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文雅潔轉學去新疆烏魯木齊他父親所在城市上學後,幾個月來,水天昊心裏空****的,滿腦子都是他跟文雅潔過去一塊兒學習、爬山、玩耍、說笑的鏡頭,她的離去就像帶走了他的靈魂,成天愁眉苦臉,無精打采,上課精力不集中,課堂上老師提問,簡單的問題也會答錯;上體育課,一向喜歡打籃球的他,老是躲在場角落裏默默發呆。他的心裏天天都在想她,腦海裏時時都有她的身影。她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魂,他的魄,她走了,就像天塌地陷一般昏暗,失魂落魄一般沉淪。

文雅潔離開生她養她的貧窮家鄉,到那遙遠的陌生城市能否適應,是不是受城裏同學的欺負,能不能習慣那裏的生活,她是不是忘了我,為什麽不寫信來水天昊不由自主的想,發自內心的想,真心喜歡他這個妹妹。反過來又想,人家是城裏人,住的是高洋樓,睡的是木板床,坐的是小汽車,白天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裏上課,晚上走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散步,節假日擠在熱鬧繁華的商場裏購物,一年四季吃得飽穿得新,環境好條件優,也許“水天昊”三個字早以從她的腦海裏被城裏帥小夥取代,不然為啥不寫信?當初她說到新家後寫信,難道這麽快忘了?唉,忘就忘了吧,天天想有什麽用,還是忘了她吧。

水天昊試著忘記她,不去想她,隻要她的影子浮現在腦海裏,他就大聲的念書,做作業,跟同學玩樂,分散自己的精力,不讓腦子閑下來。他要變思念為動力,立誌要發奮圖強,與命運抗爭,通過加倍的努力來改變窮苦命運,創建美好未來。他的情緒漸漸好轉,性格慢慢開朗,逐步融入集體,學習成績明顯好轉,全班五十餘名學生,每次考試,他和張文進、高海軍三人位列前三甲,誰也搶不去,他仍然是班上的好學生。

水天昊是全班有名的窮學生,這是師生們都知道的,每學期最高三元的助學金,全班無爭議的全票通過。三元錢雖然不多,但對一個窮困家庭來說,無疑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他就是靠這三元助學金,購買書本和學習用具,支撐他繼續學習,發奮圖強,用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

臨別時,文雅潔給他送來幾件像樣的衣服,他讓母親改了改,別看它是舊衣服,穿在身上,暖在心裏。他身上這身改製的藍布上衣和青布褲子,雖說稍有些舊,但衣服上沒有一塊補丁,平時洗得幹幹淨淨,穿在身上倒也整潔。

三七開的黑頭發梳理得像模像樣,臉上還要擦點棒棒油,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他沒有鞋子穿,夏天光著腳丫上學,不是沒有布做,而是龔秀珍實在忙不過來。冬閑時節,龔秀珍在昏沉的煤油燈下加班熬夜縫製布鞋,天冷時才能穿上母親磨破手指熬紅眼圈一針一線縫製的新布鞋。

馬上要立冬,孩子們沒有衣服穿,龔秀珍忙裏忙外,顧不上縫補,急得她團團轉。幾個孩子小的時候沒有衣服穿,冬天可以爬在暖烘烘的熱炕上不用幹活,可是現在包產到戶,家裏有幾十墒地,還要養馬放羊,靠水保田、龔秀珍、水天亮忙不過來。沒有念書的水天江要養馬,水天河要放羊,水天虹還要幫家裏拾柴火,總不能讓孩子們光著幹活吧;水天昊、水天海還要上學,也不能讓他坐在冰冷的教室上課。

水保田抓了三隻老公雞去紅光集市賣了,到附近村莊收了二百多個雞蛋,加上家裏平時積攢的百十個雞蛋,裝了兩半竹籃,用繩子把兩個竹籃綁紮在一起,一前一後搭在肩膀上,爬上西去的慢車去省城換舊衣服。短途慢車是專供窮人坐的,車況舊,座位髒,衛生差,服務不到位,沿途的老百姓爬上火車,先掃描車廂,看有沒有檢票,看到列車員檢票,沒錢買票的窮客像做賊似的前躲後藏,實在沒地方躲,有的爬在坐位下,有的將麻袋套在身上,有的爬到貨架上,到了車站還沒來得及下車,被檢票員逮住,不管三七十一,有錢的罰錢,有貨的收貨,沒錢沒貨的扣押在車上幫忙打掃衛生。

且說這罰款,短途車罰兩元,這兩元錢對貧窮的老百姓來說,可以辦不少大事,買不少東西。農民們窮怕了,手裏有兩個錢,一是趕集怕賊偷,二是坐車怕罰款,三是走路怕人搶。老百姓膽量小,怕賊偷不敢裝進衣兜,怕弄丟不敢壓進鞋底,怕沒收不敢藏進,怕難取不敢縫進內襟,隻有牢牢篡在手心裏才覺得踏實。

水保田背著兩半籃雞蛋,車上人多不便躲避,他把兩半籃雞蛋放在洗臉池上,自己站在走廊邊,小心嗬護著三百多個雞蛋,隻怕被擁擠的人群擠破。慢車上小偷多,弄不好被瘋狂的小偷摸去幾個損失可就大了。眼看檢票員隔著一節車廂檢票過來,他的心嘭嘭直跳,隻怕檢查員過來沒收雞蛋。火車風馳電掣般駛向省城,他兩眼盯著窗外,不時回望高聲叫罵的乘警和蠻橫粗野的檢票員,心裏企盼著火車快點,快點,再快點,到站不用檢票了。

慢車是插空子跑的,有時要給快車讓道,小車站會車,要停十幾分鍾甚至幾十分鍾。這列慢車在市郊小站停下,檢票員還在不停的檢票,怒瞪著雙眼連罵帶推,像趕牲口似的吆喝新上車的布衣們往補票車廂走,逃票的、上車的,後邊兩節車廂擠得滿滿的落不開腳步,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盯著檢查員。水保田數了數,前麵還有四五十號人,火車隻要開動,一會兒就能到站,也許可以逃過一票,減少點損失。

水保田望著窗外的紅綠燈,心裏暗叫,怎麽還不走呀,趕快開車吧,隻要開動十幾分鍾,下車出站就安全了。火車徐徐開動,水保田數數擁動的窮乘客,前麵還有十幾個人,檢出沒有買票的,推搡著拉去補票。火車向終點站疾馳,檢票員大聲吆喝著向走道這邊靠近,他下意識的看了看用舊麻袋蓋著的兩半籃雞蛋,摸摸衣兜裏買雞蛋剩下的兩元多錢,這可是中午買飯吃的夥食費呀。

“小王,帶這幾個到八號車廂補票。”又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窮人被乘警推搡著去補票,窮人們衣兜裏沒有錢,一百個不情願,推延補票時間,隻要火車到站,不相信不放他走。

水保田前麵隻剩下十餘個乘客,還一個勁兒的往後擠,他想提上雞蛋往後躲幾個人,隻要延遲四五分鍾就可以到站,也許還能逃過一票,節省兩塊錢,少損失幾個雞蛋,多換件衣服給孩子穿。他探頭看了看,走廊裏擠得水泄不通,就是兩手空空,也很難擠過去,更不要說提著兩籃雞蛋,他有些失望。

火車一聲長嗚,徐徐駛入終點站,檢票員抬頭看了看未檢票的兩節車廂,走道裏滿是黑臉舊衣的窮乘客,警覺的望著他。檢票員知道這些都是買不起車票的窮人,隨意抽查了幾個,沒有車票,用手推到旁邊。水保田前麵還有四五個人,檢票員馬上就要到洗手間,他的心懸到了嗓門眼,緊張得兩腿直打哆嗦。心想,我背著雞蛋爬慢車跑過十多趟省城,沒有碰到過幾次檢票,就是偶爾遇到檢票,逃幾節車廂都可以到站,從來沒有今天這麽緊張過。這下完了,要是推我去補票,這兩籃子雞蛋咋辦,提著竹籃去補票,車上人多擁擠,擠破幾個雞蛋不不要緊,弄不好被這些貪婪的乘警和檢票員搶走當票補,三百多個雞蛋白白喂狗了豈不可惜?浪費錢財白跑一趟,回去也不好向老婆娃娃們交待啊!雞蛋擱在這兒肯定不行,還沒等補票回來,早被小偷提跑了,我該怎麽辦?唉,要是兩人同行多少還有個照應,一人補票,一人看雞蛋,就是破點財,總不能連本賠進去吧,怪不得古人說,出門在外,一個人是死人,兩個人是活人,三個人是全人,看來這話一點不假。水保田望著窗外,火車慢慢駛入站台,檢過票的乘客提著破筐舊包,擠到門口等待下車。

“老郝,車到站了,這節車箱大部分人沒有買票,補票也沒錢,還是算了吧。”穿製服的乘警吆喝一聲,三四個檢票員嘀咕了幾句,轉身向車廂後邊走去,擠在走廊逃票的窮人們,看到檢票員轉身離後,一個個像打了勝仗似的長噓一口氣,吆喝著向門口擠去。水保田抬起手臂擦了一把汗,背起兩半籃雞蛋,臉上露出愜意的笑容,謝天謝地,今天不用餓肚子走街串巷換衣服了。他背著兩籃雞蛋混入出站的人流,向巷子深處走去。

昏暗的燈光下,龔秀珍靠在廚房窗台這邊炕上,一針一線給娃娃們納鞋底做鞋子,六個子女圍坐在母親兩邊,講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小鬼害人的故事。十七八歲的水天亮跟著水保地斷斷續續在外打工,掙了上百元錢,除去生活費外,給自己添置了兩件新衣服,家裏買了點油鹽醬醋,沒有多少餘錢。

水天昊穿的是文雅潔送的舊衣服,他不要求多好,隻要有衣服穿就行;心想,父親背著兩籃雞蛋去省城換衣服,有合身的衣服自然更好,沒有合身的衣服也沒關係,弟弟妹妹有衣穿不受凍,還可以幫父母幹活;再說了,我們小弟兄五個,一個比一個大一歲,一個比一個矮半頭,水天海穿在身上稍小點,水天江穿也許剛好,水天河穿可能大一點,一件衣服三個人都可以湊合著穿,隻要弟弟能穿我就不爭;他乘媽媽做鞋的時間,借著昏暗的燈光坐著看書。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河、水天虹怕睡著了搶不到衣服,嚇得不敢睡覺,非要等父親回來搶到衣服才睡覺。

龔秀珍看水天江、水天河、水天虹有點瞌睡,使勁揉起了眼睛,對幾個孩子說:“你們瞌睡了先睡覺吧,等你爸回來我叫你。”

最小的水天虹靠在母親身邊,眨巴了幾下眼皮,不曉得父親什麽時候回來,揉了揉眼睛問:“媽媽,你說我爸爸啥時候換衣服回來?”

龔秀珍納鞋底,用錐子在堅硬的鞋底上鑽了個孔,針線從小孔穿過去,用手使勁的拽出來:“夜裏一點鍾的慢車,可能該回來了。”

水天河、水天虹聽母親說可能該回來了,一坐起,挽挽袖子,像是馬上要搶衣服。水天虹瞄著水天河的頭頂,伸手測了測,兩個人隻差半指長,擔心五哥搶她的衣服,用企求的口吻商量說:“五哥,男孩子穿花衣服不好看,你不要搶我的花衣服行嗎?”

水天河知道花衣服是女孩子穿的,男孩子咋能穿花衣服,不高興的說:“我才不穿你的花衣服,那是女孩子穿的,男孩子穿上羞死人了。”水天虹聽五哥說不搶她的花衣服,放心的靠在母親身邊,做起了穿花衣服的美夢。

水天海忽然想起故事中說水窯溝有鬼,替父親擔起心來:“二哥,我們去虎頭山火車站接爸爸吧,水窯溝有鬼,夜這麽黑,他一個人走在溝裏多害怕呀。”

水天昊聽他說去火車站接父親,瞅瞅躺在身邊睡大覺的大哥,望望做布鞋的母親,搖搖頭說:“咋接?慢車沒有固定點數,說是夜裏一點多鍾,說不定晚點幾個鍾頭,再說了,誰曉得爸爸坐哪趟車回來,沒辦法接。”他望了一眼窗外,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想起夜裏鬧鬼的故事,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這麽黑的夜,水窯溝鬼多得很,我不敢去。”

“趕快睡覺吧,你爸回來我叫你。”龔秀珍看到幾個孩子不停的張口打哈欠,眼圈揉得紅紅的,有些心疼,催促孩子趕快睡覺,可是這幾個孩子怕搶不到衣服不敢睡。家裏靜悄悄的說話聲越來越少。

水天虹抵垂著頭,靠在媽媽身上,突然坐起身,緊閉著雙眼大喊:“爸爸,爸爸來了。”

從睡夢中驚醒的水天河聽到門外狗叫,一軲轆爬起,抬頭望著漆黑的窗外。水天江聽到門外有動靜,翻身下炕,揉揉眼睛說:“大黃狗大叫,爸爸回來了。”

水天河看到平時膽小如鼠的四哥箭一般跑出屋子,顧不上穿衣服,光著跟了出去,水天虹急了,溜下炕頭,站在門口不敢出去,帶著哭腔大喊:“不要搶我的花衣服,不要搶我的花衣服”

水天昊放下手中的書,站到漆黑的院子裏靜聽,除幾隻看家狗斷斷續續狂吠幾聲外,野外靜悄悄的聽不到任何聲響。心想,常聽龔進成、楊顏彪幾個放羊娃講,水窯溝有鬼,晚上放羊看見過鬼火,還碰到過女鬼哩;女鬼晚上走路,看不清臉,人走到哪鬼跟到哪,有時候跟到家,孩子要得病;深溝裏還有狼,這麽黑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一個人從火車站回來,要是碰到狼群,坡陡路窄,看不清路多危險啊!他想到這,不禁打了個寒戰,開始替父親擔起心來,父親可都是為了我們這個家啊!

水天江、水天河站在果園路口,凝聲靜氣仔細分辨遠處的動靜,除了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外,聽不到任何聲響。水天河伸手拉住水天江,望了望身後拽著鐵鏈來回跑動的大黃狗,神情有些緊張,隻怕牆角處鑽出個鬼來,壓低嗓門說:“四哥,夜裏有鬼,害怕的很,趕快回吧。”

水天江聽弟弟說有鬼,馬上想到鬼姥姥偷吃小外孫的故事,突然轉身大聲喊到“鬼來了,鬼來了”,轉身跑進大門,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水天河聽四哥說鬼來了,嚇得他“哇”一聲大哭起來,搖搖晃晃的跑進家門。夜半三更,這群娃娃們的哭鬧聲,劃破了水家灣寧靜的夜空,引來十幾條看家狗的狂叫。狼最怕狗叫,也許狗叫聲能給膽戰心驚走夜路的水保田一絲慰籍。龔秀珍聽到哭喊聲,抬頭望著門外,水天江狂笑著爬上炕,水天河哭叫著慢騰騰走進屋,渾身發抖,兩腿打顫,爬了幾次炕頭沒有爬上去。水天虹跪在炕頭,拉了他一把。龔秀珍不知道發生了啥事,停下手中的活,忙問他咋了。水天江爬上炕頭大笑道:“沒聽到啥動靜,我說鬼來了,把他嚇成這樣,哈哈哈”

水天昊看到水天河炕頭邊不停的滴尿,低頭看到炕頭下有灘尿,尿是一條線從門外滴進屋的,望著水天江罵道:“笑啥,半夜三更大呼小叫會嚇死人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看,五蛋的尿都嚇出來了。”

躺在炕上裝睡的水天海,聽水天河嚇出了尿,趕緊翻身爬到炕頭,看到地上有灘尿,坐起來朝水天江頭上就是一拳,大聲罵道:“你這個瘋子,把他嚇壞了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