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裏,幾個創天下的年輕人,背著沉重的行李來到紅光火車站,一位穿製服的中年人手執三角旗走到站台崗亭邊,三道軌停著一列貨車,長鳴幾聲冒著黑煙好像要開動。柯忠眨了幾下低垂的眼皮,望著水天亮、水保貴說:“這列貨車馬上要開動,還是爬這趟貨車走吧,還能省幾個車費錢。”

水天亮望了一眼冒黑煙的火車頭,點頭表示同意;水保貴也想坐這列貨車,能省就省點吧;侯尚東說不管坐哪趟車,省城都會停,就是出站比較麻煩,他也同意坐這趟貨車;溫知新聽大夥都想爬貨車,他最後表態說就坐這趟貨車,一個人省兩塊錢,六個人就是十二塊,以後要是找不到活,需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哩。侯尚東爬上一節沒頂的車廂,裏麵是空的,招了招手說:“這節車廂是空的,就坐這節車廂。”

水保貴、柯忠、溫知新一看,侯尚東跳進車廂,水天亮爬到車廂口,水天海向車廂跑去,三人左右望了望,趕緊跑過去爬上車,隻怕被鐵路公安看到趕下來。

火車徐徐開動,從來沒坐過火車的水天亮、水保貴、溫知新、柯忠、水天海激動得不行,踩著車廂凸陷的橫槽爬到車廂邊探頭向外張望,看著冒著黑煙向西快速奔駛的火車,疾風呼呼吹動著散亂的頭發,興奮得大喊大叫。侯尚東像是進城見過世麵的,站在廂底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的來回走動,嘲諷他們幾個沒坐過火車,自吹自擂道:“太可憐了,火車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跑來跑去,到現在還沒坐過火車。我是坐煩了,一次都不想坐,爬在上麵看啥,風吹得眼睛都睜不開。”

柯忠聽後笑道:“你胡吹個啥,前幾年吃不飽飯,不就是跟著水保良娘倆爬火車進城要過兩趟飯嗎?有啥了不起,還說不想坐了,不想坐火車,跑出來幹啥?”

水保貴哈哈大笑幾聲:“猴子要飯坐的是快車,哪坐這上麵漏風的貨車?柯忠去徽望縣找媳婦,也坐過火車吧!”

柯忠苦笑道:“嘿,別提了,媳婦沒找著,爬火車差點當小偷抓,要不是我跑得快,說不定要坐班房。”

侯尚東一個人站在廂底沒啥意思,他也爬上車廂,火車正好路過柯忠家,指著馬家坪說:“柯忠家離火車路這麽近,莊周圍綠蔭蔭,挺好看的嘛。”

侯尚東看到座落在鐵路對麵的柯忠家,飛快的從眼前向後飄去,心情有些激動,目光趕緊移到自己家,用手指了指,“你看我家,家裏人還不知道我去幹啥,要是幾天不回去,我娘急壞了咋辦?”

柯忠笑話道:“幾天不回去,不是急壞你娘,是怕急壞媳婦吧?要是早知道你去打工,我就不去了,哈哈哈”

侯尚東聽他說出這話,裝做沒聽見,抬頭望著遠處。水保貴看到自家門前那棵枝繁葉茂的百年老榆,心情有些沉重,啥話也沒說,默默盯著莊園被大山隱去。水天海手指的水家灣好奇的說:“哎喲,遠看水家灣,還是挺漂亮的。”

去省城的百十裏路,彎彎曲曲繞行三四座大山,穿過兩個深洞,蘭新線最長的鐵路洞就在虎頭山下,這個洞長約七八公裏。火車長鳴一聲,冒著黑煙鑽進黑洞,嚇得水天亮、水保貴他們趕緊跳下車廂,煤車頭冒出的黑煙塞滿了深洞,刺眼又刺鼻,飛賤的煤炭渣子像下雨一般打得臉疼,趕緊抱頭緊靠坐在行李上。水天海半閉著雙眼小心的抬頭探望,什麽也看不清,隻有鐵軌的哢嚓聲和火車的轟鳴聲,抱頭大聲說:“洞裏比夜還黑,一個人坐在車廂挺害怕的。”他的說話聲被噪音淹沒,誰也沒聽清,靜靜等待火車盡快出洞。十幾分鍾,火車爬出洞,幾張烏黑的小臉望了望碧藍晴朗的天空,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相互指著對方哈哈大笑,“你看他的臉,就像剛從煤窯裏出來。”

“嘿嘿,你還笑他哩,你也一樣。”

“哎喲,頭上咋這麽多煤渣。”

“變成黑人了,城裏人把咱當成要飯的叫花子,說不定還能賞幾個白麵饅頭吃。”

溫知新看到車廂裏散亂放著十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順手搬來一塊放在**欣賞,猜測可能是固定貨物用的。突然感覺火車哢嚓幾聲,就像跑累了似的慢慢停下來。坐在廂底的水天亮、水保貴、柯忠顯得有些緊張,嚇得不敢大聲出氣,靜靜坐在背包上細聽外麵的動靜。

“我看這又是一列空車,車廂空空的啥東西都沒有。”車廂外一男子說。

“爬上去看看,這節車廂有沒有啥東西。”好像是一個頭兒,聲音洪亮厚重,指揮一名男子爬上車廂看看。

坐在車廂裏的水天亮、水保貴誰也不敢大聲出氣。溫知新腿襠裏放塊大石頭,如果有人上來搶劫,他就抱起石頭與他拚命。侯尚東看到溫知新跟前放塊大石頭,用手指了指柯忠眼前那塊大石頭,示意他悄悄搬過來放在身邊;水保貴側耳聽了聽,車廂外麵好像動靜不小,他躡手躡腳走到車廂中間,小心的抱來兩塊碗口大的石塊放在背包旁邊,隻要有人上車搶劫,就用石頭砸死他,看誰能搶過誰。侯尚東腳底下也有塊大石頭,隨時可以派上用場;水天亮沒敢動手,瞧瞧這個,望望那個,好像隨時都要逃跑似的;水天海擠在水保貴與溫知新中間,嚇得不敢出聲。

“我爬了十幾節都是空的,這節肯定沒有。”小男子有些喪氣,不想爬車廂白費力氣。

“爬上去看看,沒有東西,拍走人。”像頭兒的高音男子說。

小個子男子不情願的爬上車廂,探頭往下看,車廂裏空****的,六雙警覺的黑眼睛惡狼般盯著他,黑臉人身邊放著大石頭,隨時都有拿起石頭砸他的可能。小個子男子一怔,半晌沒有說出話來。高音男子看他爬著不動,催問:“趕快下來呀,爬在上麵幹啥?”

小個子男子這才回過神來,跳下車抖動著嗓門說:“嘿,又是節空車廂,裏麵坐著六個黑臉人,害怕得很。”

像頭兒的高音男子驚訝的問:“啥,裏麵有人,幹啥的人?”

爬車廂的小個子男子說:“黑不溜秋像是要飯的。”

另一男子問:“帶啥東西沒有?”

小個子男遲疑了一會:“腳前放著石頭,沒看到啥東西。”

“爬上去看看,能不能撈點油水,不然這趟白跑了,晚上哥們吃啥?”像頭兒的高音男子說完,一會兒功夫,四五個十七八歲的長發黑臉男子爬上車廂探頭探腦。高音男子看到六位黑臉年輕人坐在背包上,身邊放著石塊,警覺的抬頭望著他。這幾個男子相互看了看,爬到車廂邊,眼珠子轉來轉去。高音男子幹咳兩聲,回頭望了望站台,幾位工作人員站在候車室門口閑聊,轉過頭來顫動著嗓門問:“你們是幹什麽的,包裏裝的啥東西打開看看?”

溫知新不溫不火,望望坐在身旁的幾位黑臉人,用手重重拍了拍放在腿襠裏的石塊說:“我們是進城打工的,包裏裝的破被褥,有啥好看的?”

高音男子還不想就此罷休,又往上爬了爬,問道:“拿過來看看,有沒有啥好吃的。”

侯尚東想,溫知新一個人說話恐怕難以應付,說不定他在試探我們是不是同路人,同路人就得一條心,小團夥不敢招惹;陌路人互相不理,各個擊破,最好對付。他站起身,望了一眼溫知新,擺出一幅俠士般的神態,腳踩著石頭大聲說:“你爬在上麵咋看,想看下來。”

“嗨,大哥,我看就是幾個要飯的,沒什麽油水,算了吧。”高個男子看他們是同路人,腿前放著石頭,車廂裏還有十多塊,說不定這是他們事先準備的,看到這陣式有點膽怯,提醒大哥還是不要招惹的好。這就像古書上說的,狹路相逢勇者勝。隻要水天亮、水保貴、溫知新他們文絲不動,泰然處之,他們就不敢冒然行事。

“下車,咱們走。”像頭兒的高音男子看這陣式,就是有油水也不敢招惹,更何況是幾個要飯的,對方早有防備,人數也比他們多,寡不敵眾,處於劣勢,弄不好會吃虧。明者保身,還是及早撤退吧。一聲令下,這幾個男子逃得比免子還快。天水亮、水保貴、柯忠、侯尚東鬆了一口氣。

“這幫家夥不好對付,你看腿前擺著石頭,雖然咱都帶著刀,一旦動起手來我怕會吃虧。”高音男子的說話聲,讓車廂中的黑臉人驚出一身冷汗。

水天亮聽到這幫土匪說出這話,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抬頭望著晴朗的天空說:“我的媽呀,幸虧這幫土匪沒有跳進來,不然非打起來不可。”

侯尚東望著沒說過半句話的水天亮,用力踢了一腳車廂,開玩笑說:“在家像隻老虎,經常欺負弟妹;出門卻像隻老鼠,嚇得不敢出聲,哪像工程隊隊長,我看把這個隊長讓給溫知新算了。”

溫知新望著水天亮連連擺手說:“我可不敢奪權,要是惹火隊長開除我咋辦?這個玩笑開不得。”

柯忠雙眼眯成一條縫,拍拍水天亮,心想,剛才這夥打砸搶沒敢跳進車廂,說明他們心虛,石頭對刀子,針尖對麥芒,誰勝誰負難以預料,他揉揉眯縫的小眼給自己壯膽說:“我都沒敢出氣,他哪有這個膽量。他們是五個人,咱是六個人,打砸搶就是跳進來,咱六個抱起石頭亂砸,刀子還沒刺過來,早就砸死了。”

水天海一直傻坐在溫知新身邊,呆呆的盯著那夥人,嚇得渾身哆嗦,沒敢動彈,火車開動後這才回過神來,長籲短歎:“我的媽呀,火車終於開了,嚇死我了,要知道這麽可憐,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來。”

火車徐徐奔向省城,剛才可怕的一幕驚出一身冷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幾個人坐在車廂商量起對策來,晚上遇到類似問題也好應對。

火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溫知新爬上車廂看了看,省城的高樓大廈就在眼前,他跳下車廂,心想,我們坐的是貨車,要是沒有客車到站,沒有乘客出站,出站口也就不會打開,我們幾個黑不溜秋,一看就知道是爬火車來的,出不了站咋辦?他擔心的問:“火車馬上到站,咱第一次出門,辯不清東南西北,咋出站去?”

侯尚東要飯到過省城,那時混在要飯人群中,不是翻牆就是爬欄杆,沒有正規的出過站台,火車站是啥模樣他也沒看清,他撓了撓頭說:“下車後先看看有沒有出口,如果找不到出口,先就找個地方躲起來,有客車到站,就有乘客下車,混在人群中往外衝,我想可以混出去。”

侯尚東瞅瞅水天亮,出起了餿主意。省城車站啥模樣他都沒看清,還找什麽出口,以為火車站是自家後院,可以到處亂轉。水天亮用疑惑的眼神瞅瞅他,從包裏取出被汗水浸透的濕毛布,擦了把黑臉,望著黑毛巾說:“用我壺裏的水弄濕毛巾,先把臉擦幹淨,不然當咱是叫花子,還真出不了火車站。”

水天亮從包裏取出塑料壺,等水保貴、柯忠、侯尚東、溫知新拿出毛巾,他往毛巾上澆水,先把臉擦幹淨再說。毛巾染成了黑色,耳朵背後還是黑的,澆水擦了擦脖子。侯尚東擦完髒黑的脖頸,笑了笑:“進城就好了,我帶你們去黃河邊洗臉。”

水天亮聽後嘿嘿嘿苦笑幾聲,指著吹牛的侯尚東說:“黃河在哪邊你知道不知道?帶我們去黃河邊洗臉,你也不怕淹死。”

柯忠聽他說去黃河邊洗臉,覺得好笑,你連縣城的方向都辯不清,還想帶我們去黃河邊洗臉,真會吹牛。水保貴擰擰毛巾,黑毛巾掛到脖子上,望著侯尚東說:“找不到黃河,水渠總有吧,找個水渠洗臉也行,總不能黑不溜秋的走在大街上找活幹,那還不把城裏人嚇死。”

溫知新笑笑說:“五姨夫說得對,今天進城肯定找不到活,晚上住哪兒,遇到打砸搶咋辦,事先商量商量,不要到時候沒了主意。”

溫知新到底是當過兩年老師的人,考慮問題就是比水天亮、水保貴他們周全。侯尚東看看他,想聽聽他的意見:“你文化高辦法多,想事周全,你說,我們都聽你的。”

溫知新說:“咱們是商量,我先說說,大夥看行不行。下車後看情況出站,進城後大概五六點鍾,天還沒有黑,要是能碰到工地進去問問,碰不到工地,咱先找個安全的落腳點休息,明天上午繼續找工地;如果再遇到‘小胡子’,大家不要害怕,隻要擰成一股繩,‘小胡子’也不敢輕舉妄動。‘不胡子’出來到市麵上混飯吃,他們也怕遇到強人,隻要大夥不要慌亂,他們不會輕易動手。”

溫知新想到水天亮、水保貴、水天海膽小怕事,火車上看到那幾個“小胡子”都緊張成那樣,更不要說遇到大場麵,哪還不自亂陣腳,給“小胡子”可乘之機。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大夥一塊兒出來混飯吃,困難都是暫時的,不能輕易被眼前的困難嚇倒,一定要混出個樣來,風風光光回家去,讓鄰居們明白“聽說”為虛,“眼見”為實的道理,帶出更多的年輕人出門打工掙錢,利用黨的好政策發家致富。

貨車徐徐停在省城火車站,膽量稍大點的侯尚東爬出車廂探頭向外張望,看到十幾列貨車停靠在車站,沒有看到站台,他迷迷糊糊分不清方向,疑惑的問:“這裏全是貨車,看不到人,是不是還沒進城?”

水天亮、水保貴、柯忠也搞不清到底是不是省城火車站,他們一個個爬出車廂探頭探腦。溫知新東瞅瞅西望望,判斷這就是省城火車站,他提起行李肯定的說:“沒錯,這就是省城火車站,不然哪有這麽多鐵軌,趕快背包下車。”

柯忠、水保貴、水天亮、侯尚東趕緊背起行裝爬出車廂,像鐵道遊擊隊員似的溜下火車,隔著火車躬腰低頭從車底下四處張望,隱隱約約看到前方二百多米的地方有一棟高高的樓房,前台平展展的,他們斷定那就是站台。溫知新在前麵帶路觀察,侯尚東、柯忠、水天亮、水保貴、水天海以次跟進,從車底下一道道爬過鐵軌,慢慢靠近站台。溫知新做了個蹲身的手勢,示意大夥不要出聲,他指著前方的站台輕聲說:“你們看,站台上穿製服的人回來走動,候車室門緊閉,這會肯定出不去,先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等停了客車,混進人群出站。”

溫知新說完朝遠離候車室的方向躬腰跑去,看到站台上有一個寫字的立式站牌,清楚的寫著蘭州二字,他們爬上站台,找了個不起眼的隔牆拐角躲起來。水天亮緊張得打顫,水保貴的心嘭嘭亂跳,水天海藏在身後不敢出聲,柯忠的眼珠子躲在眼皮底下滑動,侯尚東做了個鬼臉列嘴傻笑,溫知新像個偵探似的躬身張望,幾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聽,好像來車了。”侯尚東耳朵靈,隱隱約約聽到車鳴聲。溫知新凝神靜氣側耳聽了聽,火車跑動的聲音越來越近,他順著車響的方向看去,隻見冒著黑煙的火車從東向西駛來。

水天亮看到駛過來的是一列客車,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他高興的說:“嗨,真是趟客車,運氣真好,說客車客車就到。”

溫知新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水天亮這才意識到嗓門有點高,嚇得他縮緊脖子傻笑。客車停靠在一站台,提包的、抱小孩的、年長的、年輕的、穿新衣服的、披舊大衣的乘客像流水般湧出車門,潮水般湧向出站口。

溫知新揮揮手走在前麵,緊跟一群穿戴比較整齊,托兒帶女好像是城裏人的身後,水天亮、水保貴、水天海、柯忠、侯尚東緊跟其後。侯尚東身後是一群穿戴洋氣的年輕人,幾個人高興的隨著人流向出站口移動。

出站口站著四五個檢票員,嘴裏不停的大聲吆喝:“檢票,檢票,快把車票拿出來,慢慢走,不要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