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來看過,說是皮肉之傷,給清洗了傷口敷上藥,太傅現在變成了一個獨眼海盜。

笑笑隻說自己這裏不妥哪裏不妥,一心想拖住參將,可尹從知道她沒事之後,丟下李遊擊去照料她,自己去了收拾現場。

笑笑眼巴巴的看著他背影,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撒嬌。

瞧見李遊擊正在旁邊笑成掩嘴葫蘆狀,不耐道:“我傷成這樣,你就這樣開心?”

李遊擊極是油滑,道:“自然是因為太傅無恙才這樣慶幸。”

笑笑瞪了瞪眼:“我累了,想休息,有事再找你吧。”

“那可不成,將軍讓我在這邊侍候著太傅,寸步不離。”

“你這是侍候還是監視?”

“太傅言重了,當然是盡心侍奉。”

笑笑惱火的大聲說:“我最討厭女人侍候我,粗手粗腳的,看著就冒火!”

本想逐走她自己靜一下,趁沒人的時候溜出去找君行,不料李遊擊聞言倒笑了,道:“好,好,那我就找男人侍候你。”

出去不到半刻,找了兩個小兵進來,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身上軍服未換,襯得眉宇間很是英朗。

兩個小兵朝躺在**的太傅跪下行禮,說是長官命他們來侍奉大人的。

笑笑瞪了一會兒眼,才相信自己看到的確然是男人當兵的事實,忙讓他們起來。兩人一個端著盆水,一個拿著毛巾,走近來說要給大人擦身。

笑笑連忙一咕嚕坐起來,抱著膝蓋道:“把東西放下,我也不用你們怎麽侍奉,坐下來陪我聊天就行了。”

兩個小兵對看一眼,果然把東西放下,卻不敢坐,樣子甚是局促。

笑笑道:“現在你們長官把你們指來侍候我,就得聽我的話,讓你們坐就坐。”

待兩人坐定,便閑閑問起兩人家鄉何處,家中尚有何人,為何來投軍等等。

待聊得熟了點,便把話題轉到尹從身上,問他們覺得將軍是個怎樣的人。

小兵甲說:“將軍是我遇到過最好的人了,我們這些都是沒父沒母,難保衣食的人,迫不得已才來投軍。可我們出身低微,又是男人,從來就讓人瞧不起。我的同鄉兄弟有分到別的軍營的,犯了點小錯就被鞭死了,真正螻蟻不如的。隻有尹將軍把我們當人看,不讓女人們欺負我們,跟女人一起訓練巡邏,拿一樣的餉糧。”

小兵乙插嘴道:“將軍待我們比親人還好。去年開春時我們營隊有人得了瘧疾,按以前的規矩,怕傳染,都是把病人跟同食同住的兄弟一起關開來,不讓四處走動,我也被關住了。大夫說瘧疾凶險,沒有人敢去送藥和食物給我們,後來是將軍親自送來的。還說他武功好,不怕傳染,我們要趕快好起來才能不辜負他……”說著眼圈紅了:“要不是有將軍,我早就死了,骨頭都沒剩了。”嗚嗚的哭了起來。

“是啊是啊,將軍對我們真是太好了,在他之前,沒有一個將領,會放下架子,和我們這些男兵們像兄弟一樣在一起,沒有一個將軍,會為了救我們這些小兵,在敵陣殺來殺去,幾進幾出……”

“將軍真是最好的了,就是不知得罪了誰,被貶來這裏吃苦,大人是大官,要幫我們將軍啊……”

“小茼!”正抹淚的小兵甲忽然叫道:“如果將軍被調走,那我們怎麽辦哪!”

小兵乙小茼一愣,慢慢說:“可是……將軍那麽能幹,武功蓋世,他……他還是武狀元,留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不是埋沒了他麽?”

小兵甲也很是矛盾,咬了半天嘴唇,似乎要說服自己似的,“可將軍說他很喜歡這裏呀……他說這裏的人又熱情又單純,他就是不喜歡勾心鬥角的東西,他說要好好保護我們,他說男人的出路不是隻有嫁人生女,最可依靠的人就是自己……他不會丟下我們的對不對?”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笑笑聽得一陣心煩意亂,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問你們,你們這樣的男兵有多少人?”

“剛好一營。”

笑笑嚇了一跳:“有這麽多?”一營人數是一千五到兩千人。

“自從別的關口發生士兵被打死的事,將軍就把她們的男兵都調過來,全都收在一個營裏,他自己親自訓練。人數雖然沒有正常一個營的多,但也有千多人。”

“是啊,將軍還常跟我們說,要替自己爭口氣,不能讓別人看不起,男人不是生出來就比女人差點兒。”

笑笑暗道,這可比自己的“莊內大同”的規模要大多了。

這時李遊擊在外麵叫道:“太傅,好些了嗎?這有信給您。”

小兵去開了門,李遊擊抓著張皺巴巴的薄紙遞了過來:“太傅,給您的。”

笑笑見到上麵蓋的是娬王的印鑒,上麵隻簡單的寫著四個字:“皇召,速歸!”

原本以為雖不能就此逍遙,但至少也能休上個一年半載的打算被這四字無情粉碎。

她平靜的看著李遊擊,“這信是怎樣送來的?”

“是飛鴿傳書。”

笑笑略想了想:“鴿子還在吧?我要回信。”

“還在還在。”

“好,你現在馬上把今冬軍營的用度寫給我,需要的錢物數量、規格、標準,都寫個清楚。噢,鴿子不能負重吧,字寫得小些。”

看見李遊擊呆呆的樣子,又催道:“你快去啊!還有,我打算明天早上才走,但我下午要看閱兵。”

李遊擊瞠目結舌,半晌道:“皇上急召哎。”

“反正這麽遠也不可能插翅馬上飛回去,就讓她等等唄,又不是沒有等過。”

李遊擊倒抽一口涼氣,什麽叫做:又不是沒有等過!

但見太傅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方才病懨懨的樣子已經一掃而空,不禁又暗自感歎,年紀輕輕就能居如此高位,果然有其異於常人處。

待到一切準備停當,太傅卻死活不肯以獨眼龍的形狀出現在閱兵台上。眾人一番好說歹說,最後還是把紗布拆下,準備了小巧藥包以供隨時按在傷口上。太傅卻還嫌那眉上半寸許的血痂醜怪,非要討了些麵粉化水塗上遮掩。

李遊擊在旁邊看得眼花繚亂,暗暗乍舌,當真沒有見過如此愛美的女子。

好容易一切就緒,李遊擊陪太傅坐上閱兵台,台下廣闊操場黑壓壓的已站滿了人,人人站得標槍般挺直,無人晃動,個個肅容。

三軍之前,尹從身穿戎裝甲胄,上有魚鱗甲片裝飾,方領對襟,兩袖肩有青銅甲片,以紅絲連綴,頭戴鐵冠,飾雉雞尾,顯得英風颯颯,豐神朗朗。

他見太傅在台上坐定,上前一禮及地,後退十數步,旋身穩穩躍上台側的號令台。執起台上兩枝紅色小旗,分執雙手,猛的往外一拂。

台下站得密密的士兵們從中間分開,迅速往兩邊退去,動作既速,退時仍能保持隊形,不過數秒間,已讓開操場正中一塊五丈見方的空地。

隨著尹從手中各色小旗變換揮動,場中士兵分別列出不同隊形,交插,攻擊,撤退,均是幹淨利落,又有車兵演習、步兵對戰、馬兵騎射的演練。

笑笑凝神觀視,眼內實是隻有君行一人。

隻見他獨立號令台,手執小旗,指揮若定。遠處天邊布滿紅霞,景色瑰麗無倫,台下士兵呐喊奔馳,嚴肅麵目隱隱可見。他自高處俯視眾人,目光凝定,揮旗間輕重緩急莫不了然於心,節奏精準。

雖是一場演習,卻不啻於一場小型的模擬戰鬥。士兵們的操練整齊默契,構成一個團結的整體,其中的靈魂核心就是君行。這個軍隊的軍紀風貌,作戰風格,所要展現的力量,全部都掌控在他一人手裏。

該進攻,還是撤退;節奏該快,還是慢;快多少,慢多少;從哪裏開始快,從哪裏開始慢……全都係於他雙手所持的兩枝小小旗子。揮舞之間,隱挾風雷,台下戰場瞬息萬變,風雲變色,都隻在他股掌之間。

如此運籌帷幄的身姿,如此自信睥睨的風采,是從來不曾想過也不曾見過的……鳳凰涅磐,浴火重生,我卻是難脫樊籬,塵土滿身!

此刻翱翔九天,搏擊長空,還有誰,會有誰,舍得去縛住你的雙翅!

此刻盡展雙眉,笑傲紅塵,還有誰,會有誰,忍心去喚醒不堪往事!

“太傅,太傅!”

隨立在旁的李遊擊滿臉驚訝好奇竊笑摻雜的詭異神色:“太傅的眼睛是進了沙子麽?”

笑笑用衣袖揩揩臉:“我是見到大家如此英姿,個個奮勇守護國家大好河山,好生感動。若天下兒女均能如此忠勇報國,何愁我扶鳳不國泰民安,威懾四海。”語聲微帶哽咽,聞者感動。

是夜閱兵結束,尹從設宴壓驚更兼送行。

太傅席間卻一反初見時那般家長裏短,淨說些有的沒得的芝麻綠豆事,隻於軍事方麵侃侃而談。

先是說步兵不敵馬兵速度驍勇,但可準備長矛軍專門對付。屆時列隊在前,長矛呈四十五度彎身搭肩,奔馬衝至必挫。

繼而說到個人技術很重要,但團隊配合更重要。應該注意到小部隊中各種武器的協同配合,每一個步兵班同時配置長兵器和短兵器,應該配備長槍、盾牌、弓箭、大刀,攻守兼備,遠近距離兼顧。並以一體賞罰來作紀律上的保證。

大的扯到假如別人兵臨城下,在大冷天時可將水倒在城牆上凍成冰牆;小到要使刀劍更鋒銳,其實要在刀背上添加血槽。

這一路說下來縱橫捭闔,洋洋灑灑,四分五裂,零零散散,聽得人雲裏霧裏,偏生隻言片語間卻又光彩熠熠,小歸小,散歸散,卻都是奇思妙想兼且好懂實用。隻聽得尹從跟李遊擊兩人眼神炯炯發亮,就連端菜斟酒的小兵進來侍候也聽得站定不走了。

笑笑這番軍事無分巨細縱橫論當真是傾囊所有,心中揣著對君行的愛慕眷戀之意,全都一一傾吐在這些平生所知所想之上。

說至中途,幾番淚光盈盈,都借酒壓下,大家都當太傅壯懷激烈,激動落淚,對她更添敬佩之情。

這番長談直徹良夜,至曙光初現方止。

笑笑飲盡最後一杯酒,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道:“我得走了,不勞遠送,這兩天叨擾了。”

尹從上前一步:“太傅神機妙論,我等甚為佩服。多承指點,尹某獲益良多,銘感在心,且讓我……”

忽見她立足不穩,身子一晃,想也不想一把扶住。

笑笑抬臉一對,兩人近在咫尺,氣息相聞。尹從猛一撤手,後退兩步,道:“請太傅恕罪。”

笑笑一揮手,轉身出廳,早有人牽出她的坐騎來。她翻身上馬,坐在馬背上不動,似乎有事心中難決。

李遊擊上前道:“太傅,可是遺下了什麽東西?”

笑笑聞聲回首,瞧了她一眼,又用一雙睜不大的眯眯倦眼隻盯著尹從,盯了片刻,眼中千言萬語都隻變作粲然一笑:“將軍好生珍重,待我得空,再來看你!”

遺下的是你,可我能帶走嗎?

手起鞭落,座下大黑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一路奔出,不曾回頭。

白色身影頃刻間消失在天地之間,融入極遠處那漸漸泛起的魚肚白之中。

永景二十八年十二月,殿閣大學士、太女太傅,正一品常悅,授豳地巡撫,即日前往任地受職。隨行者原京城步軍副尉,正五品鍾儀,授豳地護軍參領,從四品,領護軍五千,即日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