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耕、李大丫抱小兒子去縣城,在大表弟的陪同下給孩子看病,醫院做了全麵檢查。醫生診斷說,孩子得的是先天性腦癱,這種病就是抱到北京的大醫院也治不好,不要花這個冤枉錢,還是抱回家去吧。

醫生的診斷像是判了孩子的死刑,李大丫欲哭無淚,欲罷不能,眼望著懷中可憐的寶貝,將要在癡呆中長大,永遠不記得姓甚名誰,何時來到人間,活在這個世上幹什麽,要是父母不在身邊將來如何生活這一連串的現實問題折磨得她食不能咽,夜不能寐,心神不定,焦慮不安。她想不通孩子為啥會得這種病,懷孩子的時候,吃得香,睡得好,沒得過啥病,沒吃過啥藥,也沒有受過什麽刺激,比懷大兒子還要小心,他咋能得腦癱病,這腦癱病跟腦水腫有啥區別,醫生的說法咋不一樣?唉,腦子有毛病,治不好啥病都一樣。小兩口抱著孩子轉了兩天縣城,讓可憐的孩子看看城裏繁華的街景,這次回到家,也許這輩子再也進不了城了。

水保耕去過兩次縣城,李大丫一趟也沒去過,這次帶孩子看病,在大表弟的單人宿舍住了兩夜,逛過繁華喧鬧的集市,嚐了飯館可口的飯菜,半人高的小汽車從身邊馳過,四五層的洋樓比白楊樹還高,黑黝黝的大街比自家院子還平。家裏點的是昏暗的煤油燈,把眼睛都看壞了;城裏的馬路既平又寬,電線杆上還有明亮的電燈。一家人吃過晚飯,城裏人牽著自家小孩走在繁華的街道上說說笑笑,身上穿著花花綠綠的新衣服,兩條長辮子掛在腦後,也有紮羊角辮的,看看他們過的是啥日子;再看看自己,年紀輕輕的長頭發盤在頭頂上,身穿舊花衣,腳蹬爛布鞋,懷裏抱個傻孩子,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她起初覺得新鮮,轉了兩天街,心裏卻越來越鬱悶,鄉下人成天窩在偏僻貧窮的深山溝,麵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從土裏刨食吃,到頭來還是吃不飽穿不暖,活得多可憐啊!跟城裏人簡直是沒法比。

這一趟縣城算是見世麵了,她抱著孩子回到家,城裏的新鮮事兒說給鄰居們聽,從來沒出過遠門的媳婦們羨慕得不得了,夢想著有朝一日自己得病也去城裏治病,坐坐汽車、走走馬路、逛逛鬧市、瞧瞧街景,看看樓房,見見世麵,好講給孩子們聽。

蕭桂芳犯了幾個月的病,聽說這幾天有些好轉,有人開玩笑問她犯病的時候,披頭散發,衣著不整,行為滑稽古怪,嘴裏念念有詞,不是跟野鬼去東家害人,就是隨孤魂跑西家搗蛋,甚至有些是去世幾十年的老古人,穿什麽衣,戴什麽帽,昨天做過什麽壞事,晚上在大門外幹啥,就像親眼看見似的,是不是故意在裝瘋買傻,嚇唬膽小的鄰居?她聽後十分的不高興,誰放著正規日子不想過,故意去裝瘋賣傻,丟人陷眼,誰有本事披頭散發裝個樣子看看。說來也怪,她犯病少了,得重病的三丫頭卻犯起了病,說些跟她犯病時差不多的瘋話,說她跟死去多年的爺爺、奶奶在一起,昨天晚上去徐彥東家,煽了她大丫頭幾個耳光,柳彩雲看見大丫頭嘴斜眼歪,口吐白沫,提起褲子就打;後來又跑到水保貴家,準備翻牆進去,大門外狗叫,嚇得她掉下牆跟摔了一跤,到現在還疼

她犯病時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左鄰右舍聽了,認為鬼魂纏身,信以為真,嚇得晚上不敢出門。徐彥東聽說後,回去說給媳婦聽,柳彩雲聽後驚出一身冷汗,說那天晚上她坐在炕上給孩子縫褲子,大丫頭睡到半夜突然兩眼翻轉,嘴角**,兩手不停的煽自己耳光,把她嚇呆了,拿起手中的舊褲子就打,不一會兒,孩子像沒事似的睡著了。

霍秋霞犯病,鬼魂附體,跑出去害人,這事傳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莊上人見了霍家人,躲得遠遠的生怕得罪他,派鬼魂來害人。學校要召開運動會,水天昊參加長跑沒有鞋子穿,霍小霞笑話他,就連小他幾歲的霍繼成、霍繼業、霍繼才罵他幾句,他也不敢吭聲,聽怕野鬼在旁邊盯著他,晚上找他來報複。

水天昊穿一雙打了補丁的破布鞋,學校像他這樣的學生為數不少,同學們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學校要召開運動會,為了體現師生們良好的精神風貌,班主任要求統一穿新布鞋,家裏沒有新鞋,就是借也要借一雙穿在腳上,這是學校的規定。

水天昊知道媽媽白天幹農活,回家還要洗衣做飯、養豬喂狗,晚上點著煤油燈縫衣補鞋,看到辛苦的母親,心裏就難受。學校要求穿新鞋,讓母親加班熬夜的做,不知又得熬幾個通曉,他實在張不開這個嘴。可是,開運動會那天,為了隊伍的整齊美觀,學生必須穿新鞋。晚上放學回家,他望著忙出忙進的母親說:“媽媽,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龔秀珍瞥他一眼,微微笑了笑:“有啥事快說,今兒個咋跟娘客氣起來了?”

水天昊望著為這個家日夜勞,成天忙碌的母親,還是張不開口,但想到學校的規定,時間的緊迫,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他想了想,不好意思的說:“下個禮拜五學校要召開田徑運動會,紅光中心學校的學生也要來參加,我們班要表演廣播體,要求學生穿新鞋,你看我沒有新鞋穿,正在為這事發愁,你成天忙裏忙外哪有時間做啊!”

陽山學校召開田徑運動會,邀請紅光中心學校領導參加開幕式,他們排練了幾個節目,帶二百多名學生要來表演。學校劉校長對這次運動會的節目表演非常重視,通過關係給女同學借來了表演服裝。初二學生表演廣播體,班主任孫秀蓮老師要求,參加體表演統一穿黑布鞋,家裏沒有鞋子的同學趕緊讓家裏做一雙,家裏來不及做,就是借也要借一雙。她說這話時,還特意望了一眼水天昊。

水天昊腳上穿雙打了補丁的爛布鞋,既破舊又笨拙,穿在腳上實在不好看,尤其是前腳加厚了的兩塊補丁,新舊不同,就像大頭猴子的兩隻大眼珠,樣子十分難看,平時沒有太多學生注意,就是看到了也沒人笑話,因為學校貧困學生太多,沒鞋子穿的,穿爛鞋子的各個年級都有,同學們審視疲勞,習以為常,視而不見。

下個禮拜的運動會,紅光鄉的學生要來參加,陽山學校的學生沒鞋子穿,如果都光著腳丫子表演節目,步調一致,整齊劃一,倒有一番風趣,可是人家女同學天生愛麵子,打死也不會光著腳丫子表演節目。穿雙爛鞋子也不好,初二學生表演的是新教的廣播體,踢腿、展腿、伸手、彎腰,動作幅度大,用力猛,弄不好哪位同學打了補丁的厚板鞋飛出去,掉下來砸破同學的頭或者踹傷學生的腿,就是傷人事故,忍住疼還好說,要使忍不住疼痛,表演隊伍裏抱頭鼠串大聲哭叫,那不是丟學校的人嗎?校長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以後見到紅光學校的老同事,臉往哪兒擱?

班主任也是為了學校的榮譽,要求家長趕製布鞋也在情理之中,再說丟了學校的人也就是丟了自己的人,校長怪罪,學生嘲諷,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水天昊就是怕丟自己的人,央求媽媽做新布鞋的。他知道媽媽平時很辛苦,這次是迫不得已,才厚著臉皮請求媽媽做雙新鞋,說實在話,母親忙碌了一天,身心疲憊,腿腳發酸,深更半夜坐在昏暗的煤油燈底下,加班熬夜做布鞋,他與心不忍。可是,為了學校的榮譽,不這麽做,又有什麽辦法哩,媽媽,你就辛苦點吧,兒子不孝,等我長大了好好孝敬你。

龔秀珍聽水天昊說學校舉辦運動會,他要參加長跑,表演節目,這是好事,不能讓孩子穿雙厚重的舊鞋表演節目,影響學校的聲譽。要是全校學生都穿的是新鞋,就他穿雙打滿補丁的舊布鞋站在隊伍裏,到時候幾百雙眼睛盯著他,那不是丟人嘛,孩子以後咋上學?龔秀珍琢磨了半天,不能叫孩子在同學麵前丟麵子,就是再辛苦,也要讓他穿上新鞋,風風光光的參加運動會。

夜深人靜,雞犬不鳴,萬家燈火熄滅;黑雲密布,星空無影,昏暗燈光閃爍。孩子們沒蓋被子,光呼呼大睡,龔秀珍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揉揉酸痛的雙眼,打了個哈欠,她實在有些困乏,真想和衣躺倒美美睡一覺。可是想到兒子腳下那雙打了幾層補丁的厚重布鞋和他企盼的眼神,她用針挑了挑冒著黑燈的煤油燈芯,強打精神,剪鞋樣、粘鞋麵、撚麻線、納鞋底,她一定要趕在運動會召開之前,讓孩子穿上漂亮的新鞋,體體麵麵的表演節目。

龔秀珍熬夜做好新鞋,有時候做著做著打起了盹,靠在炕角坐到天亮。水天昊半夜撒尿,看到閃爍的燈光,知道媽媽熬夜為自己做鞋,他的眼睛濕潤了,躺在炕上滿腦子全是母親忙碌的身影。他睡不著,拿起書本走到父母睡覺的房間。父親赤身打著呼嚕,母親聽到門響,嚇了一跳,打了個哈欠,抬頭皺起眉頭問:“你咋還沒睡?”

水天昊爬上炕,坐在煤油燈跟前,翻開英語課本:“我看燈亮著,知道你還在做鞋,過來陪你,順便背幾個英語單詞。”他瞅著母親手中納了半拉子的鞋底問:“媽媽,後天召開運動會,鞋子能不能做好?”

這話問出口,他有些後悔,母親為了趕製鞋子,接連幾個晚上沒有合眼,手磨出了老繭,針尖刺破了手指,困了靠在炕角打個盹,天亮後還要接著下地幹活,洗衣做飯、喂豬喂羊,家裏的活樣樣離不開她。

門外一陣狗叫,龔進成笑嗬嗬的走進門來。這兩年包產到戶,他放了七八隻羊,還給鄰居吳大運、吳大貴、劉大偉家代放了十餘隻,總共有二十幾隻羊。他把羊群趕進水保田家羊圈,走進廚房,坐到炕頭上說:“今天和五蛋放羊,晚上圈在這裏,幫你攢點羊糞。”

龔進成為鄰居免費代放綿羊,就是以糞便為報酬,羊糞做肥料,肥料拉到自家地裏,地肥苗壯,莊稼長勢好,糧食收成多,肚子吃得飽,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劉大偉、吳大運家隻有四五隻羊,家裏孩子小靠不住,大人又顧不上管,就交給他代養,即省力又省事,兩全其美,兩廂情願,何樂而不為。

水保田剛從地裏幹活回來,看到大哥坐在炕頭上,讓他上炕生火喝茶。龔進成脫掉滿是泥土的舊布鞋,提起扔到門外院台上,看到自己腳上粘滿了灰塵,站在廚房地上跺了跺腳,一步跨上炕,靠窗台這邊坐下,看到炕台上放著做了半拉子的新布鞋,問道:“給誰做鞋哩,這麽忙還能顧上做?”

龔秀珍忙著做飯,聽大哥問話,笑笑說:“明天學校要召開運動會,要求學生都要穿新布鞋,二蛋參加長跑和節目表演,我趕緊做一雙,看明天能不能跟上穿。”

龔進成剛才看到蕭桂芳坐在家門口做布鞋,霍飛虎家的大兒子坐在旁邊催她趕緊做,不然就來不及了,可能也要參加運動會,他笑了笑:“幾百名學生參加運動會,聽說紅光學校也要來參加,給娃娃做雙新鞋,穿在腳上也體麵。”

霍繼業是三年級學生,他也要參加節目表演,他最近走路有點瘸,老是叫喚大腿疼,看來醫院還沒有治好他的腿病,學校不讓他參加節目表演,他非要參加,學校就讓他參加表演隊,他媽做新鞋可能也是為了表演節目。

水天昊看到放在炕台上做了半拉子的新布鞋,心想,我這雙新鞋,上個禮拜就給母親說了,加班熬夜做了四五天才做成這個樣子,今天夜裏能不能做好還難說,霍繼業他娘才做鞋子能跟得上嗎?他臉上微微掠過一絲暗笑:“明天上午就要召開運動會開幕式,他今天才要新鞋穿,就是上街賣也來不及啊!”

“水天海,堵狗來。”水天海聽到門外幾聲狗叫,趕緊跑出去堵狗,正好是霍繼業端著墨水瓶借煤油,他躡手躡腳走進屋,看到坐在炕上喝茶的龔進成和水保田忙問了聲好。龔進成想起他坐在母親身邊催要新鞋的事,喝了半口茶問:“這麽晚了跑過來借煤油,是不是叫你媽夜裏做新鞋穿?”

龔進成直截了當的問起此事,像是在調侃,又像是在取笑。霍繼業沒有看見龔進成,他怎麽知道跟媽媽要鞋穿?羞澀的苦笑兩聲,抬頭望著他疑惑的問:“龔家爸是咋知道的?”

龔進成哈哈哈大笑幾聲:“你龔家爸神通廣大,你到外麵打聽打聽,這灣裏的啥事我不曉得。你姐姐犯病好些了沒有?”

霍繼業聽他問姐姐犯病的事,望著水天海手中的煤油瓶,裝做沒聽見。水天海倒滿煤油,他小心的雙手接過墨水瓶,擰緊瓶蓋,不好意思的說:“明天買來煤油還你。”說完捧著煤油燈走了。

龔進成望著霍繼業離去的背景,喝完杯中茶放到爐子旁,用五根粗壯的手指梳了梳蓬鬆的頭發:“聽說這個娃娃學習好,每次考試都是班上第一名,老師很喜歡他,就是跟他爸一樣又瘦又小,看來以後長不大,嗬嗬嗬”

龔進成與霍飛龍、霍飛虎兩兄弟不和,說話常帶點偏見,孩子歲數還小,長大長不大誰能看得出。不過,俗話說,父矮矮一個,母矮矮一窩。這話不知道有沒有道理。水保田給他倒了一杯茶,爐子裏塞了一根硬柴,吹了吹,一股濃煙飄上漆黑的屋頂,他揉揉流淚的雙眼:“那也不一定,子女個頭也有超過父母的。你看我們弟兄三個,我才一米七,比我父親矮半頭,老二一米八五,比我父親高半頭,老三一米八,跟我父親差不多。現在的生活比我們那個時候好多了,多數孩子的身高有可能超過父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