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走後,巡撫大人窩在府邸之中,足不出戶,訪客一概謝絕。

但有公文傳達,隻進不出。難決之事,再三求準,都隻得四字批語:“當合情理。”

城中但有建設之事,需要請批,批文也一律壓下。

這邊不陰不陽的過了幾天,整個豳州的人都知道,巡撫大人在發脾氣。

至於這脾氣還要發作多久,所有人都不知道。

好日子來得太快太突然,如同造夢,現在驟然停頓,方才發覺到所有的平安喜樂原來都不過是係於一個人身上,也不過如一場夢。

那個人笑可翻雲,怒可覆雨,近似神的存在,不過,這個神,是會發脾氣的。

隻是最鬱悶的不是普羅大眾,而是鄉紳富吏。豳州正在發展階段,不少工程生意便是掌握在她們手裏,現在大人說不批就不批,原本要扶持的產業現在不了了之沒個準話,大家都箭在弦上,受不了這遙遙無期的拖法。

艱難挨了一月,恰恰抓住巡撫大人的大公子滿月之事,相約登門造訪,想探探大人的口風。

巡撫大人正蹺著腳坐在她那塗了夜明珠粉末的廳子裏,原本隻掛著一幅《陋室銘》的牆上,現在也已多了七八幅差不多大小的字伴在旁邊。或是兩三句詩詞,或是一些看上去有幾分道理的大白話,共通之處都是蓋了皇上的印章,有些還批了幾筆朱砂。

笑笑手裏拿著一堆圖樣,看一張扔一張,極其不滿意。

煙嵐走進來,見到散了一地的紙張,一張張收拾起來,見到上麵飛禽走獸都是奇形怪狀的,他一邊看一邊笑,隻覺有趣。

“你笑什麽?”

“這鳥竟是會穿衣服的,還有這兔子頭上竟頂了個痰盂。”

“那不是痰盂,那叫禮帽。”笑笑“撲哧”一笑。“本想挑一個款讓迎霄給打個長命鎖,現在這麽一看都不好。”

“我看著這個蒙眼鯉魚的就不錯,魚原本就有吉祥之意,蒙上了眼睛,看不見諸般苦厄,在佛家來說,也是有福氣的說法。”

“那是鯊魚,戴著的也不是眼罩,是墨鏡。”笑笑道:“你最近在看佛經麽?懂得真多。”

煙嵐眨眨眼睛:“煙嵐也是閑來無事亂翻書。”

“我一直告訴自己人命寶貴,眾生平等,可是到頭來發現,要保護一個人比保護一棵樹一隻鳥要難多了。”

煙嵐看著小姐,她的臉映著柔和的光線有種淒楚的感覺。小姐又想起了那個人罷,雖然沒有說出口,但一定是在後悔著那晚的疏忽。

“佛說,萬物生滅有時。那個人不是消失了,而是去了他想去的地方而已。”

笑笑瞧著他,忽然一笑:“我也隻好如此相信。”

“嗯,你說得不錯,這個魚的圖樣就拿去打一份給丹麒的孩子。”伸手把他拉過來。

本想按他在自己膝上坐著,但是覺得很不對勁。站起來,把煙嵐按坐下,自己再坐在他膝上,嗯,這樣才舒服。

煙嵐已經習慣小姐的怪異行為,也沒有露出什麽驚異的神色,隻是臉上微微紅了。

笑笑窩在他懷裏,就著他的手,再看看自己畫的那些圖,笑眯眯的說:“你也挑一張吧。挑給你的孩兒。”

煙嵐驚跳起來,幾乎把那些圖都扔了,紅著臉隻道:“小姐!”

笑笑往他臉上親了一口,笑道:“你也生一個吧,看丹麒那個多可愛。娃娃要是長得像你,一定是個小美人。”

煙嵐垂目不語,眼皮上的胭脂小痣一陣顫動,看上去竟有些忽喜忽悲之感。

笑笑奇道:“你不喜歡?”

“也是,要剖開肚子把孩子拿出來,疼死了。唉,丹麒身體一向不錯,生一個孩子也折騰得整個人小了一號,你跟沉璧原本就瘦弱,要是……”

煙嵐忽然說:“不是的,小姐,不是的。”

“不是怕疼那是……?哦,是怕留疤痕不美麽?莫怕莫怕,反正隻有我一個人看見,我絕對不會嫌棄的……”

“也不是……唉,小姐……我比較喜歡這幅。”

就著他的手看去,是一隻蝴蝶,一堆卡通形象中最是中規中矩,也最是平淡無奇的。

笑笑奇道:“我以為你比較喜歡搞怪的。”

“我已經有了一隻吉蒂貓的,如果有孩子,我希望他可以平凡簡單的活一輩子就好了。”

“可是,蝴蝶雖然好看,活不長。”

煙嵐微微笑道:“能一輩子都活得肆意自由,時日短點也沒關係。”

正在說話,有人來稟,要送拜帖。

笑笑皺眉:“我不是說今日擺的是家宴,外人一律不見麽?”

那侍從忙道:“那一幹人都在外廳候著不肯走,小的遵大人吩咐,也沒怎麽理會她們,隻是盯著防她們亂跑,她們等得不耐了自然會走。不過這封拜帖是鍾大人的,鍾大人另外讓在東首的廳中。”

笑笑暗道,此人倒是伶俐。站起來接了拜帖:“帶我去看看吧。”

走了兩步,回頭對煙嵐笑道:“這些圖樣除了剛才的魚和蝴蝶,你幫忙挑三個最普通的出來,過兩天我讓人帶給迎霄。”

又瞧瞧牆上掛著的那些禦筆,道:“我寫的那個集子你也翻翻看,看喜歡哪首,我寫在奏章上讓人蓋個戳,單留給你收著,等過上幾年就值錢了。”

煙嵐見到那侍從在前頭等,覺得讓他聽到不好,忙道:“小姐,我曉得了,這事不急。”

笑笑嘻嘻一笑:“是不打緊,但我想現在就要。你先幫我幹了這活,別又跑去廚房幫忙,那裏用不了你,反倒弄得一身油煙味,幾天都去不了。”

當下跟了侍從出去,先去了外廳見私來拜訪的眾人。

這些人都是城中大賈,彼此間都有交道關係,正在七嘴八舌的說著話,不是交流些最新消息,就是在揣測巡撫大人到底會不會出來見她們。

笑笑站在門外,聽到裏麵好像煮沸的水,沒有半分消停。她站了有幾分鍾,竟然無法整理出一點頭緒,怎一個聒噪可以概括。不由感歎,女人,不管在什麽朝代,都是很愛說話的。

見到大人突然出現在門口,眾人突然鴉雀無聲,都離座拜了下去,口道:“巡撫大人金安!肅賀大公子麟喜!”

笑笑見到縣令也夾在裏麵,一眼看去,十來人都是眼熟的。點頭道:“起來吧,這裏不是官衙,不必多禮。”

等眾人爬起,又讓座,一麵道:“天已這麽晚了,大家見也見過了,話也說過了,不如就此散了,改日再會吧。”

竟是一照麵就攆人。

眾人麵麵相覷,還是縣令腆著臉上前道:“大人,下官跟諸位都是特地來恭賀大公子滿月的。大人自到豳州以來,為百姓們辦的實事好事大夥都看在眼裏,感激在心,特地趁這大喜日子登門道賀,聊表敬意。”

一麵掏出一張禮單來雙手捧上,道:“這是大夥兒湊份子送給大公子的些少薄儀,請大人笑納。”

笑笑接過來瞥了一眼:“這紫金香爐一對是誰送的?”

眾人中一個臉圓圓的富商道:“是小人敬奉。”

“這白玉老虎紙鎮又是誰的?”

又一人開口應了。

笑笑隨口挑了幾樣來問,便招了兩個侍從過來,教拿了紙筆,讓眾人把這份禮單拆開,各人把自己的份給說清楚,讓侍從一一記錄下來。

“前些日子改建街道花了我不少錢,本想再修葺幾個書院的,手頭覺著緊就壓了下來。這份禮來得正好,我替豳州那些失學小兒謝謝你們,替她們受了。”

正說著,外頭來了個人,說是某某酒樓送席麵來了。

不待笑笑說話,那縣令已稟道:“下官等人不請自來,怕叨擾了大人,也怕麻煩了府上的廚子,故此請鬆鶴樓預備了點水酒送來,大人看是否賞麵讓擺一下?”

笑笑真有點哭笑不得,正要攆呢,人家還抬著酒菜送上門來了。

不過要吃了她們這一席,底下的事情說不得就鬆了。況且也真的不想跟她們一起吃飯,想起袁青山的死跟這些人必定脫不了關係,這飯如何能吃得下去。

打定主意,笑道:“這席酒大夥盛意拳拳,本應卻之不恭,隻可惜我最近齋戒,忌葷腥入口。二來這麽豐富的一席酒,怎麽也得值上兩三百兩銀子,真要有這個錢,多一間書院也建起來了。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把這席酒退回去,折現行不行?”

眾人聽得麵麵相覷,但又絲毫發作不得。縣令賠笑著道:“大人真是愛民如子,隻是這菜都是下官等人的一番心意……大人想修葺書院,是造福豳州後代萬世的好事兒,大夥兒另外認捐一筆錢,這酒席不如就……”

“叫了就不能退麽?那你們就把它吃了吧,可我真的吃不下!”笑笑隻扳著手指,“五兩銀子夠一家三口吃一月,這裏一盤海參就值二十兩銀子。去年黃河水災,那些災民無以果腹賣兒棄女,你道一個七歲的娃娃值多少錢?才五兩銀子!你們這一口下去,不定就咬了人家一條胳膊!”

盯著縣令,搖頭歎道:“造孽啊!”

縣令臉上陣青陣白,半晌方道:“謹遵大人吩咐,這席麵我們折現銀子送到府上好了。”

笑笑微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嗯,我就再替那些小兒謝謝大家了!”

“大夥一場來到,招呼不周,府上別的沒有,這茶水還是備了的。大家渴了就多喝茶,累了就多坐坐。我還有事要忙,恕不奉陪了。”說罷竟拋下眾人,徑自去了。

廳內眾人麵紅耳赤的相對無語,枯坐了片刻,都覺得沒有意思,一個個都灰溜溜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