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雪藏的後果就是,無論是求見還是遞折子,不管你怎麽折騰,都沒人理你。

要是別個從恩寵雲端一落千丈,那心理落差說不定就會釀成人間悲劇,可笑笑從來都沒覺得自己被恩寵過,要不是惦記著丹麒那事,她巴不得這長假可以放足一世。

但現在她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自己知。雋宗這招好生厲害,她連求人幫忙也開不了口。

這日她趁著退朝時候,在街上閑逛,想“偶遇”一兩個熟人打聽下朝廷風向。偏生那麽倒黴,她上朝次數原本就少,今日碰到的竟就是頭回上朝時彈劾她斜睨別人殿前失儀的那位四品言官。

她原本也沒有對那小小官轎分外關注,是人家主動停下來跟她打招呼,一句:“太傅,別來無恙!”叫得不知多響亮。

她佇足瞧著那位穿著紫色官袍,大剌剌坐在轎裏,流露出得意洋洋表情的大姐,想了好久,才從回憶角落裏抓住她存在過的尾巴。

她笑笑道:“有勞關心。實在是有點不舒坦,放假久了,閑得慌。”

那言官笑得更開心了,語氣卻不無遺憾:“太傅真是有福之人,這麽年輕就賦閑享上了清福,哪裏是我們這等小官能比的,鎮日裏忙得連喝杯茶也沒空,真是生就勞碌命。”

笑笑也不在意,淡淡道:“既然大人有事要忙,這就請吧,大人時間寶貴不必浪費在我身上。”說罷抬腳就要走。

那言官兀自笑道:“聽說太傅身雖賦閑,心係朝堂,每日都送上奏折,可惜皇上近來事忙,委托我等先將奏章按輕重緩急分一遍,將那無關緊要的且放一邊。太傅的緊要事情現在是排在三等,若要上達天聽,少不得還要多努力些……”

笑笑聽得冒火,站定霍然回過頭,正待反唇相譏。

旁邊正一匹馬過,馬上人勒定馬,自馬上俯視著轎中口出狂言的人,冷笑道:“區分奏章是你本職,輕重緩急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你這人唧唧歪歪的在此嚼舌頭,莫不是想要教人將三等的奏章怎樣誇大其詞寫成頭等的麽!”

轎中人見到馬上那人麵罩寒霜,一雙鳳目威煞甚重,望之令人心寒。雖然不同部門,但素知此人冷厲,不敢多言,打個哈哈,喚起轎去也。

馬上人見那言官走了,轉頭來盯著笑笑。

笑笑心裏發毛,蹭過去道:“大姐!”

蘭陵孃冷哼一聲:“看你成什麽樣子了!賦閑就賦閑,有什麽大不了的!穿成這樣!好歹也是一品大員,出門連車也不坐,活該給人奚落!”

笑笑臉一紅,垂頭哼哼唧唧的,不敢應聲。

蘭陵孃說完人還不走,大聲道:“上來!”

“啊?”

“你聾了麽?”

這才明白蘭陵孃是讓她也坐到馬背上。

笑笑猶豫道:“我的府邸離這裏很近,走回去就可以了……”

蘭陵孃彎身抓住她胳膊,用力把她拎起來,麻袋一般甩到馬背上。

笑笑狼狽的爬起來坐直,**駿馬發動,她身體後仰,無可借力,幾乎滾下馬背。

蘭陵孃反手抓住她胳膊,冷哼道:“你不是連騎馬都忘了吧?丟臉!”

抓著她手把在自己腰間,一邊罵一邊策馬去了。

跑了一會兒,笑笑發現這邊不是回自己的學士府,而是到了別處街道,不禁詫異,卻又怕一開口又惹來罵,隻得閉嘴。

她此刻方發現自己這大姐罵人的功夫真不是蓋的,繼承了娬王的冰刀子一般的語言風格,卻又能夠高質量的流水線批量生產,殺傷力是普通人的十幾二十倍,任你銅牆鐵壁,被她這般冰刀千葉旋風卷這般割下來……後果就是如她現在主動采取的姿態一般,把自己當死人。

蘭陵孃跟笑笑一馬同乘,片刻間到了城北一座府邸,門前匾額上書“蘭陵”二字。笑笑見到大姐竟把自己帶回家了,一陣心慌,卻又不敢去問。

蘭陵孃勒馬下鞍,扣響門環,一麵回頭盯著笑笑,不讓她逃跑。

硬著頭皮隨主人入府,這還是她頭一次造訪大姐府邸,感覺跟自己的學士府是不能比的,但小小院落,假山花木,也自有其雅致。

蘭陵孃帶她入了花廳坐下,一麵又開始訓人。這回說的是她現在是娶夫的人,好歹也要抽個時間帶夫婿回家給母王看看。

笑笑便說自己現在是跟父姓的,言下之意是說現下回去不大方便。

蘭陵孃便冷笑道:“你那點兒破事還怕人說麽!你不想回去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自己心裏有數,我也懶得說你。但你房裏還收了人,連個開臉的儀式都沒有,我聽著都替那位爺難堪。”

笑笑漲紅了臉道:“不就是忙嘛,我馬上就會給他補禮,多謝大姐提醒。”

蘭陵孃便推過來一個匣子,“這個你拿去,免教人說我蘭陵家虧待人!連娶個爺都沒得兩件拿得出手的聘禮。”

笑笑掀開匣蓋,見到裏麵是三套首飾。一套是雲母底料鑲著指甲大小粉紅的明珠,一套是綠瑩瑩水汪汪的祖母綠,還有一套卻是紅似血般的珊瑚。均是造成一對耳飾配一對鐲子,唯獨珊瑚那副隻一對鐲子,耳飾不見。

蘭陵孃道:“君行那套也交給你,你先替他收著。”

笑笑手指在珊瑚鐲子上撫過,知道這副首飾應是跟那對珊瑚玦是一套的。這幾份禮當是母王讓世女帶給自己的,卻原來還惦念著自己,心中不禁發酸,忍不住脫口而出:“大姐,你可知道現在守著紫荊關的參將尹從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麽?”

蘭陵孃微微一愣,別轉臉道:“不認識。”

“可他是當朝第一名男狀元,大姐身在兵部,不可能不知道他吧。”笑笑暗道,你的掩飾如此明顯,分明是有事不想讓我知道。

“大姐,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君行?”她迫切的注視著蘭陵孃,想從她嘴裏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蘭陵孃沉默片刻,突然大聲道:“你淨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國家大事又不曾見你用心,你……”

正要繼續開罵,門外有人柔聲道:“大人今日又發這麽大的火,是天氣太熱了,還是午膳味道太鹹了?我讓人做些清補下火的湯水來可好?”

說話間,蘭陵孃的夫君,大理寺卿的公子,正托著小壺進來添水。

笑笑連忙站起來喚道:“姐夫。”

這楊家公子原本就長得唇紅齒白,舉止優雅,此刻數年不見,卻見他身姿麵容都無甚改變,依舊是那暖陽和風般的態度,隻腰身處卻寬了幾分。

蘭陵孃也站起來道:“讓你多歇息,怎地又出來了?”雖然是埋怨,語氣卻不知多溫柔。

她伸手攙了丈夫在自己椅子上坐下,動作小心翼翼。

笑笑瞪大眼睛瞧著,心裏打起鼓來。

楊公子卻微笑道:“三小姐久見了。”對蘭陵孃道:“我知道三小姐早晚會來,已預備了一份薄禮,勞煩大人去替我取來吧。”

蘭陵孃明知他想支開自己,卻毫無異議的去了。

笑笑盯著那麽強悍的大姐乖乖離去,簡直出離詫異了。不料蘭陵孃一腳踏出門框,驀地回頭瞪了她一眼,眼神裏滿是警告。

笑笑剛喝了口茶,猛的嚇嗆在喉嚨裏,噎得眼淚汪汪。

楊公子忙遞給她手帕,笑笑接了捂著咳嗽,一麵又盯著他的腰。姐夫不是那種五大三粗的大漢型,臉和手腳都長得秀氣,怎地會有啤酒肚呢?

楊公子倒也大方,手按住自己腹部,微笑道:“剛四個月。”

“唔……咳咳咳咳……”

笑笑知道這世界是由男人生子的,可是這概念現在才具象化,她勉強將探究的熱情按倷下去,暗想要回去問沉璧,一麵又強忍咳嗽對楊公子說:“姐夫……你是有事要跟我說吧?”

“你方才問我妻主的事情,她不能回答你。但你若想知道,可以去問旁人。”

“咦,旁人是誰?”

“這我就不能說了,三小姐冰雪聰明,自然猜到。”

不知是否懷孕以後人就有種安心感,這楊公子少了些年前所見的麵嫩怕羞,現在是落落大方,舉止閑雅,言辭間也是回應得滴水不漏的,看似沒有說些什麽,卻又像已經說了很多,聽著就是讓人安心。

笑笑略想了想,放鬆了眉頭。她實在喜歡這位楊公子,知道他是特地出來說這番話給自己聽的,愈發感激,便把擔憂之情都藏起來,隻挑些輕鬆愉快的事兒說與他聽。

一會兒說到胎教要趁早,一會兒又說懷孕者要多喝牛乳補鈣,都是挑著人家感興趣的來。

原本楊公子是知道了她的事情,知道自己妻主口硬心軟,定會趁一沉百踩時拉她一把,卻又怕她脾氣硬,讓這妻妹愈發難堪,故此出來打圓場。原想著這小妹孩子心性,須得好好哄哄,不料到了後來卻讓她哄了回去,隻覺她說的事情一樁樁都是聞所未聞,一件件都是新鮮有趣,被她逗得甚是開懷。又覺得她赤子之心,實是活潑可愛,一時間父性情懷大發,竟也不把她當作小妹,隻當成了小輩,湧起一股愛護之情來。

待蘭陵孃找了楊公子準備的禮物過來,正看見笑笑正要頭貼到自己丈夫腹部說要聽孩子心跳聲,她大叫一聲,衝過來一把扯住耳朵便揪了起來,怒道:“小色鬼你又在做什麽!”

笑笑哎喲隻叫,“看看你女兒發育是不是正常啊,要聽胎音的,還不是為了你好!”

楊公子急忙來勸:“三小姐精通醫道,又懂育兒之法,是我讓她幫忙……”

笑笑疼得口不擇言,一麵拿手去打蘭陵孃的手:“哎喲,你快鬆手啦!我的老公個個都比你的漂亮,我是不會調戲他的!”

一下子那兩個的臉都凝滯了一下。

蘭陵孃鬆了手,冷哼道:“沒出息沒眼光的小色鬼,我跟你計較是掉了身份。”

笑笑揉著耳朵,哀怨瞧著楊公子正想撒嬌,卻見人家不自然的把頭掉過去,神色佯佯,才想起自己剛才隨口一句已釀成大錯。

連忙上前賠笑道:“每個人都是看著自己身邊的人覺得最漂亮,所謂敝帚自珍。我家那幾個其實比不上姐夫這般珠圓玉潤,光彩照人,可我天天看著,習慣了就覺得好。剛才隨口亂說,大姐跟姐夫不要見怪啊。”

楊公子聽罷,點頭道:“三小姐年紀輕輕就懂得珍惜身邊人,幾位爺真是有福氣呢。”

笑笑見他不惱了,忙又道:“剛才這胎音一說真的是有的,隻是我來做不方便,遲些時候我讓我家沉璧過來給姐夫聽聽吧,他的醫術比我可是高明得多了。”

蘭陵孃冷笑一聲:“那個沉璧還名不正言不順的,到我這來,是當小侍還是爺來接待?”

笑笑的臉一僵。

楊公子忙說:“那就有勞三小姐了,沉璧公子的醫術高明,我是早聽說了的,下回真要倚仗他呢。是了,最近總覺得背酸,到時也要一並勞煩他幫忙診治診治。”

蘭陵孃在旁邊急道:“你背酸?我怎麽不知道?”

楊公子道:“是我的背酸,大人自然不知。”

一麵隻與笑笑說話,兩人把蘭陵孃晾了半晌,笑笑見大姐的臉越來越黑,心裏好笑,便說要告辭了。

蘭陵孃黑著臉也不置可否。

楊公子看她不說話,卻也不留,站起要送。

笑笑忙止了他,自己找路走。經過蘭陵孃身邊,低聲道:“大姐的關照我都記著了,我這就回去給沉璧開臉……我知道自己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不會再胡來的。”

走出門口數步,蘭陵孃冷冷在後麵叫住:“走那麽急幹嘛,我沒說讓你走!都這天了還不留膳,是嫌棄我府上的飯菜麽!”

笑笑在世女府上留膳,怕讓大姐姐夫擔心,擺出一副心事已寬的表情。一會兒讚這個菜好吃,一會兒給那個菜編段笑話,蘭陵孃雖叱她違反“食不言寢不語”,沒點大家樣子,卻也不是重責。見到自己夫君染上笑意,神色便越來越柔和下來。

心情是可以轉變的,在心情低落時哼著歌回家,會消減鬱悶情緒。笑笑現在也是這樣,裝著說自己很高興,結果一頓飯吃下來,除了吃得肚子溜圓,瞧著那兩個眉角眼梢的笑意,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離家數載,此刻方在一頓飯中笑泯恩仇。

飯畢,笑笑告辭。

蘭陵孃讓備車,她卻跟大姐借馬。

蘭陵孃著人牽了日間乘坐那匹給她,說不用著意送回,鬆開韁繩它會自回,言語間頗有自得之意。

笑笑暗笑這大姐真是臭屁成了習慣,任何時候都不忘表明自己高人一等,便是自家一匹馬,也往神品上靠攏。

但知道這馬世女定必鍾愛,卻毫不吝嗇的借了給她,關懷之情顯而易見。心中感激,口裏也不說什麽,隻耍嘴皮子挑了些毛色啊,牙口上的刺,說得蘭陵孃黑了臉,快要反口說不借給她了,方才笑嘻嘻上馬去了。

她來京兩年,卻大半時間都在城外山莊居住,竟是從未曾有過夜晚在街上縱馬的經曆。此刻乘著月色,控馬在街道上小跑著,蹄聲得得,竟有幾分寂寥之意。

她暗道,有些事情盡力也是無報,不想也罷,不想也罷。

一鞭馬臀,座下黑馬撒開四蹄奔了起來。

她轉了兩條街道,拐到一條寂巷,前麵一輛馬車正在轆轆而行,忽聽後麵馬蹄聲急,竟急忙把車前照路的燈籠給滅了,一副做賊心虛模樣。更將車停在一旁,讓她的馬先過。

笑笑策馬而過,一眼瞥到趕車的人頭戴鬥笠,遮了半邊麵容,忽然心生疑惑,又圈馬回頭問道:“你們這是要到哪裏去?”

那駕車的人聞聲渾身一抖,還未答話,車廂裏忽然有人連珠價般急促地叫到:“小三小三,是誰在外麵?是她麽?這聲音怎麽這麽像……”

笑笑大驚失色,幾乎是滾下馬背,落地時不穩,還一個趔趄,她也不待站穩,跌跌撞撞的直衝向車廂,驚道:“是丹麒麽?是小丹麽?”

車簾猛的一掀,一人從車裏鑽了出來,往下一撲,正正撞入笑笑懷裏。連哭帶笑地叫到:“你這大混人,腿沒斷麽,怎麽還騎馬?”

笑笑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麽,心裏又酸又脹,臉上熱熱的早淌下淚來,隻叫道:“我這不是做夢吧,真是你這小麻煩?”

兩人緊緊相擁,心中充滿失而複得的不安和喜悅,都如孩子般又哭又笑,狀若瘋癲。

笑笑騎來的大黑馬歪頭瞧了半晌,終於放棄理解複雜的人類情感,輕嘶一聲,撒開四蹄,瀟瀟灑灑獨自往來路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