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豳州的雪都化了。

光禿禿的枝頭冒出一個個嫩芽,地上茸茸的長了一層綠草。登高一望,天地間都像被蘸了清靈嫩綠的大筆刷過,再拿清水一噴,空濛中透出靈秀雅致來。

笑笑這日一早就起床,上躥下跳的沒半分安生。一會兒說琉璃燈太重,還是換紗燈的,一會兒又說鵝黃色的坐墊不夠喜慶,換粉色的。府邸裏麵一隊小廝丫頭跟著進進出出,一串子人都忙得人仰馬翻。

終是將前兩天已經布置好的,又從頭改換了一遍,方換上衣服,興衝衝的往城門來了。

這城內經數月修整,不但舊貌換新顏,貫穿城中的要道更拓寬數丈,已見著了氣派。兩邊鋪店堂肆都是新建起來的,雖則大部分還是關門閉戶,還沒趕得及開張,但已可見異日繁華。

笑笑的車子方望到城門,斜刺裏也來了一輛車,卻是兩匹神駿無比的四蹄踏雪,馬頸掛著核桃大的一串鎏金鈴鐺,叮鈴鈴的昭顯富貴。

那車往笑笑的車子一靠,趕車的馬夫已道:“是金小姐的車子。”

“得,不用停,繼續往前趕。”笑笑一掀簾,隔窗笑道:“百季,找我有事?”

那邊車簾也是一揭,露出金百季那張嬌滴滴的瓜子臉來,嘴角翹著,道:“我知道大人的家眷今日進城,按咱們姐妹情分,姐夫們遠道而來,在門口下車,斷無不見之禮。我做妹子的,連忙趕來迎接了。”

一邊說一邊又讓開半邊身子,露出原本擋著,坐在旁邊的一個美貌少年來,笑道:“這是我最小的夫君,蒲柳之姿,難得還認得些禮節,都說沒有見過京城來的貴公子,今日特地帶來見見世麵,往後兩家走動的時候也好少些拘謹。”

笑笑一眼瞧過,見到那少年長得杏眼桃靨,很是美貌,一雙清水眸子毫不避人,你看他,他也直瞪著你,看來是個大膽的,還帶著種自得的倨傲。

看來金百季鬥闊比不過自己,這次是帶美人來炫耀了。抿嘴一笑,道:“這主意不錯,就怕我的人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的,呆不慣。現下有人帶著最好,先趁今日裏親近親近。”

一路說話,馬車不停,隻一路往前直直而駛。

片刻到了城門,將車子往一邊停了,看著時間還早,又跟金百季東一句西一句的扯著。

轉眼到了午間時分,還是沒有見人。

笑笑不禁急了,繞著車子走來走去,百爪撓心似的,脖子都伸長了兩分。

金百季見著好笑,讓她去旁邊酒樓用膳。笑笑卻說若是這一走了,人卻來了那怎麽辦。

金百季聽得直瞪眼,這人的胡鬧貪玩,精明糊塗她都一一見過,就是沒有見過她還有這一麵。

忍不住便要勸,說女子怎可如此慣著夫君,這般縱容,總有天會妻綱不振,讓他們爬上頭來。

笑笑要聽不聽,心不在焉,金百季一番苦口婆心都撞鐵板上了,還遭了身邊人幾番白眼。

最後終於醒悟過來,也不勸了,叫自己手下人到城裏有名的酒樓要了一席酒菜,讓送過來,又在城門旁邊搭了涼棚,就在城門口吃午飯了。

兩人連金百季那小夫,在涼棚裏用酒菜。吃了半個時辰,人還沒見。巡撫大人已經兩眼有點發直了,脖子一直往後扭,看樣子恨不得親自打馬出門去看。

金百季樂了,說不如下棋來等。

這兩人一般臭棋,可金百季比笑笑還更要遜些,下個十盤總會輸個七盤。眼見今日巡撫大人心不在焉,還不是報仇的好時機。

果然某人眼中不辨黑白,隨手應子,一副任人**的樣子。金百季喜心翻倒,越下越起勁,恨不得那些人今天都趕不來更好。

待到夕陽徐落,天邊都染上了玫瑰紫,金百季便喚人在棚子裏升上十二盞羽紗燈,挑燈夜戰。

待到天將黑定,前頭忽然有一騎飛馳過來,棚子前滾鞍下馬,進稟道:“大人,諸位爺的車子到了。”

眾人還未答話,“咻”的一聲,棋盤對麵的人已經不見了。

遠處果有隱隱車聲傳來。

巡撫大人翻身上馬,一支箭一般衝了出去。過了片刻伴著一輛烏蓬大車一起回來,一路上雞啄米一般碎碎念,早把旁人忘個精光。

金百季沉住氣,跟小夫上了車,綴在後麵。

到了巡撫府前,巡撫大人下馬,張開臂候在車門前邊。過一陣,抱下一個錦衣少年,臉色不佳,腹部微隆,五官卻真是漂亮,手臂繞過巡撫大人的頭頸,乖乖的偎在大人懷裏,眉眼隱隱帶著喜悅。

隻一晃眼,巡撫大人打橫抱著他,飛一般奔回宅子裏去了。

跟著車廂裏又下來一個,這個長得嬌媚得一朵花似的,府前掛著的重紗燈照下來,晃晃的像是從畫像裏走出來的人物。

他下了車,略略望了眼金百季她們的車子,視線沒有停留,回身扶著車裏另一個人下車。這一位長得很是清秀,一眼看去也沒有什麽驚豔的感覺,但一眼看過還想再看,跟先一人站在一起,竟是他比較吸引視線。

還是最後下來那個走在前頭,身姿有點晃,好像右腳不太靈便,可那姿態是不可多得的,竟讓人覺得那是另一種好看。

兩人一前一後往宅子走去。

金百季跟她小夫正躲在車子裏偷看,少年人眼神好,看得清清楚楚,雖然心氣高,可這三人無論姿勢模樣都是世間少有的,難得還都歸在一起,不到他不服氣。正想開口讚一下,突然見到旁邊妻主眼神發直,看得癡了。

他心頭泛酸,正要訕訕的說兩句。車外眼見兩人要進門了,走在前麵那人忽然回頭往車子盯了一眼,那雙眼睛清澈得就像含冰的流泉一樣。他跟後麵跟著那個說了幾句,自己一個人進門去了。

跟著後麵那個便回身走至車前,想是要請人進去坐坐,他眉頭微有憂色,臉上卻掛上了笑,作好了招呼客人的準備。

旁邊金百季忽然一迭聲催道:“快回快回,我們不進去了。”

馬夫得主人命令,連忙策動馬匹,一輛大車在人家府門前轉了個身,即刻離去。

煙嵐站在府前石階下,看見那明明是跟著小姐來的車子忽然掉頭而去,連個招呼也不打,覺得無禮,卻也不放在心上,惦著暈車的丹麒,便靜靜回轉去了。

笑笑將丹麒放在**,轉身要拿東西,丹麒扣著她隻是不放。

“我不走,乖,放手。”往他的手拍了又拍。

方是放了,看了看他的樣子,搖搖頭,一轉身,絞好的熱毛巾已遞了過來。笑笑接了,輕輕替他擦臉,瞧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都瘦得起來棱角,動作越發輕柔。

丹麒定定的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淚水卻不合時宜的流了下來。

笑笑有些吃驚,卻還是一言不發的幫他擦幹淨了。

把毛巾丟進盆子,讓那小廝放下盆出去。房門也掩上了。

方低聲問他:“怎麽了?身子不舒服?還是,有不順心的事?”

她接他時,知道他受了顛簸,今日吐了幾次,偏又不肯停下多歇息,一路幹熬著來的,心早就疼來。

現在見他臉色好轉,卻又流起淚來,往日知他好強,便是再苦也不會服個軟的,現在這般莫不是心裏有事?

心裏實是擔憂他說有人欺負他。

丹麒卻隻是搖頭說:“沒有,他們都對我很好。”

“隻是……”他抬起臉直直的瞧著她,“有三個多月沒見你了。”眼圈說著紅了,強自埋下頭去。

咬了一會兒嘴唇,忍不住又說:“可你根本都沒想著人,來封信也隻是隨隨便便提兩句!”說完覺得不大好,可到底委屈,顧不得就一股腦兒倒出來:“每次都是先問候他們,提也不要提我,一句話也不跟我說!”

“可我明明每次都有問候你的呀。”

“哼,你問的是我的女兒,不是我!”

笑笑看著他氣得鼓鼓的臉,呆了半晌,噴的笑了,“孩子還不是在你肚子裏麽,問候她跟問候你有什麽區別?”

“就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丹麒見這人講不通,氣恨得眼睛又蒙上了一層淚霧,咬著嘴擰過頭去,好半晌道:“我就知道,要是沒有這個孩子,你也不會……”忽然打個冷戰,閉上嘴不肯再說。

笑笑才知道他的心病一直沒放下,囤到今日,還有越囤越大的跡象。不想這魯莽天真的少年鑽起牛角尖來一點不比別人遜色。

她也不說話,自顧絞了毛巾來給丹麒擦身,先擦了脖子,再順著衣領探進去。

丹麒推了幾下,也沒什麽用勁,後來便背轉身,閉上眼睛賭氣不要理她。

感覺到小悅的手拿著熱毛巾,一點點溫柔的在身體上拭過,原本充滿著怨氣強硬起來的一顆心,慢慢的一絲絲軟了下來。

偷偷的睜眼去瞧她,小悅卻垂著眼,抿著嘴,很認真的替他擦身,一句話也不說。他看著看著,不禁就癡了去。

以後還會有這樣的場景嗎?自己愛著的人守在自己身邊細心的嗬護自己……他忽然覺得以前吃的那些苦都不成為苦,都是甜的。

“小丹,你最喜歡什麽動物?”

丹麒不禁瞪大眼睛,明顯的呆住了,不知道怎麽回答。

笑笑笑了笑:“連這個也不知道?”

把手裏的毛巾往盆裏一丟,水濺了些出來,青石磚的地,漫漫的滲進去。

“是我吧?”

丹麒覺得她的笑像有股魔力似的,眯眯的眼神像無底洞,把他魂魄一直往裏拖。傻傻的也聽不大清楚,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笑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下意識的掙了掙,似乎想抽出去,卻抽不動。傻乎乎地問:“做什麽?”

笑笑心裏在狂翻白眼,做什麽?

這人的腦袋是漿糊灌的?她開始替自己的後代擔憂了。

她不說話,湊過去,一下就親在他唇上。

丹麒還是木木的,好像被嚇傻了似的,後來回過神來,忽然拿手就推,笑笑哪裏肯放,隻是狠咬,帶了些恨他糊塗的懲罰心理。

因為激動,估計是太用力了,嘴裏感覺到了一點血腥味,她忙放開他,睜眼看了過去。

丹麒也睜著撲閃撲閃的眼睛瞧過來,那眼睛裏麵有太多的東西,有疑惑,也有激動,還有些小心翼翼的害羞,甚至還可以捕捉到一絲委屈。也是,他妻主看來是狗轉生的,一下子就把他的嘴唇給咬破了。

帶了點憐惜,笑笑又吻了過去,這次動作溫柔下來,輕輕舔著他的傷口,等他放鬆下來,輕輕撬開牙關,和他的舌頭玩起遊戲。

終於他的手慢慢的貼上了笑笑的腰,也不知吻了過了多久,笑笑睜開了眼睛,看見他緊閉著的眼睛,濃密的睫毛上麵撲著一層晶瑩的粉末兒。忍不住又把他的眼睫舔了一遍,看著那張小臉都紅得發亮了。

“以後再胡思亂想,我就生氣了。我對你的心你現在還摸不著麽?竟然還跟自己的孩子吃醋,你真是要氣死我啊!”

說著真的有點生氣了,鬆開他,坐起身來。丹麒卻一隻手搭過來,捏住她腕子,死死的盯著她看,“你不是又在哄我吧?”

笑笑瞪了瞪眼,伸手在他大腿上用力擰了一把,丹麒疼得猛咧嘴。

“你睡醒了沒?”

“疼死我了,你做什麽?”

“誰叫你整天夢遊似的……”

“我哪裏有夢遊……不過你再擰我一下,還是覺得在做夢。”

笑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裏卻一陣甜意,這小孩有時還是蠻可愛的。

“你剛說最喜歡的是我,永遠記住就行了,一路抱著這個心往前走,不要四處亂看。”

“我是又有什麽用,你又不是。”

“誰說我不是?”

“這麽說,你也是?”他盯著她問。

“那當然。你、沉璧、煙嵐,還有……”她按了按心髒,壓下去一陣隱隱疼痛的感覺,“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少了你們任何一個,我的生命都不再完整。我都為你們操碎了心,你還有心去想些有的沒的,還吃自己孩子的醋……”

她仰天長歎,“人生真是無奈啊。”

丹麒委屈了,“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怎麽知道,害我……”

“害你怎樣了?”

丹麒不語,忽然仰起身來抱住笑笑的頭,把她的臉埋在自己胸前,緊緊的壓著……

笑笑叫道:“小心壓著孩子……”

丹麒慢慢鬆開她,瞧著她老半天,哭出來似的叫:“小悅……”那一聲叫喚又是喜悅又是深情,聽得笑笑忍不住眼眶一熱。

忙伸手把他攬過來,手在他背上,後腦勺上輕輕撫摸,微笑道:“你說我們是不是換個稱呼,教你肚裏的孩子聽見了,知道他是小小字輩,那不是很泄氣?”

丹麒把臉埋在她胸前,老半天才說:“那叫什麽好?”

“就叫一個字的,我叫你丹,你叫我悅,把小字去掉就行。”

“嗯。”

“孩子以後叫什麽名也得想好,我就覺得是男孩子……”

“為什麽是男孩?我喜歡女孩,一定是女的!”

“男孩長得像你多好看啊,女孩子長得像我就寒磣了。”

“也是……不管啦,我還是要女孩。”

“男孩子比較好啦!”

“才不是,如果長得像你,會沒有人要的!”

“……”

“以後她就是家中的老大,你也要教她功課。你是皇姐的太傅,孩子以後也可進皇家教舍裏麵念書……以後等林太醫的孩子生下來,如果是女孩子,可以結拜為姐妹,如果是男孩子,可以先跟皇姐偷偷訂下婚約,等皇姐登基以後就可以兩家聯姻……”

“……”

丹麒啊,你會不會是想太多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