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豳州城內貼滿了袁青山在牢中畏罪自殺的告示。

笑笑趕到之時,知府衙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她排開眾人,好容易擠進去,見到正在翻案卷的喬玨,大聲叫道:“你怎可如此!”

喬玨抬眼,淡淡道:“不如此又當如何?”

笑笑大怒,伸手拿起桌麵茶盞猛的往地上一摔,碎片飛濺。

旁邊眾人見兩位大人當場翻臉,忙都退了。

笑笑壓了口氣,逼近低聲道:“是你殺了袁青山!”

“我沒殺他!”

“你跟他說過話以後他就死了!我明明讓你等我來再商量,你為什麽要自作主張?是你逼死了他!”

“無論你怎麽說,案子現在已經結了。”喬玨冷靜的說,“他這種人,不該活著。”

“你!”笑笑憤恨,伸手一掀,桌上案卷全被丟到半空,在兩人之間紛紛落下。

“林氏殺仆案不便擅改,我會帶犯人上京請大理寺複審。”

笑笑轉身離去時,聽到喬玨這樣說。

是不放心她麽,還是有心袒護到底?

笑笑惱恨至極,頭也不回的走了。

心裏沉痛,還得給民眾一個解釋。

袁青山認為流放之刑太輕,故此在牢中自殺,以命相抵。

人民群眾不是好糊弄的,提出一個重要疑問:如果袁青山要自殺,為什麽不在一開始被判刑的時候就自殺,要在受了鞭刑而又被囚一月後才自殺?

笑笑解釋道,原本想酌情輕判,但律法難容。袁青山是在最後關頭領悟到這一點的。

群眾中有人大聲問,大人是不是受到了欽差的逼迫,為保自身,犧牲了袁青山?

這個問題十分尖銳,很有煽動性,群眾頓時**起來。笑笑看往說話那人,發現竟然是張蛾。她處在人群當中,原本清秀的臉因為用力有些扭曲。

笑笑若有所悟,抬步向她走來。

她臉色凝重一步步行來,身周隱隱散發出一種威嚴的氣勢。**的群眾漸漸噤聲,為她讓出一條通道。

笑笑一直走到張蛾麵前,張蛾臉上強作鎮定,眼裏露出仇恨之色。

笑笑摸出一塊從衣襟上撕下的破布,上麵用血寫著八個大字,她將布舉高示意了一下,然後雙手遞到張蛾麵前。

“這是袁公子留給你的,也是留給大家的。”

張蛾眼神一閃,瑟縮了一下,沒有立時伸手去接。

“他直到死,也沒有怨恨過任何人。他,求仁得仁。”

笑笑拉過她的手,把血書放在她冰涼僵硬的手上,轉身離去。

後麵人群在私語,在躁動,在怨懟,在沸騰。

權力和法律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存在的呢?

想讓大家的權利都得到保障難道是一種空想嗎?

感情,在麵臨外界壓力之時,都是被優先舍棄的東西嗎?

那樣淡然的神色,那樣堅定的雙眼,到了最後,他還是沒有絲毫流露出他的軟弱。

最後一次相見,那個男子,和以前無數次一樣,坦然的對視她,沒有任何關於他自己的辯解。

即使麵對死亡,他也不曾畏懼,即使不信任,他也不曾退縮。

在他的心中,隻有對世間義理的堅持,他似乎一輩子都是為了公道二字而活。

至於最後一次,她寧願相信是他麵對欺騙時的一個小小的迷惑。

隻不過是,漫長的人生旅程中的一個小小的失誤,也是,終點。

心口酸痛得好像壓上了一塊巨石。

人民失去了她們的英雄。

而我,失去了對自己的信諾。

喬玨離去之日,笑笑惱恨未消,不欲相送,卻收到其遭到圍堵的消息。

她迅速換上官服趕去。

遠遠見到群情洶湧,鍾儀率兵將民眾攔阻於外。欽差馬車陷入了街麵一個大坑,且輪子被木條貫穿,寸步難行。民眾雖被官兵阻止靠近,仍紛紛將手裏拿著的臭雞蛋爛蔬菜往車子投擲,還跟官兵不住衝突。

笑笑策馬衝入,眾人稍作肅靜,隨即更加激動,口口聲聲說要教訓這個害死了袁青山的狗官還世間公道。

笑笑臉沉如水,運氣丹田,喝道:“袁公子人已死了,他是維護律法而死,是為了維護你們的平安而死的!你們這是算什麽!他屍骨未寒,你們就來造反?口口聲聲是要為他討回公道,把他的一番苦心破壞得幹幹淨淨,你們倒對得住他!”

跳下馬來,彎身握著那碗口大的木條使勁一抽,從車輪子裏拔出來,就力一擲,帶著淩厲的風聲擲到牆腳。

也不管手掌被糙木倒刺勾出血來,隻瞪著大家,惡狠狠的說:“這路是我掏銀子鋪的,為的是什麽!為的是讓你們隨隨便便這樣挖個大坑坑害朝廷官員的麽!”

霍然轉身:“一群不知所謂不知克己的愚民,我真替死了的袁青山不值!”

她怒氣衝衝的奔到車前,把門“砰”的一腳踢開,叫道:“喬玨,你出來,我護送你出城!”

喬玨緩緩踏出車廂,臉上倒不見驚怕,隻是表情複雜。

笑笑牽過自己的馬,道:“上馬!”

一麵瞪著四圍,道:“你們要動欽差大臣就先動我!有什麽就衝著我來,反正就是我該你們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行了吧!”

見到喬玨已上馬,自己也翻身上馬,自後伸出手去控住韁繩,策馬便行。

眾人見得都愣了,有人突然叫道:“就這樣讓那狗官走麽!”

前頭有人聽她這麽一喊,手裏拿著的東西條件反射往前擲去。

鍾儀在旁叫道:“停手!”

已是太遲。

幾件東西已往馬上兩人迎麵丟來。

笑笑忙把喬玨一按,自己側身閃躲,畢竟馬背上閃避不易,左避右讓,肩膀還是讓一個雞蛋給打中了,黃黃白白的淋漓了半邊身子,隱隱一股子腥臭味。

眾人見到大人如此狼狽,一時倒也呆了。

笑笑垂目瞧著自己弄髒的衣服,沉默了一陣,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來。

“很好,你們都是有血性有義氣的好人,你們認為對的事情就算豁命也要做,根本不必考慮家人不必考慮大家生活之地不必考慮種種後果……我現在才知道,我護著的都是些什麽人!”

“看來你們已經夠厲害了,根本不用我在這裏班門弄斧。這官我也不做了,你們說怎樣就怎樣!”說著已將官帽摘下,往地下狠狠一摔,滾落塵埃,碧紗頓時濺滿泥點。

冷笑道:“現在我就是要護著她,要護送她出城!我不是你們的大人了,我跟你們一樣,我要護我的朋友出城。你們還要攔的話,休怪我不客氣!”

馬鞭一揮,在空中清脆爽辣“啪”的一響,瞪眼厲喝道:“讓開!”

信手揮鞭,馬鞭若狂風驟雨般往四周掃去,聲勢驚人。

眾人見到鎮日笑眯眯沒點主意的大人忽然發瘋,都被驚呆了。鍾儀這時在旁邊冷笑道:“沒有良心的東西,誰給飯你們吃的,誰蓋房子給你們睡,誰給的安穩!都是被寵壞的,竟敢陷大人於不義!大人真要走了,最好調個閻羅王來整治你們!”

笑笑也不理會,策馬直衝而出,攔路之人紛紛讓出道路,一路直出城門。

出城數裏方把喬玨放下,道聲:“抱歉了!”

喬玨見到她臉上猶帶憤憤之色,知道她方才不過是借故發泄,口中淡淡道:“你也看到了,這些刁民有時候根本不能跟她們講道理。你對她們太好了,根本不值得。”

笑笑吃驚的瞧著喬玨,這樣的話根本不應該是這人能說出來的。

她盯著喬玨:“這是你真心之語?”

喬玨轉頭,瞧著遠山,不再說話。

笑笑盯著喬玨,剛才那一瞬間,她似乎看到喬玨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

她一向遲鈍,此刻更是被怒火衝暈了頭腦,心裏還在氣惱著麵前這個曾經的朋友對自己的背叛。

然而,她剛才看到的是什麽?

那應該叫做傷心吧?

她頭一回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過了半晌,她才遲疑著說:“那個……你是不是……?”

喬玨突然很快的說:“今日的事情多得你出手維護,但是有刁民造反,甚至襲擊朝廷命官,豳州竟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還是要如實啟奏聖上的。”

笑笑沒有回過神來:“啟奏?”

“袁青山的事情我也會遞上奏章的。”

“上奏章……”笑笑終於明白此人在講些什麽,不禁跳了起來:“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民眾隻是受到煽動,她們平時都很溫順的。現在是她們尊敬的人,她們的偶像,被害死了!你能理解那種憤怒和無奈嗎?她們的精神領袖死了,她們難道發泄一下也不成嗎?她們也沒有把你怎麽樣……”

“可是她們已存惡念,也傷害到你了……”喬玨淡淡涼涼的說:“這就是我此行的職責,我必須對我的位置負責,也……為你擲在地上的烏紗負責。”

這時,欽差大臣的馬車也已在鍾儀護持下趕到。

喬玨上車,起行。

臨去前,忽然低聲道:“太傅,朝廷不需要兩位大學士,你明白嗎?”

笑笑方自一怔,這是一個警告?

警告她的位置不穩,將會經此事故被貶下?

正要接話,喬玨把車簾一推,隻見到晃晃的一個人影了。

扣窗回睇,呆呆站在原地往這邊凝望的那個人,汙糟的官服,丟棄了官帽露出發髻,有幾縷散發因為疾馳散落,隨風縈亂在臉側……馬車越走越遠,那般狼狽而茫然的身影,漸漸的被留在身後。

漸漸的成為天地間一個小小的逗點,再也,看不到了。

喬玨忽然微笑,遠處群嵐靜立,萬籟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