物外,壓抑到了盡頭,或許可以回到當初的心如止水。

想不到的是,他一直高估了自己。

在收到退回的命令時,他不好的預感是那麽強烈,堅持要親自去看看,路趕了一半,收到小姐娶了若曦小王爺的消息,他的心就絞了起來,小姐娶了皇親,那麽君行呢?她畢竟還是忘了舊人麽?

他惶然得連自己都忘了。

可不到半天時間,卻收到了小姐被填埋在山溝的消息。

往日崎嶇的山道,中間陷入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一眼看去,是碎石,是砂土,再看,還是石,還是土。

雖然說是生死未卜,可明眼人都知道,就算是沒有被炸到,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去也是……就算沒有摔傷,這也明明是被活埋了……

兩國的護衛都很緊張,尤其是若曦國那個飛鷹將軍,說是她們的小王爺也在下麵,扶鳳國的皇子殿下也在下麵,她們拚命的挖,都是為了自己國家的重要人物,可隻得他,還有春和,為的是他們的小姐。

多少次他虛弱脫力到暈厥,都會在朦朧中看到小姐又是血又是淚的朝他伸出手來,帶著最後一次被他拒絕時的哀怨表情,似乎在問他:“沉璧,你還不願意過來麽?”

他總會馬上醒過來,接著挖。

挖著挖著,他覺得自己不是求一個結果,他就是要個過程。

假如小姐不在了,這就算是他給自己挖墳吧,他會追過去告訴她,就算不相信,就算怕受傷,他也願意過來,永遠永遠跟著他。

春和不得已點了他穴道,讓他休息,他開始也怨著春和,後來就平和了。

春和來看他時,他就跟他說:“解了吧,我不會再瘋了。我還得留著精神氣,等找到小姐的時候好救她。”

春和的唇很薄,緊抿的時候,鋒利得像一柄薄刃,顯得神情總是很冰冷。他瞧了他一眼,什麽都沒有說,臉上是深深的疲憊。

靜了片刻,春和忽然說:“不管她怎樣,最後一次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他卻聽懂了。春和的疲憊是從心底發出來的,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沉璧輕笑:“累了麽?還是不願再吃苦了?還是……看到更廣闊的天空了?”

那個若曦的飛鷹將軍見到春和時乍亮的眼神,後來挖掘時不停征求他的意見,還有對他的體恤,沉璧都一一看在眼裏的……那個將軍,俊朗的外表,飛揚的氣質,是小姐那種迷糊不能比的。

若是春和選了她,他很理解,可是沒有羨慕。

喜歡一個人,最是說不出緣由的,喜歡起來,便是一棵樹一根草也是愛的。他開始以為自己是感激了她,後來才知道不是,喜歡她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成了血脈裏綿延的一種自然而然的感覺,不用經常自己提醒自己,已是鎮日沉浸其中的了。

可春和還能自拔的話,他得說,佩服他。

春和聽了他的話,沉默了一陣,隻是回了他三個字:“沒意思。”

說罷就離開了。

這個人,背影高大寬闊,扛得住任何,卻一步步離他越來越遠,已不是少年時一起長大的同伴了。

隻有他,隻剩下他,還是堅持的守在原地,不退也不肯進,像一塊尖利的石子,硌了人,也硌了自己。

他靜靜的躺著,忽然笑了起來。

對於自己來說,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不論結果怎樣,他都決定了,無論她怎樣,他都打算應了她了。反正這顆心也已碎無可碎了,她要也好,摔也好,都隨了她……隻是,他還有機會親口告訴她麽?

這種糾結和堅持,在見到小姐被平安救上的一刹那,土崩瓦解了。

見到她的狼狽樣子,一瞬間,他心裏想的是,隻要這個人活著,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要不要告訴她,要不要讓她知道,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他知道自己又縮回去了,縮回那厚厚的殼裏。

可他真的是完全放下了心,一點都沒有自欺欺人的,一切都無所求了,唯一還有一點舍不得,他沒有看到她醒過來,沒有再看到她那雙春水泛濫的眼睛瞧著自己,笑眯眯的說:“沉璧,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