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從永景二十五年開始,那年京城。

身邊一個包袱裏麵有幾張銀票,些少碎銀,一張證明我身份的文書,上麵寫著:尹從,祖籍西京桂鄉,永景四年生於玢城旬邑縣……

完全陌生的名字,連自己也未看熟的麵貌,揭開往後的歲月帷幕。

隻有一柄鋒利絕倫的寶劍,隱隱約約提醒著我,過往並不單純。

京城繁華,冠蓋如雲,我在裏麵混了兩日,發覺自己什麽都懂一些,似乎以前曾理過不少事情。那些女子打量我的目光從默然不屑漸漸多了驚訝佩服。

然而池魚非缺水,奈何死水生憔悴。

城西當鋪的掌櫃想聘我當夥計,因我隨口識破拿假古董來騙錢的騙局,他從未見過目光比他犀利的男子。

他追了我兩條街,最後我抽劍,削斷他扯住我的袍子。

“驚鴻劍法!”他喘得要斷氣,迸出這一句話。

原來這叫驚鴻劍法?

垂首看著掌中劍,我連劍法的名稱都忘了,卻自然而然使出了無名的招式。

也許有些東西記住了就不會忘記吧。

還是教他留住。

錢楓是當鋪的少東,因是獨子,拋頭露麵當了掌櫃,人長得俊美,年方二十,尚未出嫁。

錢楓說遇到我這樣一個比他年長尚未出嫁還在大街上大搖大擺的年輕男子,不啻於在盛夏遇上下冰雹,值得去寺廟燒香還願。

他讓我在當鋪幫他估價,當師爺,工餘教他劍法,當師傅。

他的天分很高,我每天清晨為他試劍。

半年後,我送他一劍,劍柄金絲小篆二字——紅塵。

他欣然拔劍,隨手揮舞,逸氣揮灑,紅塵如霜如雪。

“尹從,你有喜歡過人嗎?”他的劍式使了一半,忽然停在半空。

“我?忘了。”我笑得從容。

“忘了?忘了最好!”他意味深長的瞧了眼我耳墜孔洞,繼續舞劍。

“那如果你一直想不起來,就一直陪著我好了。”他說得漫不經心,“我這輩子都不打算嫁人了,不然家裏的生意會給奪走的。”

其實我不該教他練劍的,從我把劍柄放進他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的屈辱。

他的屍體擺放在公堂之上,濃烈的血腥味令人人掩鼻。春寒陡峭,他身上隻餘貼身薄衣,衣襟散開,裸裎出胸前的血洞。

一個華服女子露出臂上劍傷,擲凶器於地,劍柄金絲小字已染滿碧血。那人猖狂無禮,堂前直視官員,口口聲聲遭夫刺殺,欲討公道。

一個活人要跟一個死人討公道,按官老爺的話,是人證物證俱全,幹脆結案。

世間黑白竟可顛倒若此,我不管名不正言不順,當堂呈上狀紙要求翻案。錢楓與我私交甚篤,從未曾嫁妻。

錢楓其父卻道其早與鄧家訂婚,昨日過門。

問到儀式章程,三書六聘,無一可呈,卻被斥胡鬧,當堂逐出。

我欲攔橋求訴,錢父牽衣而跪,哭稟強權壓頂,民不能與官相鬥。錢楓之死已成定局,若不息事寧人,錢家上下五十餘口皆遭牽連。

我木立長街,十月長風,若霜刃加身。

拔出劍來,自下而上,一揮而斷,衣擺翩然墜地。

兩次拔劍,均隻為一人,然此人受盡屈辱而死,死後還被誣蔑以下犯上,謀害妻主,被挫骨揚灰。

我自縣衙盜出“紅塵”,要仗此劍為其主報仇,還世間公理。

劍柄纏絲已汙,觸手猶覺腥黐,似冥冥中有意攔留。

失神間醒起己身孑然一人,何來牽絆,若有,也已讓這紅塵一斬而斷。

然當劍抵在那女子咽喉,見到她驟然失血的臉色,旁邊幼女哭啼令我無法下手。遲疑間已被護院所圍,避開刺來的利器,飛身而起,“紅塵”卻於倉促間失落。

山路上月色如霜,傾灑而下,忽然憶起,今夜是錢楓二十一歲的生日。

他卻永遠停留在那一刻,永遠成了個不會長大的少年。

“你想出家?”清泉寺主持問我。

“我隻想尋一方清靜。若出家能還我心平靜,有何不可?”我淡然回答。

“你還是你,不會因為失去記憶而變成另外一個人。紅塵之中,尚有你未了之事,尚有你未結之緣。”老和尚的眼內有千山萬水,白雲初升。

“施主,若是借禪遁情,此為對己,對佛,大不敬。”

我慚愧不已,遂以俗家身份寄住清泉寺。晨昏省定,日日清修,漸得清靜之意。

不日有香客傳來消息,錢家當鋪遭無妄之災,鋪麵一夜間燒個幹淨,且連累了附近店鋪,錢家家主已被收監。

我提劍便出禪房,迎麵卻撞上一人。劍眉鳳目,不怒而威,一種熟悉的感覺如堤壩崩潰,洶湧而至。

尹從,天下沒有第一的劍,正如沒有稱霸天下的劍法。無論你的武功有多高,江湖裏不過是滄海一粟。

今日你仗劍一時意氣為友報仇,他日你暫居這清泉寺也會淪為人間地獄。你信不信?

天下之大,你一柄劍,一個人,護得了誰?

我茫然而立,她的身影被月光一點點拉長,她的威儀跟我內心深處被喚醒的某種敬畏遙相呼應,令人無法擅動。

想保護要保護的人,須得先掌握足夠保護人的權力。你明白了嗎?

錢家的人,我會保他們平安,會讓他們在我庇護下求得一生平安,你不必擔心。

她轉身離去,脊背強硬,影子滄桑。

我忽然問:“您是誰?”

她輕笑出聲:“我是蘭陵郡王,你盡可放心。”

她誤會了。

我隻是覺得她應是曾與我關係很深的長輩,我隻是想問,她是否認識過去的我。

時值寧君搜羅羽翼,加試恩科。

我持身份文書自薦投試,一路過關斬將,無人可阻。

直到我站在金鑾殿上領受嘉賞,心中也並無多大成就喜樂。非關自身榮辱,不過都是為了你,錢楓。未及相護,已經結束。願此後能以己之力,廣庇他人。

隻可惜,一路拚鬥而上,無一人可比肩,無一人,是男兒。

寧君當晚設宴,賞新科三甲。

我稱病而避。

數日後,寧君再著人單獨相請,我再拒。

如是三回,便得一張聖旨,授紫荊關參將。

宣旨之人遞旨之手停在半途,低聲問我:“君與寧君曾有恩怨?”

我坦然答之:“君子卓爾不群,和而不黨。寧君貴為後宮之尊,尹某不敢攀附。”

尹從雖不才,不屑與殺其子屈其父奪其財者同冶一門。

永景二十五年冬,天降鵝毛大雪,我獨至紫荊關就職。

從者副將皆以目側我,暗地竊竊私語。惟一人眼神靈活,肆無忌憚的觀察,卻不與人言。擇事詢之,均答得條理分明,是可造之才。

一年後,果升為遊擊,為我左臂。

紫荊關寒苦之地,物質匱乏,自我來後,軍需拖欠變成常事,直至年後開春二月,去歲軍糧竟還未曾運到。

我要來賬簿,親自操持。司簿麵有譏笑之色,旁窺半炷香,滴水成冰天氣,竟大汗滿額。

一番精細籌算,竟可將餘糧再撐半月,足夠往最近的關口借糧運回。

放下筆來,天色已明,有片刻迷惘。這賬房功夫我從無印象,難得做起竟如臂使指,得心應手。

依舊步步維艱,但眾所歸心。每日雖辛勞不已,然已尋到內心一片清淨地,臉上常染笑容。

常有人問我過去。

每個人都有過去,唯獨我沒有。

我從不覺得過去重要,直到那個人出現在我麵前。

那日我到校場指點新兵槍技,急報有京中大官來訪,腦中電光火石想到,兩年沉寂,終究是不被放過。

心中曬笑,前往相見。

本想一品大員,聖前紅人,該是何等高傲跋扈。

不曾料,正悠然看畫的她回過身來,竟是淚痕滿麵。

我連忙行禮,想提醒她鎮靜下來,她的茶杯卻在我麵前直直摔下。

不想看碎瓷迸飛,想也不想一手接住。

“太傅忽然造訪邊關,可是受皇上之命,前來視察軍情?”

“我……賦閑在家,隻是想來瞧瞧邊關將士如何保家衛國,為朝廷盡心盡力。”

其人聲音哽咽,似是悲傷難言。

我心中泛起難言滋味,尷尬不已,籍詞暫避。

幸好回轉時她已恢複鎮定,瞧著我的目光依舊異常悲傷。

終於忍不住問她跟自己以前可曾相識。

她勉強答曾是我好友,我的忘記,令她難過。

如此誠實的答案,令我意外又覺恐懼,半晌方回道:“尹某得過一場大病,把前生事都忘了。太傅若怪責我,尹某是絕不敢推卸的。若是不怪我,願跟太傅把盞細談,將前事再敘。”

她居然微笑,笑容裏浸透憂傷,她說:“好。”

接風酒宴上,我借故提起軍需拖欠,她竟一口承下,爽落無比。然在問我可曾飲過桂花酒時,卻千般惆悵猶疑。

我依我心答“無”,她眼中亮光如風中之燭,瞬間熄滅。

後她大醉索劍當庭而舞,劍技一流,歌聲卻淒愴悲婉令人不忍卒聞。

是因我無心之答嗎?

半知半疑。

即便疑惑,但想此人不會逗留太久,來意不明,隻想盡力敷衍,不敢有過多糾纏。不想世事如風吹雲,旦夕反複隻在彈指之間。

一如往日的墟集,突遭馬賊襲擊,她竟奮身前來救我,致為馬賊所挾。見她身負重傷,危在旦夕,我前所未有的焦躁恐懼,竟油然生出絕望之感。

幸她裝傻賣瘋,一番造作,方還我一線清明。

當她自馬背血淋淋的倒入我懷裏,我忽然強烈的感覺到,我跟她,必定有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往。

不然,早已背叛了主人的心,不會這般痛楚,早已恢複自由的手足,不會如此僵冷。

突然覺得自己的過去,或許很重要。

我很想問她。

如果有曾經,為什麽不明告我?

還是,往事不堪明告?

果是皇上身邊紅人,來此邊關也獲急召,她卻置皇命於後,隻要看我隨口一言許下的演習。

我訝然不已,旋即微笑。

原本是敷衍場麵,我卻願為她傾力演武。

她看畢無一字褒貶。李遊擊卻告訴我,她閱兵中途感動的幾番淚落,紫荊將士勇武打動紅人。

是夜,盡軍中所能再設送別宴,卻難掩酒微菜薄。她卻不以為意,隻侃侃而談,真知灼見,聞所未聞。信口而談,不假思索,揮灑自如,目朗如星,風采奪人耳目。

不覺一席酒筵竟吃到天色微明。

她起身辭去,阻人相送。

我心中湧起強烈的難舍之意,她凝視我良久,笑道:“將軍好生珍重,待我得空,再來看你!”

還來看我?

然後在那一刻聽到呼呼的風聲,營中起床號角吹起。瞬間明了,於是微笑點頭。

她卻已揚鞭催馬,奔出一箭之地。

五日後,有大批物資自蘭陵運到,方知她與那蘭陵娬王也有淵源。

營中人人歡聲雷動,連李遊擊也道是意外之喜。我隻微笑,不知心內何來的篤定,知道那人諾必踐,行必果。

隻是,其人七日後便被放自豳州,扶鳳國最野蠻治亂之地。

得空一語,恐已成夢話。

三月桃花時節,邊關積雪未融,有客自遠方而來。

風姿綽約的美男子,雖頭罩幕離,不願以麵目示人,風流態度卻勝過我平生見過的所有人物。

自雲名喚迎霄,商賈子,受人所托,送些用度過來。

箱子次第打開,衣服鞋襪,枕箱被帳、杯盤器皿、文房四寶,林林總總,無不精致。我平生未曾見過如此多精致之物,卻一一可看出名堂,似是前生慣識。旁邊眾人看得乍舌,我隻失笑,此是邊關貧瘠之地,何時有這等物品用武之地。

迎霄精明過人,言辭間推脫幹淨,貨品卸下便算覆水難收。

我喜此人言談風趣,行事利落,又承他送貨之情,留下酒宴。

他不願飲營中備酒,開了帶來的酒釀,喚人燙來。

熱酒斟上,桂花香氣馥鬱浮動,似自前生繾綣纏繞而來,我忽而神遊九霄,難以自已。

迎霄忽爾問我:“可曾記起什麽?”

我茫然以對,卻覺雙目酸澀。

迎霄輕歎,飲盡杯酒,姿態淒楚。

我忽覺得他與錢楓有幾分相像,溫言相勸,矚他不可過分逞強,剛者易折。

他笑得翻倒酒杯,指著我道:“目中有人,不見自身,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不願留宿,乘夜離去。

臨行我托他傳書謝送禮那人,他竟不願,擲之於地。此人外表風流婉約,內裏卻狂傲難掩。

我自回返營中,燙好的酒還剩半壺,已經冰冷。

我自斟自飲,冰冷接觸到舌尖的那一刹那,忽然記起,此酒還需燙了才有味道。

那人上次一語道出,我以前最喜燙到三分的桂花釀。

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口味,端的詭異。

我站起身來,室內走了幾圈,焦躁不已。

恍惚間,有人語破空而來。

“君行,你喜不喜歡我?”

驀然回首,室內空落落的還是隻得自己。

那是誰?

那麽任性的愛嬌的聲音。

我以前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在我耳上留下印記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棄了我,還是我棄了誰?

是誰忘了我,還是我,忘了誰?

搜索枯腸,一無所獲。

擎半杯殘酒在手,運功於掌,馨馨酒香漸盈一室。

一仰而盡,忽有所悟。

吉光片羽,與光同塵。

有些事情,不思量,自難忘,融於骨血呼吸,無法回避,無從忘記。

隻不過,未曾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