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關於太傅從禦書房退場的版本有兩個。

一說,太傅出來時麵如金紙,腳步踉蹌,掙紮兩步後便由宮侍扶持方能出宮。

另一說,太傅出來時神清氣爽,麵帶笑容,興奮過度以致不曾留意足下,一腳踏空摔傷了腿,由兩名宮侍扶持退場。

太傅與皇上在禦書房密談一事真相如何,已是無人得知,但太傅由宮侍攙扶退場,隨即出宮後立刻回府,不曾再步出府門一步卻是不爭的事實。

這種表現似乎更符合於前一種猜測,太傅受到了某種打擊,是以閉門不出。

事實上,學士府內的家主,很忙。

笑笑一回家,便把官服脫了,換上一身普通衣裳,在府裏鑽來鑽去,一時鬆土,一時剪枝,一時糊窗紙,忙得不亦樂乎。

煙嵐聽得仆人稟告,出來看時,見到小姐站在水閣中,滿手泥土,正瞧著荷花池出神。

此際夕陽半落,遠處彩霞滿天,溫暖的淡金色映得碧波粼粼,整個荷池生機盎然。池中蓮葉田田,近處湖麵幾無空隙,遠處水麵卻宛若一麵明鏡。荷花自密密的葉片中擠出頭來,或婉約含苞,或燦爛盛放,清風徐來,香氣四溢。

小姐臨池而立,夕陽光線淡淡照著她的臉,微眯的眼中,點點光亮若倒映在海麵的星光,若隱若現,浮浮沉沉。眉頭微蹙著,嘴角平緩著,側麵看去,將逝的陽光輕輕點染了她的眼睫。

這是……?

原來那張狡黠而生動的臉,側麵竟然也可以是這般憂鬱而深邃的。

這一刻,常悅留給旁人的印象是如此簡單而又鮮明:一襲半舊布衣,有些淩亂的發型,斂盡跳脫張揚之後隻餘潭水般的沉寂。

旁邊一個小仆手裏拿著絞好的毛巾,癡癡的瞧著他的主人,丟失了上前的勇氣,耳根紅通通的。

他聽到腳步聲,見到是煙嵐,驚慌的要行禮。

煙嵐接了他手裏的毛巾,——被那孩子生生握得熱了的,打著手勢讓他先走。悄然到旁邊的水盆過了一遍,絞得半幹,過去輕輕的印在小姐臉頰上。

笑笑吃驚,一轉臉,兩人打個照麵。

煙嵐嚇了一大跳,小姐眼眶泛紅,眼內淚光瑩然。他忙別過臉去,裝作看不見。

笑笑卻若無其事的接了他手裏的毛巾,自己擦著。

瞧著印在雪白毛巾上的黑印子,紅了臉,忙在池子裏淨了手。一麵笑著說:“一下午我幹了不少活呢,出了一身汗,體力勞動其實很不錯。”

煙嵐想想說:“小姐下次也要叫上我,我也勞動下筋骨。”

“下次再說,現在先陪我坐坐。”

兩人坐在水閣裏,靜靜的瞧著夕陽最後的光線一點點的沉沒,天空變成混沌紫。

“煙嵐,你看到什麽?”

“煙嵐看到滿池的荷花。”

“你想到什麽沒有?”

“荷花鮮美,荷葉清香,現在正是荷花開得最好的時節,再過幾個月,就會凋落,那時就是收蓮子的時候了。”

笑笑沉默了一陣,幽幽道:“你見到了荷花的美,荷葉的茂密,可我卻想到它們的根……藕節都長在淤泥裏的……對了,你說,這葉子和花明明都是鑽出淤泥長出來的,怎地都如此鮮亮,不見一點汙跡?”

煙嵐微愣。

半晌道:“那應當是它們長出來的時候已在池水裏洗幹淨了。”

“染髒了真的可以洗幹淨麽?”

煙嵐盯著遠處一團小小的白色,他記得那是一朵半開的白蓮,莖特別的幼細,風吹過的時候便會搖搖欲墜,現在都隱在暮色裏了,看不清楚,但是那團白影還是不住晃晃的搖,他知道,風又吹過了荷池。

“可以的,不然又何來這滿池的光潔鮮亮呢?”他柔聲反問。

話聲剛落,忽然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他訝然。

“就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朦朧中,有一種柔軟的感覺,有一種溫暖的溫度,有一種有力的聲音,通過這個緊密的擁抱,源源傳了過來。

煙嵐乖乖靠著小姐的肩膀,鼻端湧進熟悉的氣味,睜眼一片玫瑰紫,心跳很清晰。

那個人的聲音好像是晚風吹來的,不集中精神去聽,就會像風一樣吹過去,抓不住。

“我現在知道了,在這裏要心狠手辣才能活下去……可是……如果我變得這般卑鄙……那時……那時……你們還會不會愛我……?”

煙嵐腦子裏“嗡”的一聲,如此失措的小姐。

怎能想到一直蓬勃如煙火的她會如此迷失,怎會料到無懼生死的她會孩子一般的脆弱、無助。

他被驚到了。

隨即卻是慶幸。

慶幸在她最脆弱難過的時刻,他在她身邊。

他慢慢抬起手,懷住小姐,緊緊的反抱著他,試圖驅散她的不安和恐懼。

“不會的……無論小姐變成怎樣……煙嵐永遠都不會討厭小姐的……不會的……小姐永遠是煙嵐最重要的人……最喜歡的人……比世上所有人加起來都要重要……煙嵐可以不愛自己……但是不能不愛小姐……”

他平靜的慢慢說出,一字字都在黑暗中清晰無比。

他的眼神閃閃發亮,盯著多看幾眼,仿佛就會被吸進去,令人眩暈。

笑笑緊緊的抱著他,熱烈的親吻著他,他就像是這世上剩餘的唯一珍寶,她要把他揉進骨子裏去。

“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煙嵐……永遠不會離開小姐。”

“永遠不會討厭我,無論我做了什麽事……都不能討厭我。”

“煙嵐……永遠不會討厭小姐……無論小姐做了什麽事……煙嵐都會喜歡的。”

“傻瓜……你這傻瓜……我有什麽……值得你們……這樣的信任呢?”

“值得的……永遠都……”

遠在自己察覺倒以前,就陷進去了,等到發覺以後,這種信賴已經變得呼吸一樣自然……哪裏還會計較值得不值得……就算是獨自步入黑暗之中,獨自麵對恐怖的深淵,獨自泡沫一般消失……隻要有過這麽一刻……一切一切都是值得的。

煙嵐悄悄下床,穿上外衣。

小姐睡熟了,黑黑的頭發遮住了半邊臉,卻遮不住長長的睫毛。

那麽長而濃密的睫毛,平時讓眯眯眼顯得更小,怎麽睜也睜不大,現在完全覆蓋下來,卻顯得臉是那樣的幹淨清秀。

他心裏一顫,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晚飯什麽都沒有吃,直接從水榭就到這裏來了。劇烈運動最是消耗體力,她餓著肚子竟然也能熟睡,真有那麽累麽?

以前不曾有過如此強烈被需要的時候,好像要把他拆了吞進肚子裏去,顛倒纏綿了好幾回,現在身子還有點發軟……小姐,看來真的是很彷徨,很無助呢。

他輕輕步出外間,拉開梳妝桌的抽屜。最裏麵的箱型首飾盒放著最貴重的飾物。他把盒子捧出來,打開最底層的暗格,裏麵有個翠玉的瓶子。小心的旋開瓶蓋,裏麵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他傾了些在手心上,緩緩送到嘴邊,忽然動作停頓了。

透過窗子可以清晰的看到夜空,星子光芒被風吹動,忽閃忽閃的,脆弱而又頑強,有點像……她的眼睛。

“煙嵐……”裏屋突然傳出迷迷糊糊的聲音。

他手一顫,粉末隨風而散。

急急把瓶子往盒子裏一塞,回道:“小姐,我在這裏。”

“我餓死了,你餓不餓?”

“煙嵐,煙嵐馬上讓下人準備膳食。”

“你多穿件衣服……”

說著這話的人拎著件長袍走出來,卻見外麵坐著的人影已經不見了。還沒完全合攏的首飾盒半塞進抽屜裏,一些細小的粉末薄薄的從盒裏漏了出來。

她順手沾了一些,送進嘴裏,若有所思的咂了咂味道,晃晃的自己回了裏屋。

煙嵐催著仆人拎著飯盒子回來,趕得有點急,額上晶晶的冒了層細汗。回來先喊了一聲,小姐在裏屋應的,他鬆了口氣。再一眼,瞟到自己隨便推進抽屜的首飾盒沒有動過的跡象,放下半顆心來。

定神指揮著仆人把食物一樣樣擺好,又打發他先走,等下再來收。冷不防小姐一下撲出來,往他耳朵就是一口,“你盒子裏麵那些是什麽粉?”

還是被見到了,他的心一下子拎得老高,幾乎便要“砰”的一下摔個四分五裂,期期艾艾道:“那……那是……”

“是珍珠粉吧?”往他臉上吧嗒就是一口:“難怪我家煙嵐皮膚總白白嫩嫩的,能掐出水來。”

“呃……是,是珍珠粉……”

“不過珍珠粉性寒涼,不能多吃,你以後不要吃太多。有言在先,可不是我小氣。”

“煙嵐……曉得了。”

如此這般應著,心是完全放了下來,卻不知為何,像在水裏晃著,浮浮沉沉的沒了著落。

笑笑絲毫沒有看出來的樣子,坐在桌旁,開始據桌大嚼,一麵還連連叫他過來吃。

這一刻,她又恢複成以前的自己。

煙嵐瞧著瞧著,嘴角漸漸的也帶了笑。

“我臉上有花麽?你淨看著我笑。”

“小姐現在高興了,煙嵐就放心了。”

“對不起,剛才讓你擔心了。”

“小姐沒有對不起我,隻是希望小姐別把事情都憋著,隻讓自己難過,那樣煙嵐反倒更擔心。”

“其實也沒有什麽事,就是……皇上遇到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說他是太女的爹……”

話未說完,煙嵐手裏調羹舀著的一個丸子“咚”的一聲掉進湯裏,濺了一臉水。

“莫怕莫怕,你安心吧。”笑笑撩起衣角就給他擦,“這是根本沒有可能的事對不?”

“可是……那個男人怎麽敢這麽說。”

“他的腳踝上有跟太女一模一樣的蓮花胎記。”

“……皇上……她信麽?”

“嘿嘿,你放心吧。”

笑笑仍是滿不在乎,“皇上當然是不信,但是那些小人讒言惑上,皇上為了打那些人嘴巴,打算讓太女跟那人滴血驗親而已。”

“……”煙嵐想說什麽,卻給自己嗆到了,咳個不住,蒼白的臉因為急咳泛起了兩團酡紅。

“別急嘛,放心好了,我保證沒事。”

笑笑攬著他,輕拍他的背給他順氣。

“你要是怕,要不……先到蘭陵去……”

“不,不……煙嵐不去……咳咳……不怕……”

“不去就不去,別急……”笑笑淡定的說:“會沒事的,相信我。這是她們最後一招了,過了這檻,就會平安無事。無論怎麽樣,我都不會讓大家有事,太女也會沒事的,相信我。”

煙嵐咳得無力,軟弱的靠在小姐懷裏,聽著這樣的話,毫無根據隻是一味讓人相信的話,他卻毫無理由的相信了。

他的眸子因為猛烈的咳嗽蘊了淚,更藍更亮,傍晚時在荷池旁邊被小姐緊擁時泛起的複雜感覺又像潮水一般漲了起來。

他開始迷迷糊糊的領悟過來,這種感覺,似乎叫做,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