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幾個小學生磨磨蹭蹭爬上山,蛋兒放下飯碗追出家門。二蛋躺在土炕上叫喚肚子痛,龔秀珍哄他忍忍就會好。三蛋叫嚷著沒吃飽,端著空碗跟在母親後麵要飯吃。四蛋、五蛋端起空飯碗添了又添,飯碗比清水洗過的還要幹淨。六蛋的前胸滴了幾滴麵糊糊,脫下衣服添幹淨又套在身上,坐在院子裏去玩耍。掛在堂屋門外前牆上的小喇叭播起了天氣預報,水保田卷了支旱煙,坐在門檻上納涼。

龔秀珍洗完碗筷,給大黃狗倒了點洗鍋水,還沒來得及午休,喇叭裏傳來了吳大運的聲音:“大夥請注意,柯大爺家那頭老黑牛不知得了啥病,中午死了。這樣吧,下午兩點,水保田、水保柱、霍飛虎、霍飛師、侯尚東、龔進才、徐彥東到馬家坪打麥場宰牛,有刀的帶刀,其他人都到柯大爺家牛圈出糞,順便帶上裝牛肉的盆子。”

隊長吳大運的聲音不像先前那麽哄亮,還帶著幾分憂傷。畢竟這是一頭為生產隊出過幾年苦力的老黑牛,還生過五六個小牛犢,它是立過汗馬功勞的老功臣。現在它走了,社員們還要扒它的皮,吃它的肉,這是多麽的殘忍啊!誰叫咱老百姓窮哩。唉,老黑牛,再做一次奉獻吧,等你轉化成家肥,長出莊稼,讓窮人多吃幾頓飽飯,也算盡職了。

下午兩點鍾,宰牛和拉糞的社員們提著大壇小罐、扛著鐵鍬钁頭匯集到馬家坪。老黑牛躺在牛圈外麵的平場上,一隻眼睛望著藍天,一動不動;討厭的綠頭蒼蠅歡快的爬在牛身上叮來咬去,幾隻燕雀傲立枝頭嘰嘰喳喳;跟老黑牛犁過地的社員們扼腕歎惜,女人們交頭接耳,跟著大人玩耍的娃娃們嘻嘻哈哈,猜測著牛肉的味道,有說牛肉是苦的,有說牛肉是甜的,有說牛肉是白的,有說牛肉是黑的牛肉是啥味道,隻有吃了才知道。在娃娃們的心裏,牛肉肯定比包穀麵洋芋糊糊好吃。

隊長吳大運看到這群社員們圍著老黑牛不願離去,陰沉的臉,沒好氣的催促大夥:“該幹啥幹啥,不要圍在這兒耽誤時間。”

圍觀的男女老少,看到吳隊長陰沉的臉有些不高興,在猴子的吆喝下,都去牛圈出糞。娃娃們不知愁苦,一會兒看熱鬧,一會兒促迷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好一群玩皮的孩子。

水保田瞅著老黑牛,不忍心動手,對猴子說:“給你刀,你來開剝,我給你當下手。”

猴子推搡著水保田拿刀的手,笑道:“你是宰豬的大匠人,還是你來,我給你當下手。”

龔進才明白妹夫的心思,知道他不忍心開剝老黑牛,望著猴子說:“我倆都架著老黑牛犁過地,不忍心剝它的皮,削它的肉,你沒犁過地,還是你來開刀吧。”

猴子接過殺豬刀走過去對徐彥東說:“這頭牛你也沒犁過地,你是木工,用刀熟練,給你刀。”

徐彥東望著刀嗬嗬嗬笑了幾聲,後退兩步慌忙擺手說:“你知道我膽量小,從來不殺生,還是叫老霍掌刀吧。”

霍飛虎閃動了幾下眼皮,嘿嘿嘿幹笑兩聲,說:“牛都躺半天了,不用你殺生,我拉腿,你扒皮,不用客氣,殺命骨歸你。”水保田、龔進才、霍飛虎都跟老黑牛犁過地,有感情,不忍心動手,拿著刀相互推讓。

徐彥東膽量小,從來沒殺過生,他看見老黑牛,兩手就發抖。水保柱年齡尚小,霍飛師投機耍滑,侯尚東油嘴滑舌。這幾個人都沒有殺過生,也沒有剝過皮,指望不上。

“別推了,趕快動手。”吳大運扔掉半截煙頭,奪過殺豬刀,吆喝一聲,走過去抱住牛頭,噌噌兩刀,劃破牛脖子。水保田拿起掃毛刀劃開前腿,徐彥東上前抓腿幫忙;霍家兄弟開剝後腿,猴子取來柯漢家的殺豬刀,剝起了牛尾,龔進才、水保柱忙前跑後,拉腿拽尾。幾個人從蹄腕、尾部、頸部劃破牛皮,沿著肚皮一刀下去,牛皮就這麽劃開了。水保田皺著眉頭,像是想心事;昊大運直起腰板,瞅著開堂破肚的老黑牛有些惋惜;霍飛虎望著劃開肚皮冒著熱氣的老黑牛,捂住鼻子,打著結巴說:“唉,你你你說,人跟這這頭牛有啥區別,一個好端端的人說沒就沒了。你看前幾天,後家灣的賈老大,因為兩家小孩在學校打架,跟曹老四爭吵了幾句,沒想到晚上就死了,你說這命賤不賤?”

龔進才吐了一口黃痰說:“人活著不是餓死就是凍死,要不就是病死,橫豎都是個死,還不如像這頭老黑牛死了痛快,少受點罪。”

霍飛師歎息道:“你咋能這麽想,老人家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世上誰盼望著早死,就是過年宰豬的時候,大肥豬可憐巴巴望著奪它命的人,眼淚鼻子的還要掙紮幾下,更何況是人哩,寧願多受點委曲,也不願去見閻王,活著比什麽都好。”

霍飛師心不在蔫的反駁龔進才的錯誤觀點,在他看來,活著總比死了好。徐彥東抓住牛腿望著牛肚子:“我看這世上最殘忍的還是人,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空氣裏漂的,沒有人不吃的東西”

水保柱鬆開前腿,蹲在牛頭前望著徐彥東,接過話題問:“你說啥?空氣裏漂的,空氣裏漂的是啥東西?”

侯尚東瞪他一眼,怪裏怪氣的說:“要不是這空氣,你還能活到今天,你聞聞這是哪來的臭味?是牛肚裏噴出來空氣送進你鼻子的,沒念過書的人就是笨。”

吳大運、徐彥東、霍飛師聽後哈哈大笑,龔進才像是沒聽明白,稀裏糊塗的跟著笑了幾聲,望著鼓起的牛肚子大聲說:“這牛肚子鼓鼓的,不可能是吃苜蓿噎死的吧,老牛嚼不動草,很容易噎死。”

說笑間,很快剝完了牛皮,血紅色的牛肉露在陽光下,散發出陣陣腥臭味,成群結隊的綠頭蒼蠅在頭頂上旋來繞去,乘人不備吸食牛皮上的血跡。吳大運也是這麽認為的,他聽龔進才這麽說,更堅定了他的猜測,提醒大夥開剝腸胃的時候,看能不能找到老黑牛的死因。

牛胃足有十公斤重,霍飛虎提到打麥場邊上開剝,場沿下邊是一個深坑,他剝開碩大的牛胃,吃進去的青苗還沒有消化,腐爛發臭的胃氣刺得他睜不眼,他緊鎖眉頭,歪斜著臉,雙手一提,一堆還沒有消化的草料倒在地上,用刀撥了撥說:“胃裏隻有一些青草和苜蓿,沒有其它雜物,不是吃東西脹死的。”

霍飛虎的老爹過去給生產隊放過幾年羊,他開剝過不少羊肚,憑他的經驗和直覺,這牛肯定不是脹死的。

吳大運查看內髒,沒有摸到腫塊和出血,提醒說:“老黑牛死得這麽突然,不像是病死的,你們仔細看看腸子和食道,總會找到死因。”

“這兒有一團東西。”猴子在場中間翻動腸子,有半截細腸特別粗,摸上去硬硬的,像是裝了一包東西,他抓起這半截硬腸疑惑的說:“這半截好像是食道,不會是吃啥東西噎死的吧!”

吳大運趕緊走過去,蹲身捏了捏硬塊,吩咐猴子割開硬塊,一團新鮮苜蓿散開,猴子有些驚訝:“不是病死的,這是新鮮苜蓿,肯定是噎死的。”

吳大運揀起那半截小腸,拿到牛脖子跟前量了量,走過去望著噎死牛的那團新鮮苜蓿,皺著眉頭說:“這半截是食道,這牛真是噎死的,苜蓿這麽長,咋不鍘短點哩。”

水保田掃了一眼打麥場,沒有瞧見柯大爺,望著這頭開膛破肚的老黑牛,什麽話沒有說。水保柱走過去望著那團噎死老黑牛的新鮮苜蓿,瞥了一眼蹲在場沿上開剝牛肚的霍飛虎,嘿嘿嘿幹笑幾聲:“嫩草噎死老牛。唉,牛老了,就像沒牙的老漢,為了一口嫩草,自己的老命也搭進去了。老霍,你的牙板不好,以後吃東西小心點,不要像這頭老牛噎死了。”

年輕人說話沒有分寸,還喜歡跟老同誌開玩笑,水保柱不分輕重的跟霍飛虎開這樣的玩笑,注定要挨臭罵。霍飛虎獨自蹲在場邊上開剝牛肚,難聞的氣味薰得他差點嘔吐,也沒人過來幫忙,心裏不悅,他聽水保柱取笑他,沒好氣的罵道:“放你娘的狗屁,年紀輕輕的跟誰說話哩,這話留著回去給你爹說去。”

宰牛人中,就數霍飛虎年齡大,四十多歲,中等身材,性格急躁。看他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沒大沒小的跟他開這種玩笑,太不懂禮數,沒好氣的瞪著水保柱大罵。

碩大的肥牛,一個小時就被肢解。吳大運把一塊塊牛肉從骨架上剃下來,龔進才將大塊的牛肉分割成拳頭大小的肉塊。柯大爺找來一把劈柴禾的大斧子,交給侯尚東,讓他墊上木墩,把牛骨頭剁成小塊。軟肉、骨頭分開堆放,裝在大盆裏過枰,骨頭、軟肉人均分灘。為了分得公平,吳大運叫幹活的老少爺們過來監督。

“隊長,枰杆低了,份量不足,你看他的枰杆揚得多高。”

“枰杆揚上天了,還嫌不夠?”

“他家五口人,咋跟我家六口人差不多?哎喲,你看我這塊沒肉的大骨頭,光是壓稱,少分多少肉呀!”

“你還嫌少,咱倆換換,你看我這點肉,三個人塞牙逢都不夠。”

“按人頭分肉,公平是公平,就是骨頭大小不好掌握,你看我這快骨頭,一點肉都沒有。”

“骨頭多了好,燉湯營養高,誰不想要骨頭給我,我不嫌多。”

“我不要這塊,我要那根骨頭。”

“就行你挑,不許我說話?”

“多分點肥肉吧,我家有月婆子,燉牛肉湯給她補補身子”

一群婆姨們眼睛滴溜溜亂轉,瞟瞟這家的盆,瞧瞧那家的罐,瞅瞅地上沒分完的牛肉,嘴裏不閑的挑肥揀瘦,就怕少了自家。男人們愛麵子,站得遠遠的抽煙逗笑,時不時朝自家肉盆裏瞟上幾眼。

牛肉分完了,大人小孩抱著盆盆罐罐,盯著血糊糊的牛皮和牛頭不願離開,隻怕誰家私吞,占了大夥的便宜。

楊大華看到場沿上血糊糊的牛頭,喊道:“隊長,牛頭是留給誰的?”

吳大運放下杆枰,望著場沿邊上的黑牛頭:“嗨,咋把牛頭給忘了,剁開分了吧。”

水保田瞥了一眼孤零零的黑牛頭:“一個牛頭能有多少肉?我不要了。”

霍飛龍抖動了兩下嘴唇,走過去踢了一腳黑牛頭:“牛頭也是肉,不要白不要。”

“老天都旱成這樣了,還爭什麽牛頭,留著祭神吧,省得宰雞宰羊。”水大爺趕著羊群,不知啥時候到了分肉現場。他雖然六十多歲了,眼不花,耳不聾,腰板直直的看上去隻有四五十歲,十歲的小夥子不服氣,曾經跟他比試過力氣,三百多斤的石碾子,年輕人沒有一個扛得動,他卻能舉過頭頂,而且氣不喘色不變,可想他年輕時候的力量有多大。

一隻牛頭要分二十多家,分不到多少肉,還要耽誤大夥不少時間。吳大運聽水大爺說起敬神,倒是提醒了他,笑道:“大舅,你說的意思是留著祭神?”

其實吳大運也不想耽誤大夥的時間,這麽多人等著分一個牛頭,說不定會分出什麽矛盾來,走過去笑問水大爺。大夥看水大爺點頭認同,七嘴八舌等著要分牛頭肉的婆姨們不吭聲,悄悄端著肉盆離去。

水大爺望著離去的人群,仰天長歎道:“天氣這麽旱,龍王爺也不保佑咱窮苦老百姓,該問問他老人家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對,晚上牛頭祭奠龍王爺。”吳大運若有所悟,望著大夥說:“回家早點吃飯,晚上九點鍾,男人們都到上灣打麥場祭神求雨,水保耕家有張八仙桌,劉大偉、霍繼仁早點幫忙抬桌子。牛頭由侯尚東、水保柱負責抬到大場上。”

隊長安排完工作收工回家,有的吼著秦腔,有的說著笑話,有的打情罵俏,小娃娃們跑前跑後,互相追逐,熱鬧得就像過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