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沿線的農民們,冬季取暖做飯全靠火車路燃煤機車煙囪噴出來的煤渣。六七十年代,老天幹旱少雨,莊稼欠收,除了生產隊喂養牲畜的麥桔豆杆和穀物雜草外,老百姓分不到多少柴草,隻能靠娃娃們鏟來的山草皮和滿溝坡拔來的野草燒火做飯,天陰下雨或寒暑假,孩子們都要去鐵路上掃煤渣,挑回家摻些堿土或燒燼廢棄的煤渣,製做成方塊狀或圓餅狀曬幹生火取暖做飯。

自從土地包產到戶後,百姓人家除去部分穀草豆草喂養牲畜外,秋天還能節餘一些麥草胡麻之類的桔杆做飯,掃回來的煤渣主要供冬春兩季取暖做飯,要是遇到幹旱少雨的年份,煤渣就是主要燃料。八十年代,國家改革開放,大搞經濟建設,鐵路實現電器化,煤機車換成電機車,鐵路沿線的老百姓燒柴做飯和冬季取暖出現暫時困難,特別是遇到幹旱少雨莊稼欠收的年份,就連冬季喂牲畜的飼料都沒有,更不用說做飯的柴草,夏春兩季,農民們靠鏟點幹枯的草皮和稀少的雜草湊合著燒火做飯,冬季取暖做飯便成了問題。春夏做飯沒有柴火,冬季取暖買不起煤炭,農村人生活那個苦呀,城裏人永遠也體會不到。

饑荒亂討飯,生病亂投醫,農村人生活苦,生存出現危機,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不敢想的辦法也敢想,不敢去的地方也敢去,不敢拿的東西也敢拿,就像餓瘋了的叫花子,搶到饅頭就能活命,搶不到就得餓死,橫豎都是個死,何不冒死一搏。亡命之徒都是出來的,百萬富翁不會不顧尊嚴去搶雞蛋,千萬富翁不會半夜三更去偷老母雞,億萬富翁不會冒險去夜盜耕牛,除非他天生就有偷盜的嗜好。聽說過去也有偷不到東西睡不著覺的人,哪怕家裏不缺東西,看到它總要順手牽羊帶回家才能睡個安穩覺。

煤機頭變成了電機車,鐵路上冒不出煤渣來,這就斷了鐵路沿線窮苦百姓人家的炊煙,夏天做飯無柴,冬季取暖無煤,買炭手中無錢。老百姓常說,餓死的是賴漢,累死的是勤漢,笑死的是富漢。家境再窮,日子再苦,窮日子還得一天天過。火燒眉毛顧不了眼前,做飯沒有柴燒怎麽辦,鐵路沿線的窮苦百姓有的是辦法,老頭老太白天無事,提個袋子去車站背炭,白天幹活的年輕人晚上去車站挑煤,隻要拉煤的貨車停在小站,蹲守在溝沿山坡的男女老少從四麵八方潮水般向拉煤的貨車湧去,黑壓壓一片向螞蟻般爬上車廂,背筐提袋,上拉下接,推車接應,比城裏的集市還要熱鬧,比國家的煤礦還要繁忙,成百上千的拉煤人,滿載而歸者喜氣洋洋,空筐而返者垂頭喪氣。這裏的人管偷煤不叫偷,而是稱做挑煤、背炭、拉煤,最多說去搶煤。鐵路上也有公安人員晝夜值班,每天兩三個公安,這邊追那邊搶,就像鼠貓捉迷藏,你追我逃,你退我進,這些人敢做敢為,根本沒把公安放在眼裏。

水天昊上初三那年寒假,是附近村民偷煤最厲害的年份。冬閑季節,農活比較少,村民們白天在家睡大覺,天黑前吃完晚飯,各家各戶除了老少爺孫看家護院外,年輕人幾乎全員出動,每天晚上筐裏挑些柴禾,成群結隊像趕集似的從四麵八方湧向火車站。

龔秀珍白天跟鄰居家媳婦閑聊,聽說村民們沒天沒夜的去火車站背炭,有些年輕人晚上要跑幾十裏,車站附近的人家煤炭堆成了小山,三年都燒不完。白背的煤誰不想背,她有些臉紅,回家勸水保田帶孩子也去背些煤來,多少背點回來總比冬天沒煤燒受凍好。無論她怎麽勸說,哪怕磨破嘴皮,水保田就是不去。心想,不管背炭的人再多,就是把整列火車搬回家,哪也不能臉紅;夜裏去車站背炭,損害的是國家利益,這是偷盜是搶劫,偷盜是要犯法的,圍法亂紀的事我能幹嗎?人家偷點煤你就臉紅,偷些鋼材鋁錠什麽的貴重物品你還不活了?哪有老婆自家男人去做賊的。無義錢財休著想,不幹已事莫當頭。就是昧著良心跟著大夥背兩筐炭回來,能解決什麽大問題,還不是一樣受窮。

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來,家裏沒有柴燒,咋能帶孩子去偷,豈有此理。人窮誌不短,就是一家人活活餓死,也不能教孩子去幹哪見不得人的蠢事。一根木柴不起火,一溝清水不成河,單門獨戶困難多,草長牛瘦沒奈何。幾筐炭解不了大問題,苦日子還得自己想辦法。打鐵要自己鉗,種地要自扶犁;懶人吃不飽飯,偷竊致不了富,要想過好日子,還得靠這雙手。

龔秀珍沒有文化,哪曉得這是犯法,背炭犯法為啥還有這麽多人去背?都背了兩年了,背炭的人越來越多,咋沒聽說把哪個人抓去勞教?你不想去就不去唄,幹嗎編出這麽多理由嚇唬人,你當我啥都不懂?你看看水保耕、霍繼仁、柯忠、侯尚東家一筐一筐往家背,聽說柯忠、侯尚東、水保耕家背的煤炭能燒好幾年。自家過冬沒煤燒,心裏非常著急,有幾次她想帶孩子跟大夥去火車站背炭,到底是家裏走不開。大冬天沒事幹,她看幾個兒子成天閑呆在家,東跑西顛啥事都不想幹,等著一日三餐耗費五穀,她想打發水天亮、水天昊、水天海、水天江跟水保耕去火車站背炭,她找來幾個小麻袋說:“蛋兒、你帶上二蛋、三蛋、四蛋跟你三爸去火車站背幾袋煤來,家裏一點炭都沒有,咋過年啊!你去看看,背不上就回來。”

水天昊是初三的學生,斷斷續續看了些法律書籍,知道偷盜搶劫是犯法的,犯法的事不能做,媽媽咋讓我們犯法哩,他有些不理解:“媽,去火車站偷炭是犯法的,你咋教我們做賊呢?”

她催水保田去背炭,說背炭是犯法沒有說動,叫兒子去背炭也說是犯法,就你們父子倆懂法,人家都是傻瓜。龔秀珍瞪他一眼,生氣的說:“傻孩子,背炭是犯法的,為啥還有那麽多人去背,他們不知道犯法,就你們父子倆聰明,不犯法冬天過年燒啥,不犯法煤炭自己能跑回來?我又沒有叫你去犯法,我是說跟你三爸去看看,能背就背點,背不上就算了,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水天昊看了看站在一旁傻笑的水天亮,看到辛辛苦苦持家務的母親成天為家中的吃喝拉撒愁白了頭,自己長這麽大卻不能為她分擔。不當家不曉得柴米油鹽貴,不理財不知道家中度日難,母親讓我們去火車站背炭實屬無耐。他尋思,去火車站背炭就是犯法,隻要能為母親分憂,隻要母親高興,隻要能為家裏幫點小忙,就是犯一次法冒一次險又有何妨。他對大哥說:“晚上跟三爸去車站看看吧,背不上炭不要緊,就算是去火車站轉一趟。”

水天亮聽他說想去火車站背炭,大冬天的多冷啊,晚上怕凍他不想去,又不好意思直說。他沒有吭聲,瞅瞅母親,瞪水天昊一眼,看上去很不情願。龔秀珍看大兒子不吭氣,瞥了一眼:“二蛋都說了,你就帶他去吧。”

水天亮不高興的嗯了一聲走出房間。水天昊去告訴水保耕,走的時候喊叫一聲,他也想去火車站背炭。晚上去火車站,路過溝深坡陡的水窯溝,自然是人多熱鬧,水保耕痛快的答應他一塊兒去。

龔秀珍聽說水天亮、水天昊要跟水保耕去火車站背炭,晚上老早的做好飯。她給水天亮找來背簍,給水天昊找了兩個小筐,到自家場上裝滿柴草;水天海、水天江年齡小不敢去,水天亮也不願領他。聽到水保耕的喊叫聲,弟兄倆挑著晚上取暖用的柴草,跟著挑了兩筐柴草的三爸上路。冬季天冷夜長,背炭人背不上炭,一直要等到天亮,隻要去火車站背炭的人都要挑兩筐柴草。

聽到水保耕的喊叫,水家灣十幾戶人家,除龔進成、水保柱、霍飛師、徐彥東、楊顏彪家外,其餘家戶都有人去火車站背炭,水窯溝又碰上柯漢、柯忠、楊宗仁、侯尚東、侯尚南、柯溫寶,水家灣背簍挑筐提袋的背炭人就有二三十人,爬上溝坡混入到浩浩****的搶炭大軍中,說說笑笑的向虎頭山火車站湧去。

“呦,我看今天除龔進成、水保柱、霍飛師、徐彥東幾家外,基本上都到齊了,你看水家灣人心多齊。”柯漢帶著大兒子也參加到背炭大軍中,瞟了一眼背炭大軍,發現有些家戶沒有來人,列舉道:“龔進成、龔進才弟兄倆年齡大,外甥小,積攢的柴火堆成山,用不著背炭遭這份罪;水保柱當兵回來,覺悟高,就是餓死也不幹這偷雞摸狗的勾當;水保良是個好吃賴做的家夥,寧願到處閑逛也不去車站背炭;霍飛師一個人進城打工,聽說當了黑包工頭,這兩年發大財,家也不回來了;徐彥東老娘快要餓死,聽說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唉,還是早死了好,少遭點罪;楊顏彪家老的老,小的小,指望不上;霍飛豹腰腿不好,走不了遠路,對了,霍繼仁來了。”

水保耕跟柯忠開起了玩笑。說起柯忠,這家夥真能吃苦,夏天跟水天亮、水保貴進城打工,大半年掙了四五百塊錢,一分錢沒舍得花,二十七八歲還沒說上媳婦,錢要留著娶媳婦。水保耕拍著他的肩膀說:“聽說你今年光陰跑美了,草垛下堆的煤炭幾年都燒不完,背那麽多你也不怕累得慌,嗬嗬嗬”

年老體弱膽量小的背炭人,要麽就是上不了車,要麽停車時間短沒有跑到站車開走了,要麽碰不到拉炭的車,大多數時間都是空跑趟子。十七十八力不全,二十七八正當年。柯忠膽量大,手腳快,年富力強,別人還沒到站,他已看過了幾節車廂,等別人找到拉炭的車廂,他早背起煤炭跑了。聽說他背的煤炭夠燒幾年了,還不知足,每天馬不停蹄的往家背,村上人都很羨慕他。

柯忠的眼睛本來就不大,平時上眼皮壓下皮,激動時眨眨眼,隻能看到一條逢,笑起來眼角肌堆在一起,連條逢都看不見,收起笑臉又露出兩條小逢。路上夜黑,說話時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聽說話的語氣判斷喜怒哀樂。一束亮光從前方射來,柯忠眨了眨眯成線的雙眼,幹笑兩聲說:“嘿,你這個嚼舌根的,說話也不怕嘣掉大牙,你狠不得把火車推回家,我哪有你背得多,你可不要造謠,外麵人聽到不好。”

水保貴擠到柯忠跟前,嘿嘿嘿幹笑幾聲,揭短說:“你看他白天黑夜的大筐往家背炭不怕掙死。建築工地幹活,多時候站著抽煙,氣得工頭罵他,我還得幫他說好話,這個沒良心的,給我連筐炭都不背。”

柯忠聽他當著大哥、侄子和鄉鄰們的麵亮他的醜,閃動了兩下眼皮,大聲叫嚷道:“咋的,不服氣,有本事跟我一樣抽煙混呀?你幹得好的很,錢還沒我多。”

柯忠說完,自覺好笑,幹活偷賴本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還能把這當理講。侯尚東挑著兩個小筐跟在後麵沒說話,白天他去紅光鄉趕集,聽說火車站撞死一個偷炭人。故意岔開進城打工的話題:“你們沒聽說吧,今天我去紅光集市,聽說前天下午,紅光車站壓死了一個背炭的女人。”

一塊兒說說笑笑的趕路人聽到這條消息,嚇了一大跳,水天亮、水天昊、柯家寶、侯尚南幾個跟著大人摸黑背炭的年輕人心裏覺得害怕,白天都能壓死人,晚上不是更危險,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吳大運聽說紅光車站大白天壓死人,忙問:“哪兒的人,大白天的咋能壓死?”

侯尚東說:“那天紅光火車站有幾百人,趕完集順路想背點炭回家,散集後剛好停了一列拉煤車,幾百人湧上車去搶,聽說都搶瘋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就像螞蟻搬骨頭,整列火車爬滿了人,上上下下擁擠得很,火車鳴笛三聲將要開車,這位老太婆好不容易爬上火車,還沒裝滿背簍車就開了,她提起背簍直接跳了下去,你想想兩米多高的車廂,她一個老太婆跳下去還能活命嗎?唉,都是電器化鐵路惹的禍。後來聽說這個老婆子就是趙家嘴孔陰陽的侄媳婦,家裏窮得很,留下五個可憐的孩子就這麽走了。我看今天晚上,有好幾個年輕娃娃第一次背炭,上下車一定要小心,下不了火車,哪怕多坐幾個站,千萬不要跳火車,賴活著比啥都好。”

劉大偉若有所思,長歎一聲,勸誡大夥說:“老虎入山洞,顧前不顧後。上車搶炭確實很危險,搶炭人多,噪音大,聽不到火車鳴叫,不知道火車啥時候開,還是小心點好,哪怕搶不上也不要冒這個險。”

浩浩****的背炭隊伍說笑間湧進小站,熟悉的爬上車站後邊的陡山坡。光禿禿的山坡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小土窯和小塊的平台,大窯容納二三十人,小窯容納十多人。來晚搶不到窯洞的,隻能圍坐在平台上烤火。水家灣三十多個人,一個窯一個窯的找,離車站近點的山洞都有火,暖烘烘的擠滿了人,他們又找了幾個,找到一個大山洞,正對的車站,可以容納三十多人,一條羊腸小道通向站台,地理位置比較好,俯視車站一覽無餘。這幫人擠進窯洞,洞底點起柴草,頃刻間一股暖流衝向洞外,大夥放下袋子、背簍或柳筐,坐在上麵,抽煙說笑聊天,不時發出哈哈大笑。

水天昊第一次參加偷盜大軍,有些好奇。他站在洞外,放眼四周,說笑聲不絕於耳,山洞中的暗光、平台上的明火、半山腰、溝坡上到處都是衝天的火星和熟悉的說笑。星星火光漫山遍野,陣陣笑聲不絕於耳,不亞於山城重慶朝天門的夏日夜景。

來到這裏的背炭人熱情的互相打著招呼,有些人還像走親戚一樣一個洞一個洞的串訪,熟悉的人握手寒暄,不熟悉的人揮手致意。水天昊站在洞門外,他驚謊、恐懼、受凍、歎息,思緒萬千。在當前對外開放、對內搞活的大好形勢下,貧困的農村怎能出現這樣的場景,這是不穩定的信號、不和諧的音符啊!成百上千的老百姓夜以繼日的搶火車,背煤炭,這不是挖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牆腳嗎?這樣下去如何得了啊!我雖不能阻止這群偷炭大軍,不能挽回國家的經濟損失,不參與總可以吧,可我不忍心讓母親失望傷心,還是跟著這支大軍來到車站。