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飄**了幾萬年,沉璧忽然覺得身子一沉,驀然間身體似乎碎成了幾千片,痛楚散到每一塊碎片,他忍不住痛呼起來:“啊……”

他以為自己喊得很大聲,其實隻是一聲低微的呻吟,但隨著這一出聲,他的神智有點恢複了。努力的吸了口氣,慢慢撐開像塗了鉛一般沉重的眼皮。

“醒了嗎?”一個魂牽夢繞的聲音撞入耳裏。

是她嗎?她就在自己麵前嗎?

他終於睜開眼睛了,映入眼中是一雙笑得彎彎的眼睛,但等他定下神的時候再看,那眼裏的笑意卻變成了刀鋒般的冰涼。

她的眼中含著複雜的感情,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除了責怪以外,似乎還有惱恨。她恨他!

他呆呆的瞧著她,神智慢慢回到他身上,可他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原本強撐起來的木然表情,一絲絲的瓦裂了。

笑笑轉移了目光,剔著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的說:“你就這樣不想見到我,寧願死也不願呆在我身邊麽?”

沉璧瞪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你在榻上的那個晚上,我看到了……”

沉璧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他像是掩飾著內心慌亂一般連忙垂下眼簾,即使是這樣,他還是覺得一陣暈眩。就算閉上眼睛,漆黑的天地還是在他麵前不住旋轉,天翻地覆。

“那個人是誰?”

“你跟的人是誰?”

“你為了她一再的拒絕我,你就那麽想走?”

“現在你又為她差點死掉……你就對她那麽用心麽?”

笑笑不緊不慢的一句接一句說出來,每一句都像一個大鐵錘,重重的撞在沉璧胸口。他覺得自己胸口塌進去好大一塊,都快貼到後背了,他張大口,好像被擱到地上的魚一樣拚命喘氣,卻吸不進一絲空氣。

笑笑瞧著他白裏泛青的臉色,瞪得越來越大的眼睛,痛下決心,斬釘截鐵的說:

“我不喜歡勉強人,你告訴我她是誰,我就會放了你!”

沉璧猛的閉上眼睛,天和地都崩塌了,他被埋在廢墟的最底層,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再也掙紮不出的。

一個聲音從地底的底層冒出來,像是鬼魂發出的聲音——“她都知道了……也都誤會了……他……什麽都沒有了……最後為自己保留的一點兒……也都化成了灰……”

笑笑瞧著他變得跟死人一樣的臉色,緊蹙著的眉頭,輕輕發抖的身體,咬了咬嘴唇,大聲說:“你說啊!跟你私通的究竟是誰!”

如遭電擊,他整個人都驚跳起來,猛地睜開緊閉的眼睛,死瞪著她,震顫著說:“那個人已經死了,你滿意了嗎?”

他空洞的眼神爆出了火花,青白的臉色也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他大口喘著氣,厲聲道:“她死了,我也要跟著死了,你滿意了嗎!”

隨著這平生都沒有過的怒吼出口,他覺得渾身的氣力都湧到了胸口,在心頭漲湧著,一浪一浪的推著,他壓也壓不住,猛的一翻身,俯在榻沿上吐了起來。

淚濛濛的眼睛裏,看到的是觸目驚心的紅。

帳幕外麵,煙嵐端著托盤走近,讓侍衛給攔了。說是太傅吩咐,若有人擅闖打攪,殺無赦。

煙嵐便低聲問可聽到些什麽,那侍衛麵有難色,眼色往帳幕一角瞥去。

煙嵐才看到鄭捷抱著頭蹲在一角,像隻把頭埋進沙堆的鴕鳥,心不禁一沉。

鄭捷發現有人站在她麵前,抬起頭看了看,又埋了下去,終於覺得不妥當,拿衣袖擦了擦臉,站起身來行禮:“小王爺!”

煙嵐瞅著她,低聲問:“情況很壞麽?”

鄭捷聽他這麽一問,胸口憋著的東西都炸了開了,急吼吼的說:“沉璧公子……沉璧公子被氣吐血了!”

“啊?”

“就不知道那家夥有什麽好,值得沉璧公子對她死心塌地!為她擔心為她吃苦,為她哭為她累,她倒好,一來說了不到兩句話就把沉璧公子氣吐血了!這哪裏是救人,簡直是催命的閻羅!我說沉璧公子遇上這麽個人,還不如早死了好,省的……”

煙嵐低斥一聲:“您胡說些什麽!”

鄭捷一怔,才想起自己對著人家小王爺罵他的妻主,同時也是在罵自己的上司,她的臉一下子扭了起來,連忙背過身去。到底是氣急了,忍不住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煙嵐道:“我不是幫著自己的主子,隻是說句公道話。小姐她能坐到太傅的位子,您以為她是一無是處的人麽?我告訴您,她學醫還在沉璧之前,醫術很好,況且她便是連個陌生人生病受傷也是會救的,何況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身邊人。”

“鄭守備,我知道您對沉璧公子用心,可這事您幫不上忙。您也別急,我看沉璧吐血,多半是因為氣血攻心,您不是說他這兩天都是暈暈沉沉的麽,我雖不懂醫理,但也知道如果鬱悶在心,須得用特殊法子舒解才算治了病根,我看小姐這就是讓他疏通鬱氣呢。”

“……”鄭捷聽得煙嵐一句句溫溫軟軟,軟中帶硬的說出來,覺得有道理,冒起的火不覺間一點點的消了去。

煙嵐又道:“小姐跟沉璧的事情,都有好多年的疙瘩了,這下若是說開了,那是一件好事兒呢。”

說著不禁有點失神。

鄭捷被他這麽一說,氣消了大半,想著太傅此番做事不能以常理推測,該當是以非常手段救人才對,心也漸漸放了下來。

瞧著煙嵐手裏還捧著一個五彩盅子,便說:“太傅吩咐誰都不能進去打攪,何況裏麵也準備了些湯湯水水,您準備的這些,怕是用不著了。”

煙嵐垂目瞧了瞧自己捧著的湯盅,道:“也沒有什麽,就是些參湯而已。鄭守備這些天也辛苦了,不如就把這個用了吧。”

鄭捷怔了怔,“這怎麽好意思?”

煙嵐淡淡一笑:“沒什麽,您救了我家小姐,我跟殿下還要商量一下該怎樣答謝您呢,這區區一碗參湯又算得了什麽。”說著把托盤遞過去。

鄭捷被他低笑軟語燙的胸口一熱,覺得這小王爺人又美,心有好,也是個世間少有的,不敢多瞧,果真伸手接過了湯盅,掀開蓋子,咕嚕嚕的喝了下去,一股甘美滋味充滿口腹,渾身都暖了起來。

忽然煙嵐低聲歎道:“也是一個可憐人啊。”

鄭捷放下湯盅,“小王爺您說什麽?”

煙嵐眼望著遠方,轉頭一笑:“沒有什麽。”

鄭捷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點問題,夕陽映在小王爺臉上,竟是一種不安和落寞。

再眨眨眼,那種表情消失了。

她晃晃頭,定然是眼花了。

那麽溫婉的人,金貴的出身,隨了心意的好歸宿,還有什麽好遺憾的?

帳內沉璧吐得渾身都沒了力氣,緊緊捂著胸口,劇痛過後竟然是難得的輕鬆,他終於是要死了,死了就好,死人大概無所謂甘心不甘心的。

“喂,別想著死。”

那人懶洋洋的聲音從他上麵傳下來。

他才發覺自己伏在那人懷裏,那人的手,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他的背。他連忙要掙紮離開,可是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在剛才那一下迸發中耗盡了,他掙紮了半天,還是挪動不了半寸,大口喘著氣,不甘的伏在她膝上,淚光點點。

笑笑瞧著氣色敗壞,氣喘籲籲的沉璧,伸手拿起塊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

輕歎道:“沒想到平時話也不多半句的人,發起火來還蠻嚇人的。”

沉璧想說話,卻岔了氣,激烈的咳嗽起來。他的喉嚨幹幹的,這麽一咳就像著了火一般的疼痛。

笑笑撫著他的背,端起一個小碗遞到他唇邊。

沉璧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勉強止住了咳,停了停,多了幾分力氣,按著胸口支起半個身來:“小姐為何……還沒走?”

“你對我不起,我還沒有罰你,怎麽能走。”

沉璧的心早就碎成千萬片,每一片都撥涼撥涼的。

他慘笑道:“小姐準備怎麽罰我,沉璧都會接著的。反正沉璧的命早就是小姐的了。”

“我罰你什麽你都會應?”

“隻要小姐高興就好。”

碎片又給碾上了幾腳,成了渣,化了灰。

“那就罰你做我的夫君吧。”

“你看,我好端端的活著,正活得起勁,你竟然咒我死,是不是很對我不起?”

“……”

看著沉璧那茫然的神色,呆呆的眼神,笑笑強忍了好久的心疼終於都爆發了出來。

伸手一把把他撈起來,靠在自己懷裏,雙臂用力,抱得緊緊的。

“你真是一個大傻瓜啊!這樣的事情竟然都不告訴我,我知道自己笨,沒想你比我還笨。哪裏有人把自己所有都雙手捧給人家了,還藏著掖著躲著不承認……你騙我騙得好苦啊,這樣子躲來躲去很好玩嗎?”

說得有點氣惱,忍不住狠狠在他耳墜子上咬了一口,沉璧渾身一震,臉燒了起來。碎成千萬片的身體忽然都自動湊了起來,知覺全都集中在耳朵那一小塊上。

“你還會臉紅!”笑笑簡直是大呼小叫起來,絲毫不管麵前這人瞬間變成了隻煮熟的蝦米。

“我真是恨死你了,丁點兒大的事情,偏生瞞著我一個人,要不是我自己想起來了,難不成你要瞞一輩子,要到了地底下才告訴我麽。那時我怎麽有麵目在九泉之下見你。”

“不……不會的……小姐會……長命百歲的……”沉璧又羞又窘,已是暈頭轉向了,好不容易掙紮著憋出這句。

他的身體忽冷忽熱,好像在風口浪尖上顛來顛去,這是真實的還是在夢裏?

她原來都知道……可是……她剛剛那樣說……那樣說……

“人總是會死的,總會在下麵碰頭的……難不成,如果你先死了就不肯等我了?哈?你現在就想著丟下我了?”

她又咬了他一口,聽到他喉嚨裏發出好似嗚咽一般的聲音,愈發忍不住,從耳側到腮到脖子,一路輕啃,糊了一路口水,留下了一排紅印。

“小姐……小姐……”

沉璧渾身都繃緊起來,手指死死的摳著身下的褥子,腦裏裏昏漲漲的,神誌都不知丟到九霄雲外了。到底是怎麽回事,明明還是虛弱得隻剩一口氣的身體,為什麽還有餘力燒成火一樣!

他真是恨死了自己的反應,可腦子就是沒有辦法思想,四肢也在發軟,根本都不聽話。

“我都知道了,你把我吃個幹淨,擦擦嘴就跑了,撇了我,裝沒事人一樣。我記住了,這輩子你都欠我的,別想甩手跑了。”

笑笑一堆堆的畧著“狠話”,覺得他的身體又熱又僵,加上顫抖和低喘,實在很誘人,她幾乎都要忍不住了,可就是怕他撐不住。

她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還是算了,來日方長。

嗯,先趁他暈頭轉向,毫無抵抗能力時訂下來再說。

她重重親在他唇上,先來一個天翻地覆的長吻。

趁他氣喘籲籲半晌沒有回過神時,惡狠狠地問道:“以後是不是不敢再騙我?”

“嗯……”

“以後都要聽我的話?”

“嗯……”

“不準不吃東西,要保重自己身體。”

“嗯……”

“你是個大笨瓜。”

“嗯……”

笑笑“咭”的笑了一聲,滿意的拿起幾上的一隻小碗,遞過來:“要全部喝光。”

“嗯……”

沉璧還是緊緊閉著眼睛,神智不清的哼哼一下,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什麽。

笑笑的聲音變得柔和了,在他耳邊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說著。

“剛才我是急了點兒,你別怨我。我是想氣氣你,讓你把胸口的鬱氣都吐出來……你看,現在胸口是不是沒那麽難過了?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都裝在心裏……我知道你可以為了我連命都不要,可我現在不要你死,我要你活著,好好的陪在我身邊,陪我一輩子。”

“你還記得在山莊那時,我生病了,不肯喝苦藥,你就去拿銀耳跟冰糖燉在一起,還撒上桂花,哄我喝藥……一口藥,一口冰糖銀耳……這裏找不到桂花,我灑了點你喜歡的龍井茶沫……我還是第一次做這個,你嚐嚐看好麽?”

沉璧不由自主的睜開了眼睛,淚水從眼角滾落下去,濕了一腮,“小姐……”

“沉璧啊。”笑笑歎了口氣,“我是真的喜歡你,不管有沒有以前的事,我都喜歡了你,有你在我眼前,我心裏燙貼,你到底信還是不信哪?”

沉璧聲音發顫:“小姐……”

“你樣樣都好,在我心裏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隻是有一點不大滿意。”

瞧著他驀然呆了呆的表情,莞爾一笑:“就是你太瘦了,抱起來硌得人胸口疼。”

沉璧慢慢垂下頭去,臉又紅了。

過了一陣,忽然低聲說:“小姐做的……給我。”

“嗯?”

笑笑喜滋滋的把碗遞過去,他伸手來接,給燙了一下。

笑笑才看到他的手上滿是淤青和血道道,心疼。忙讓他靠在錦墊子上,自己舀了銀耳羹一勺勺的喂他。

他不敢看她,隻盯著她的手,一口口都吃了下去。

“好吃不好吃?”

“嗯……”

“燉的時間不夠,不然味道還可以更好一點。你現在腸胃久虛,吃不了太油膩的東西,吃這個最好了。”

“嗯……”

“說起來,我也跟我爹學了幾年醫術,雖然比不上你專精,但也不差吧。”

“……小姐的醫術,沉璧佩服的很呢。”

“咦!”

笑笑呆呆的看著他,這麽快就恢複了,會說笑話了!

沉璧似乎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句什麽,稍微降下去點兒的熱度又烘烘的上了頭。

手裏的碗也空了,她信手擱回幾上,從懷裏摸出個盒子來。掰開,遞到沉璧麵前。

“看喜歡不喜歡?”

沉璧瞧著盒子裏一對金澄澄的耳環,怔了怔,抬起頭來瞧著她,征詢的神色。

“我娶夫的規矩打算按若曦國的來,嫁過來的人不分主側大小,隻按入門順序排,大家都是正夫。我先娶的人是君行,接著娶了煙嵐……那是沒有辦法,不娶了他,若曦的人就不會讓我回來了。他也跟了我不短日子,算是勞苦功高的了。可你才是應該排在前頭的,我就覺得對不起你。煙嵐那是沒有法子,可丹麒那小孩怎麽著也不能再爬頭了,他性子烈,怕他排在前麵會欺負你,所以啊,我得趕在他前頭把你收房了。”

“這對耳環是我跟煙嵐要的,這就先給你戴上,定了名分再說。”

“小姐……”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不在乎位置,就當我自己在乎好不?來,乖乖聽話。”

說著,她摸出一個針匣子來,正是沉璧帶來的刺穴金針,挑了一根就手的,拿了塊蘸了酒的布帕擦了又擦。

卻見沉璧顫著手從領口牽出一個貼身藏著的荷包來,摘下來紅著臉雙手捧給她。

笑笑掂了掂那荷包,一臉詫色。

沉璧垂下眼,通紅了臉,不敢瞧她,低聲道:“我以為自己不行了……就想把小姐給我的……帶走……”

“你這傻瓜啊!”

笑笑嗔著他,克製著手打顫,把耳墜碾了幾下,碾得薄了,一針穿過,替他把那對荷苞白銀耳墜給他戴上了。

瞧了又瞧,歎了口氣:“我的眼光果然沒錯,真是好看。”

驀地眼圈一紅,一張臂,緊緊把他抱在懷裏,密密的親著他,低聲呢喃道:“差一點,差一點就看不到你戴上它了……真是差一點呢……不許再嚇我了……”

“不……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他閉上眼睛,淚水連串的從眼角滾了下來。

她說要他,要他活著好好陪她。

她說喜歡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他。

他不敢睜開眼睛,怕這是一場夢,睜眼的時候,夢就醒了。

可是,為什麽就是這樣閉上眼睛,也可以清楚的看到滿天璀璨的星光。那星光真美啊,他被迷惑了,閉著眼睛,遲疑著湊近去,吻了她。

落在多年前的同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