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他以為

地上放著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人,因為蓋著一塊白布,江母第一眼看去並不能立刻確定躺在那裏的人是誰。

隻是,露在外麵的那雙腳,腳上的那雙鞋,她覺得十分眼熟。

甚至,眼熟得讓她覺得驚恐。

她記得,她和她的阿景分開的時候,阿景的腳上穿的就是這樣的鞋,一模一樣!

不會的!不會是她的阿景的罘!

雖然她的阿景現在腦子不清楚,話也說不明白,出去之後就不認得家裏的路,但是阿景一定會等自己。

老夫人不知是怎麽了,臉色慘白慘白,眼睛裏卻又是血紅血紅的,坐在那裏急喘著氣,旁邊的人一直在給她拍背順氣。

“媽……颶”

江母輕輕地叫了一聲,隨後朝著她走過去,可那步子,分明是在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他是誰啊?”她指著地上躺著的人問,手也是在顫抖,整個人像是被凍壞了。

老夫人一點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閉了閉眼睛,那神情,那眼色,都已經無聲地在說著什麽。

江母忽然之間覺得快要窒息,雙腿一軟,竟然直直地就跪坐在了地上。

旁邊的人原本想要上前去扶她一把,老夫人抬了抬手,示意他們不用扶。

讓她看吧,現在不看,待會兒也還是要看的!

江母幾乎是朝著那個擔架爬過去的,每靠近一分就覺得自己的心更痛一分。

在還沒掀開那塊白布之前,她一直在心裏拚命祈禱:“不是阿景!不會是她的阿景!”

可是上天真的很殘忍,對於她的祈禱完全置之不理——

她慢慢地掀開那塊白布,明明屋內燈光很亮堂,她卻在那一瞬間,眼前重重地一黑,什麽都看不見。

江母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睜開來,而這個時候,白布已經完全掀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躺在那裏的人是誰——

江有景。

所謂萬箭穿心,大抵就是如此吧。

江母在那一刻很平靜,平靜得仿佛沒有靈魂。

她靜靜地坐在地上,目光溫柔而甜蜜地看著躺在那裏的丈夫。

“阿景,你回來了啊……”她的聲音也很溫柔,好似麵前躺著的不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屍體,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一個會和她說話,會對她笑,會抱著她護著她愛著她的貼心丈夫。

江母臉上漸漸地浮起笑容,她趴過去,摸著江有景的臉,皺眉問:“阿景,你怎麽都不說話啊?是不是怪我沒去接你?”

分開之前她曾拉著他的手,說著自己都不信的承諾:阿景,你要乖乖的,我會回來接你!

是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本事來接阿景。

可是啊,她的阿景卻是那麽地歡喜,拉著她的手一個勁兒地點頭,喃喃地說道:“好的!阿景等你!”

她知道他很乖的,本來就很乖,自從神智不清醒之後就更乖了。

所以啊,她的阿景到死都一定還在等著她!

江母怔怔地愣了一會兒,終於在幾秒鍾之後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揪著江有景的衣服,低聲而壓抑,含糊地說著:“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該丟下你的!阿景,阿景你快回來啊!”

你還沒看過我們乖巧懂事的媳婦呢!她懷孕了,再過幾個月,我們的孫子就要出生了!

你知道嗎,馳聿現在變得很能幹,不但能獨自撐起一片天,還能保護我們!

隻要你回來,再也不需要每天開會每天應酬了。

我們可以每天一起起床去散步,中午吃完飯就在花園裏睡午覺,聊聊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看電視。

等以後孫子出世了,家裏會更熱鬧。

你也一定很期待這樣的天倫之樂吧?你也很想看看馳聿和兒媳婦還有孫子吧?

所以阿景,你怎麽舍得就這麽走了呢?

這一切,一定都不是真的。

——

江馳聿趕到的時候江母已經哭暈過去兩次了,現在整個人接近虛脫,一點力氣也沒有。

老夫人在他邁進第一步之後就拍案而起了,“給我攔住這個不孝子!”

江馳聿一愣,看到有兩個人上前來想要攔住自己。

他仔細一看,那兩人並不是自己的手下,那麽應該就是奶奶年輕時自己帶出來的那批人。

那兩人攔在江馳聿的麵前,語氣雖恭敬,卻也強勢:“少爺,抱歉,你不能再向前了。”

江馳聿臉色微微地冷,但也沒說什麽,隻是抬眸看向老夫人,問道:“奶奶,是我做錯了什麽嗎?你現在這是什麽意思?”

老夫人冷笑連連,那樣子似是真拿他當仇人一般!

“馳聿,你可真是好樣的!”她先是這麽說了一句,緊接著才開始罵人:“你害死了你父親你知道嗎?!因為蘇子輕那個紅顏禍水,你害死了你父親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才剛到這裏,他隻看到自己的母親很傷心,自己的奶奶很生氣,其他的事情,他什麽都不知道。

江馳聿轉頭看了看四周,終於在江母的身邊看到的擔架和躺著的人。

因為白布已經被江母掀開,所以隻一眼,他就看到了那個人是誰。

盡管多年不見,父親的臉卻仍舊記得清清楚楚。

以至於在那一瞬間,他的腦袋裏轟地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爆炸開來。

老夫人撈起旁邊的拐杖,劈頭蓋臉地就朝著他打了過去,一邊打一邊罵:“知道是誰殺了父親嗎?是白卉瑾!她為什麽要殺了你父親?還不是因為你!如果不是蘇子輕回來了,你早就和白卉瑾結婚了,這一切也就都不會發生了!阿景現在還好好的!”

有些事的邏輯,通常會有兩種,比如這件事——

第一種邏輯就像老夫人說的一樣,一切都是因為你江馳聿不娶白卉瑾,人家因愛生恨,所以才動手殺了你父親。

至於第二種邏輯,就是正常人的邏輯:白卉瑾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否則的話就算因愛生恨,也不至於做出這樣令人發指的事情來。

再者,這樣的女人,江馳聿不喜歡是對的,沒娶回家應該慶幸啊,怎麽還能怪他呢?

江馳聿沒有說話,靜靜地站在那裏任由老夫人的拐杖一下一下地打在自己的身上。

很痛,但他覺得這是他應該承受的。

一旁的江母雖然傷心過度,但理智卻還是在的。

跌跌撞撞地衝過來抓住老夫人的拐杖,第一次在人前那麽大聲地對老夫人吼:“媽,你夠了!你打馳聿有什麽用!你打死他阿景也回不來了!”

如果要說難過,這裏最難過的人是她啊?

那個死去的人,是原本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

現在他走了,獨留她一個人在這萬千人海裏浮浮沉沉。

阿景,你可真是狠心呢!

老夫人愣了愣,接著勃然大怒:“你還要助紂為虐嗎?如果不是因為那個賤人回來讓他分心了,他怎麽會一直找不到阿景?早些找到的話阿景怎麽可能出事?!”

“他沒有不找!他每天都在找!阿景是很重要,可是輕輕肚子裏的孩子也是江家的骨肉,也是一條生命啊!”

沒有孰輕孰重,所以不要厚此薄彼。

更何況,我死了丈夫,你死了兒子,馳聿他——是死了父親。

我們都痛苦,他也不會例外。

是的,江馳聿也很痛苦。

他所有的痛苦都來自於內心深處某種信念的坍塌,擊垮了他所有的鬥誌昂揚。

他以為,他能救回父親。

他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以為,再殘忍的人都會殘留一點人性。

原來,他以為的隻是他以為,現實狠狠地反手給了他一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