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水晶簾後,寧君緩緩開口:“妖孽之人畏懼天家威嚴,自己脫殼逃去,此事不知王天師有何見解?”

其時皇帝已經退場,眾人沒了熱鬧看,也掃興的準備散了,寧君突然出現,竟像是把皇帝截了回來一般。

上殿之前又是一番簾呀椅子的布置,眾人瞧得眼花繚亂,適應不能,竟是自動忽略了那突兀出現在殿上身形枯瘦的藍衣女道姑。

此人長得幹枯如柴,臉頰深深的陷了進去,一雙眼睛倒是頗有神采。身穿一件普通的藍色道袍,頭上紮了個道人髻,插了根桃木簪。形狀是極普通的,混跡人群不易認出。

此刻見寧君出言相詢,那王天師恭敬的上前行禮回話。

“聖上英明,寧君賢明。此妖孽正是畏懼天家威嚴,脫去這副皮囊逃走了,但尚未跑遠,還留在這殿中。”

“哦?他是藏到哪裏去了?”

“此事關係重大,貧道不敢說。”

“皇上在此為你作主,若非唯心瞞騙之語,有何不敢說?”

“既是如此,先請寧君替貧道作個保人,請皇上赦免貧道口出不祥之罪。”

寧君便在簾後柔聲對雋宗道:“皇上,這位王天師通曉天機,乃是半仙人物,不若請她開了天眼,找出那妖孽藏身之處,可否?”

笑笑在下麵聽得不妙,忙出列稟道:“鬼神之說,原本玄虛,這位王天師通曉天理,何故民間不聞聲名?皇上真鳳之身,何等神慧,豈能輕易相信這等樣人!”

簾後寧君笑道:“太傅既然不信我的舉薦,不妨你自己親自試來。”

笑笑原本也沒想能把這人幾句話就扳倒,等的就是這一句,轉身便對那道姑道:“道長是半仙之人,怎地不留在仙山修行,要來趟這十丈紅塵呢?”

王天師眉毛低垂,一副愁眉苦臉的薄命相。頭也不抬,淡然道:“貧道是為了布道而來。”

“你有何道要布?”

“天下大道,無不可布。”

“空話!”

王天師抬起眼來,注視著笑笑道:“大人神清骨正,生就貴格,是位列三公的上佳相格。隻是眉額間隱隱陰雲,應是曾害了無辜之人,雖是無意為之,但仍損了陰功,恐怕於前途有損。”

笑笑心中對方才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此刻聽她這麽一說,戳中心病,心中一凜,這道姑倒有幾分能耐。

卻強自搖頭道:“既然是無意為之,我自己自然不知道,你說的是日後之事,現在更是無從證實。”

王天師微微一笑,道:“請大人伸出右手,讓貧道觀之可否?”

笑笑默默的伸出右手。

王天師靜靜審視了一回,沉吟道:“大人本不該是這塵世之人,乃是得了天緣方才滯留於此。且以大人之才,原不該拘在此處,可惜身縈百般情絲,這三千煩惱絲一繞,大人此生是大劫難逢,小劫不斷。須知世間愛欲都是為懲罰人心所設,大人過於執迷,恐會礙了命道。今日一晤,貧道有一言相贈。恐防明年起五年之間,有一災厄,若是能明哲獨善,應能安然度過,若是執迷不放,恐有不忍言之事。”

笑笑聽得她說得似是如非,聽在有心人耳內,卻似句句皆有所指。默默的收回手去,想要思索些話應對,一時心亂如麻,竟是說不出來。

這時簾後寧君一聲輕笑:“太傅這回可服氣了麽?不敢勞諸位大人久候,你若要跟天師討教,退朝之後便將她指給你如何?現在可要先辦正事了。”

雋宗此刻也緩緩道:“如此便請天師開通天眼,給眾人觀相,找出那妖孽所藏。”

天子玉言既出,眾人的目光頓時齊刷刷集中在天師身上。

王天師卻泰然自若,沒有表情的視線從眾人麵上一一掃過,毫不停留。

寶親王仍舊是一臉萬年微笑,華親王年紀大火氣不減,狠狠的回瞪過去,握住紫檀杖的手都爆出青筋來。

直到瞧見仍立在香案旁邊的太女,王天師方把視線迅速一收,上前稟道:“請恕貧道大不敬,那妖孽,俯身在太女身上!”

此言一出,殿上頓時充滿一陣壓抑的抽冷氣的聲音。

笑笑咬咬牙,再度出列稟道:“道長口出狂言,誣蔑帝女,若不能拿出真憑實據,請皇上即以妖言之罪斬之。”

王天師哈哈笑道:“大人好大的殺氣,在殿上便要斬了我麽。隻是貧道若是沒有十分把握,怎敢在聖上麵前打誑語。”

“妖孽是否俯身在太女身上,一試便知。隻是此舉得罪太女貴體,太女是真鳳之身,怎容褻瀆,是故不願試也在情理之中。”

這一招以退為進真是厲害,先以言語封死了太女退路。

太女神色淡然無波,上前行禮稟道:“正是為社稷萬民著想,兒臣今日才會站在此處。既然天師咬定妖孽未除,兒臣也應肩負責任。無論天師提到何法,兒臣都願一試。”

雋宗靜靜地道:“王天師,你要怎樣試?”

“稟告皇上,隻需繼續適才未竟之事。隻是這次因為妖孽附在太女身上,所以須得借皇上鳳血以鎮。”

笑笑聽得真想縱聲大笑。

說來說去,證人死了,幹脆就讓皇帝直接跟太女滴血驗親,能對上就證明是母女,不能,自然就是妖孽了。

這樣的齷齪事情,偏偏冠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什麽要鎮壓妖孽,其實不就是骨肉相疑,母女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滴血驗親而已!

最大的醜聞,被遮上一層華衣依舊是醜聞!難得上演的人和觀禮的人都如此投入,以為那件皇帝的新衣真的遮得住天下人的眼睛,令人隻見其美,不辨那原來無所遮蔽的**裸的醜陋。

笑笑冷眼旁觀這幕醜劇,現在正是**階段。

這個世界真是瘋狂,而她自己,必須跟著瘋!

接下來的事情果真就是接著剛才中斷的戲碼,換了角色繼續上演。

除了換人,道具自然也要換過。

太傅提議,皇上萬金之軀,怎可使用跟旁人一樣的普通銀針,應該采用禦用的藥石金針。

太女也是千金之軀,真鳳之身,若能蒙皇上眷顧,也一並采用金針就最好了。

這個提議被采納了。

但當銀碗盛上清水時,太傅再度提出意見。

這回竟說銀碗也不合天家身份,要換一個器皿。

這回人人都看出來了,太傅是在跟內廷作對,不願意使用事前準備好的器皿。

寧君不悅道:“太傅難道是疑我內廷器具有私麽?”

“不敢!”笑笑大聲回答,“不過,小心些總是好的,此典儀影響天下大運,微臣請皇上選取最公道的器具使用,必定會是件流芳千古的佳事。”

聽她口出“公道”二字,便連太女也不禁霍然抬頭,靜靜凝望著雋宗。

雋宗輕輕一歎,溫和地道:“太傅,依你所見,你認為什麽器皿比較合適呢?”

簾後寧君尖刻的說:“太傅難道想推薦府上的寶物以昭告天下麽?”

“不,不。”笑笑似乎根本沒有聽出話裏的刻薄之意,瞧著禦案上一個青玉洗筆硯,還沒蘸過墨筆,裏麵定定的一汪清水,一清到底。

“就用這洗筆硯,就用這裏麵的水!”

寧君不信這是她隨意所指,悄悄喚了內監過來詢問那水是誰放進去的。

轉頭卻道:“這硯裏的水擱置已久,不潔淨,須得換上活水。”

笑笑反詰:“這水是半個時辰前方才換上,何來不潔淨?”

寧君見她堅持,更是起疑,堅持要換掉那水。

最後雋宗不耐兩人拉鋸,命人去取禦花園中的禦井水來。兩人都怕旁人做手腳,太傅親自去監水,寧君也遣了一個心腹跟去。

半晌取來井水,注入那硯中,方繼續開始驗血。

今日此事一波三折,還在金殿之上死了人,眾人見到兩滴鮮血先後安全的落入硯中,方鬆了口氣。

內務總管親手捧起青玉硯,輕輕晃動。

隻見硯中新取井水尚微泛氣泡,在水波搖動之中,兩顆紅豆般的血滴漸漸怯生生的靠攏,似是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幾番小心翼翼的試探,終於漸漸融成一體。

餘芳將玉硯奉到禦前,雋宗微微點頭。

又奉到兩位親王麵前,寶親王喜形於色,華親王合十念佛,緊握紫檀杖的手不禁鬆了。

太傅、禮部尚書、大理寺卿三位公證人均是點頭稱善。

餘芳便將玉硯高擎過頭,大聲宣告:“聖上洪福齊天,鳳血已將妖孽之氣盡祛,澤被蒼生……”說罷,便欲捧硯入百官隊列公示。

旁邊王天師身負妄言之罪,卻絲毫不露驚惶之色,含笑道:“聖上跟太女均是真鳳之身,真乃萬民之福。”

待餘芳經過身旁,竟伸手往那玉硯中一攪,硯中血滴更化於水中,變成淡淡的粉色。

她抽出手來,長聲而歌:“今日踏雲來,知子意如何。他朝乘鶴去,日暮且放歌。”

眾人眼前一花,她人已消失,隻餘歌聲嫋嫋。

便連笑笑這般目力,也沒瞧出她用的是何等身法,竟快成這等地步,一晃便已無蹤無影。

群臣瞠目結舌,未幾不約而同拜伏於地,口呼三聲萬歲,繼而更齊呼千歲。

眾聲攘攘,直達雲霄。

笑笑跪在眾官前頭,聽著歡呼之聲一波接一波湧來,那水晶簾後的人影微微晃動,似乎被這歡呼聲衝擊得透不過氣來。

饒是你機關算盡,也不得不吃我一個大虧。

古之滴血驗親嚴謹性跟現代檢驗手段根本不能比,可鑽的漏洞一大堆。

藥經秘籍有注:若以白礬調之水中,雖非父女亦可相溶,而若以清油少許,置於水中,則雖是親子,亦不能相融。

寧君原本成竹在胸,不料事到臨頭,那證人竟死了。他知道此乃最後時機,不畏朝廷非議,強出頭來,要雋宗跟太女殿前驗血。原本掌管內務的盡是他的人,事態仍然可控,不料太傅竟百般挑剔,一一將他準備的東西撤換掉。

他卻也不慌,手上掌握的情報足證太女並非雋宗血脈,隻是不敢開口讓皇上親自跟她去驗,才生生安排了一個人出來演戲,現在雋宗竟然肯親驗,事情繞了一個圈子回到原點,是正中他的下懷。

太傅這番挑剔,在他看來,都是困獸之鬥而已。

但當太傅提出要用禦案上的青玉硯時,他忽然醒覺,這等手腳他做得,太傅自然也做得。這幾日她舉止誇張失常,會不會就是在籌謀此事?

原本覺得此人雖有點小聰明,但絕無可能料到會殿前皇上親驗這一幕吧?但若是她料到了呢?心生懷疑,方開始處處抬杠起來。

他的直覺撞對,可惜懷疑的目標錯了。

機關沒有下在水裏,也沒有下在硯裏,而是下在刺血金針上。

這幾日笑笑除了見太女便是在街市裝瘋賣傻,一麵通過些荒誕誇張的故事跟太女暗傳消息,讓她安心,一麵混跡市井,暗中布置,譬如讓人在宮中禦用金針上全抹上鹽醋,便是那日她在小酒樓廚房跟那廚子溝通時暗中傳遞的信息。

生血見鹽醋肯定會融合,甚至哪怕是人的血與動物的血,也會融成一團。

她也不是懷疑太女不是皇帝女兒,不過寧君如此布置,定然有了萬全之策,不然不會如此孤注一擲,她不能拿這個冒險。此事務必要穩中求穩,若是出了一點差錯,便是永不翻身。

她這次料敵機先,層層化解,全都是仗著她一人謀劃決斷。知道這些事的人,僅僅隻有她,以及調回京升任禦前三等侍衛的鍾儀二人而已。若不是要鍾儀找人準備那些金針,她甚至連這些也不願讓她知道。

知道的人越少,自己就越安全,也避免牽連的人越廣。

即使已經將犧牲減少到最少,但是當她聽到三天前宮內有一個小侍衝撞禦駕,被即場勒死的事情時,心還是揪成一團。

那個小侍甚至還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拿一塊濕漉漉的布去擦那些亮閃閃的金針,更是不明白,他明明盡心盡力辦好了差事,臨到頭卻招來這樣一個結局。

不過無論如何,這一關,她終於是過了。

憑著大膽,憑著她裝瘋賣傻的本領,憑著她對古代宮廷劇那麽一星半點的印象,憑著心口一個勇字,她終於是又擺平了一宗凶險。

她又過了一關。

突覺四肢無力,渾身的精力都被抽幹抽淨了。

簾後的寧君終於按倷不住,舍棄了風度,拂袖而去。

笑笑瞧著他氣急敗壞的背影,心中毫無喜悅之意。

這就是政治,這就是宮廷,這就是泥沼……而她,已經掉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