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閣大學士重返朝堂,四周目光複雜。

她的位置在文官之首,眾矢之的。第一天,沒有人出列來彈劾她,隻感受到無數銳利的目光如針刺在背。

難受啊難受啊,比較起現在,她寧願一輩子外放。不像現在,被裝進一個密閉的玻璃罩裏麵,準備了食物和水還有外表的光鮮,然後灌進可供呼吸的限量氧氣,丟到這華麗簇擁的荒原上,讓一堆狼,每天呲牙咧嘴的倒計時。

第一日複出上朝發生的事情就很大條。

內閣學士從一品喬玨,調大理寺,署理大理寺正卿。

雖是同級調配,但是卻從內閣直接劃了去管刑獄,倒顯得是為了給這回京的殿閣大學士讓路一般。

笑笑忍不住又拿眼去瞟喬玨,後者卻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眼神沉靜如水,隻是以前讓人如沐春風的那種溫和感覺已經被一種清冷之氣取代了。

她記得喬玨上次離開豳州時說的話,本以為是想把自己參下來,卻不料想錯了,人家自己跑路,這謎團真是難解。

退朝時,笑笑一直跟著喬玨,有不少官員上前跟喬玨打招呼,見到她蹙在後麵,都像見了瘟神似的紛紛走避開去。

喬玨在牆根處站定了,回身淡淡掃了她一眼。

牆根處陰暗,她見到喬玨的臉在陰暗處卻絲毫不顯黯淡,涼涼淡淡的好像白玉一樣,嵌在臉上的一雙的眼睛分外的晶亮。

喬玨就定定的站在那裏,眼神亮亮的靜待她開口。

她呆看著此人,不知怎地,千言萬語都出不了口。

“太傅,你有何指教?”

“你……”

上次你是在給我警告,是為我好對不對?

“為何……”

為何不跟我明說,自己擔待了那些?

她每說一個字,眼瞧著喬玨的眼神又幽深了些,黑黝黝的深不見底,她好不容易想到的些主意都變得七零八落,拚都拚不起來了。

好半天,她猛的一敲自己腦袋,叫道:“我今天有空,去你府上喝酒行不?”

“常太傅,今天恐怕是不行。”

不知什麽時候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橢圓臉,修眉丹鳳眼,原本非常端莊的臉上現在多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怎麽看怎麽像是在幸災樂禍。

“皇上有請太傅到禦書房覲見。”

喬玨淡淡道:“太傅若有要事商議,隻恐酒宴間措詞不便。”

笑笑不知為何喬玨忽然撇得如此清,傻傻的又道:“不是跟你談公事。”

喬玨道:“玨今授為大理寺卿,當推情定法,忌結朋黨,務求明允,方當重任。玨為求不負皇恩,請太傅收回好意。”

這竟是說,我現在要秉公辦事,你有公事就明著談,私事就不必麻煩我了,把門戶封得死緊。

笑笑呆了片刻,苦笑道:“我明白了,那祝你不負聖明,萬載流芳。”

通紅了臉,轉身跟著來人去了。

笑笑跟著內務總管餘芳到了禦書房,雋宗也不跟她廢話,隻道:“朕今日想去瞧瞧太女,你陪我一道去吧。”

跟著雋宗便到永寧宮。

這裏是一處荒涼的偏宮,不知多久沒有修繕過了,頂上的琉璃瓦都長了草。朱漆半剝落的宮門緊閉,院內大樹久未修剪,枝葉漫出牆來,遮天蔽日,不漏陽光,陰沉沉的院落越顯頹敗。

這裏曾荒廢了十年以上,太女被丟到這裏來之前才打掃過,之後居住數月來,正門均不開啟,一切用度遞入,監視的人換班進出,均是走的偏門。大院正門久未開啟,黃銅鑰匙插入時轉動不順,發出格格的聲音。大門緩緩洞開之時,裏麵正在打掃庭院的宮侍露出驚訝的神色,柱帚木立。待知道是皇帝親臨時,驚惶得忙扔了掃帚口稱萬歲趴伏在地上。

雋宗隻擺著手,跟著內務總管餘芳一路往裏走。

穿過陰暗的走廊,到了一間花格子窗的書房前麵,慕容媗正端坐在桌前凝神寫著些什麽。

內務總管大聲道:“皇上駕到。”

慕容媗背脊一抖,仍鎮定的擱好筆,離座整理下衣服,方才盈盈拜倒:“兒臣叩見母皇。”

“起來吧。”

笑笑上前一步,向太女行禮:“微臣參見太女。”

慕容媗早上前雙手扶住:“使不得,我是戴罪之身,怎當太傅這等大禮。”

雋宗淡淡道:“有什麽當不得的,你還是太女嘛。”

笑笑忙跟太女打眼色,要她鬆手讓自己把禮行全了。

慕容媗卻像沒有看見一樣,仍是架住她的手不願放,說道:“皇上,莫道我現在是戴罪之身,還是承蒙皇上的恩澤,得以苟活榮養。便是以前,太傅為我師尊,怎有師傅向弟子行大禮之理。”

笑笑聽她這麽一說,想起當年自己到禦書房跟太女同讀,竟真恃熟賣熟,從來沒有行過大禮的,現在想來,自己真是天真得可恥。蓮生不是不在意,而是刻意的體諒,還不讓自己知道。如今過往逝如煙雲,她才會過意來,不禁心中一酸。

雋宗聞言,也不說話,自顧抬步到桌前,拈起墨跡未幹的紙,瞧了幾眼,見上麵寫的是一筆清拔的柳體:

“枝頭生曉寒,驚湍激前後。橫笛斜吹雨,長嘯對高柳。清歡信可尚,散吏亦何有。幽雲澹徘徊,白鷺飛左右。始知物外情,簪紱同芻狗。”

雋宗瞥了慕容媗一眼,淡淡道:“原本擔心你不慣,現在看來,還是自得其樂的。”

慕容媗垂目道:“回皇上,皇上讓兒臣在此思過,兒臣謹遵聖囑,日日三省其身,漸知世間萬物皆有其道,如百川匯流,人力所為極其有限。知天命,順天道,方是應了世間之法,若逞一人之野心蠻力,強奪妄求,反倒會礙了天下。”

笑笑站在一旁,見到太女身上穿的是極簡樸的一件湖水色袍子,半新不舊的,卻漿洗得極其幹盡,頭上沒有戴平日的切雲冠,用同色的巾帕籠著,垂手恭敬的站在皇上麵前,肩背瘦削見骨卻顯得剛強,微垂的臉,顏色有些蒼白,藏在秀眉重睫下的眼神卻仍是端莊平靜。此刻侃侃而談,神情淡泊下隱隱光華,正是雪後的白梅,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雋宗聽罷太女所言,不置可否,轉向笑笑,“太傅覺得太女此言如何?”

笑笑道:“心遠地自偏,太女深得其中三昧,這等心境,非經曆過大起大落者不能體會。太女若能夠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樂天知命榮辱不驚,便離賢人仁者的境界不遠了。”

雋宗不置可否:“心遠地自偏,照你這麽說,朕這般安排,便屬多餘?”

笑笑忙道:“皇上這般安排,好比給佛祖一棵菩提樹,給達摩老祖一麵牆,是一種教化,一場契機。”

這話說得兩人都是一愣。

太女聽得太傅如此不遺餘力的在敲鑼打鼓,眉尖不由人覺的蹙了一下。

隔了一陣,雋宗卻搖頭笑道:“你這張利嘴,真是氣煞人了。”

這麽一笑,室內氣氛便和。

雋宗自跟太女款款問到起居飲食,笑笑識趣的在旁邊扮背景。

這般看來,情形還不算太壞,雋宗今日此來,純粹是表示關心的慰問來的,不然,太女每日動作都被記下起居注,哪裏需要她親口問呢。

問畢起居,兩人之間已隱隱有了種融洽之意,太女趁機拿了些平日的練習功課讓皇上看,雋宗看得鳳顏大悅,很是歡喜。

離開之時,雋宗雖沒說些什麽,但關切之意已很是明顯,讓人看到希望之光。

太女恭送眾人出去,待皇上踏出院門,太女忽地抬起一直埋下的臉,看著笑笑,沉靜的眼神裏有些什麽盈盈欲出,接著便是淡淡一笑。

這一笑,宛如雲破月出,又似風過雲停,眼睛裏麵的感情又似感激又似寬慰又似抱歉又似了然,複雜之處難以盡表,但諸般繁複之下卻隻餘一泓清泉,那便是百折不能奪其誌的一種剛韌,在告訴眼前人,雲破月出,風過雲停,毋用擔心。

笑笑不敢多看,低下頭,急急跨出院門,腳邁出門檻落地之時,似是一腳踩在自己心上。

蓮生,再堅持一下,這鬼地方關你不住的。我便是拚命,也要想法把你弄出來。

忽然覺得不對,猛一抬頭,雋宗住了腳,站在前方盯著她看。

“太傅,你可是在怨朕的心腸太硬?”

“不是,臣隻是在擅自揣測皇上的想法而已。”

你不是心腸硬,你是心太偏!

“說來聽聽?”

“微臣不敢。”

“啐,你還有不敢的!朕答應你,今日之言絕不追究便是,朕要聽實話!”

“皇上,微臣隻是在想什麽是權力而已。以皇上之尊,當然是權傾天下,這是絕對的權力,但是若輪到人心,擁有絕對的權力還不夠,還需要相對的權力。”

“哦?”

“當一個人犯了罪,皇上依法判死她,這其實不叫權力,這叫伸張義理。反倒是一個人犯了錯,皇上可以判她死,也可以不判,於是赦免了她,這才叫權力!”

雋宗沉吟了一會兒,道:“常悅,你陪我到外麵走走吧。”

皇帝輕歎:“你往日在京,我多少還有個朋友,能聊聊天,說幾句體己話。如今你人是回來了,人卻生分了,奉承話兒一套套的,麵上看去是長進了,思量起來真是沒意思透了。”

這一刻,她忽然又恢複了以前對彼此的稱呼。

可是,彼此的關係怎麽可能回到從前!

笑笑默默埋下頭去,再抬起時,已是滿臉興奮。

“別的我不會,玩就最拿手。三年沒有回來,京城的繁華玩樂處我是一刻都沒有忘。你要忘憂,跟著我準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